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庶女妖娆/作者:青丝着墨』 『状态:已完结』 『内容简介: 世间女子何其多,兵戈在手占尽权势的翊王殿下,偏偏以满身荣耀做赌,许给了一个庶女唯一的婚姻。后来,世人才知道,那位庶女,便是翊王在微时那位早亡的妻子。前世,她是他微时已聘的妻子,后来被侯府认了回去,侯府的管家扔下了几贯铜钱,告诉他此身不要再奢...   』 ------章节内容开始------- 第1章第1章   寒露时节,山野红枫渐色,早晚天气已开始凉了。   在往寒山寺的石道上,吴嬷嬷一身灰布素衣急急走在前面。山路落了早霜,青苔湿滑,她几乎两个趔趄,又稳住身形,上气不接下气到了山门。   一路从弥勒佛殿向后,穿过经堂、讲堂,直奔后寺的供养塔,到了这,吴嬷嬷脚步反而慢了,先略微匀了口气,抬头看向那塔下端着一盏莲花灯缓缓绕塔的女子,只见姑娘梳着菩萨高髻,头上莲花冠,一身昏银色素布长裙跣足而行,当真美得不似人间画,纵使看过无数次,吴嬷嬷仍不自禁呆了一瞬。   不远处放生井池的鱼翻起水浪,扑嗤一声。   温宣鱼听见动静转过头来,颈上唯一的配饰璎珞轻动,她微微侧头,带着一点疑惑看向吴嬷嬷。   姿容妩媚又带着易碎的美,让人心头微微一颤。   吴嬷嬷忽的想起当初第一次见到温宣鱼,那日春色正好,世子的轿子一路从甘泉侯府的侧门一路抬进别院,四个身强力壮的壮汉额上冒着热汗,面红耳赤的模样。当时她正疑心着,就看见世子整整衣冠从轿子上下来了。   两个侍女连忙要上前,却看见世子侧身,微微一笑,向后面的轿门伸出手,然后便看见一只素白的手颤巍巍伸了出来,接着轿门缓缓掀开,云鬓微乱耳尖淡红的温宣鱼缓缓从轿中走了出来,落地一瞬间,美人的脚微微一软,脚上一只鞋已然落下,然后世子轻笑一声,忽的伸手揽住了她的腰将她抱起,那一只雪白的玉足连同美人的冶容春酲裹进了世子的披风中。   如此情景,叫谁都能想到方才轿子里发生了什么事。青天白日,当真是……荒唐。   后来吴嬷嬷才知道,那位软玉一般的美人竟是落魄的忠义伯爵府二房的一个庶女,听说命运不济,接连许嫁都不长久,最后才成了世子手中的一个美妾。   按理说,以如今的京都局势,国祚飘摇,忠义伯爵府没落如斯,能有世子这样的人物肯放下身段来哄她一个庶女,该是何等的荣宠?但这位主子到好,总是一幅淡淡呆呆模样。   见她仍然如此,世子许是暗恼,越发夜夜折腾着她,有时候月都快东落,仍有叫人面红耳赤的低低哭声从东厢房中传来,间或一声,又很快消失。   吴嬷嬷开始曾和别人一样觉得是她冷心冷肺不识好歹。   直到有一天,碧云馆里一个小婢女偷拿珍珠败露,要被管家喝令当众杖责,那婢女哭着求饶说她只拿了一颗,也是为了给家里病重的阿母治病,求饶了这一回,只为她一片孝心一时糊涂。   按照规矩,偷窃主家财物的奴婢打上二十棍然后便要断了手指,那小婢女挨了两棍惨叫起来,管家正命人堵嘴,就看见从不出门的温宣鱼竟缓缓出来。   她穿了一条折裥裙,云鬓微松,披帛顺肩垂下,雪白纤细的脖颈上隐隐两枚让人面热的红,也是现在这般微微侧头,面上带着疑惑,唇红齿白,眼眸如含了春水。她走出来,看了一会忽轻声说:“不是一颗。”   什么不是一颗?   管家年已四旬,闻言抬头看了温宣鱼一眼,那容貌太过艳色-逼人,他不由得又低下了头去。   然后吴嬷嬷就听见温宣鱼柔柔微高了一分声音说:“是一匣珠。也并非窃,是我给她的。”她温声说罢向吴嬷嬷转头,吴嬷嬷去拿了,然后温宣鱼又回到了房中,房门随后关上。   原来她并不是真的那样。   晚上回来管家便把这件事细细说给世子听,世子听完默了一会,过了几天,便专门带着温宣鱼去了一趟寒山寺,将她那婢女出身的母亲的长生牌供奉上。   吴嬷嬷想,大概就是世子这样的温情,所以在后来经历万家倾覆,主子才会拒绝回到娘家忠义伯爵府府,而为世子自请出家吧。   吴嬷嬷一想到温宣鱼那糟心的娘家,眉头顿时蹙得更深了。   自从主子来了碧云庵修行,头一茬过了不到半旬,便来了三两次,都是明着劝主子回去,哼,这帮人的心思连她都看得出来,无非是哄回去,再“卖”个好价钱。毕竟现在是新朝伊始,多的是从边地回来的尚未婚配的将军新贵节度使,管什么为妻为妾,任他们再攀上一个,又能再过上几年好日子。   吴嬷嬷声音并不掩饰厌恶:“姑娘,刚刚在山下,我又瞧见忠义伯爵府的马车了,朝着这里来的。”   温宣鱼听罢站定,她垂下眼眸,看着手上的莲灯,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淡淡说:“知道了。”   “姑娘。”吴嬷嬷瞧她一副随便如何的逆来顺受模样,心里有些着急,又恐吓到了她,想了想忍不住道:“我看那车马朱漆翠盖,恐是你家那位嫡母亲来了。我瞧着后头些是几匹同色禁马,那马上的人却不像是寻常护卫,姑娘要不要避一避?”这怕是来者不善,说不定就是谈好了明抢了,那些个兵鲁子哪里会什么怜香惜玉。   温宣鱼微微一怔。   避?怎么避?这碧云庵已是她最后的庇身之所。   她爹是忠义伯爵府的次子,但她母亲不过是老夫人身旁的一个婢女,纵使她在乡下早有亲事又如何,她被温家从乡下接回,成了一个攀附权贵的玩物。   家里亏空缺钱,便看上了京城红顶的韩家,想要将她许配给韩家纨绔的庶出三郎,后来缺权,渐觉能搭上的后宫的慕容家前景更好,谁知慕容家那位竟然是个不能人道的,她受不住打,在雨夜偷偷哭着回家,家门却紧闭不开。   后来慕容家的遭了意外,被带回的她又被直接送给了能左右刑部的豪门甘泉侯万家世子万淼,做妾。   那日,一顶软轿抬着她从忠义伯爵府沿着朱雀长街走到了甘泉侯府。   外面人声鼎沸,朱雀长街的侍卫马步军铁蹄哒哒,他就在软轿中要了她。荒唐,热烈,而又蛮横。   她闭上了眼睛,没有眼泪。   世子一直喜欢听她说话,她不爱说,他便使劲折腾她,折腾得厉害了,她带着哭音求饶,他便轻声哄,就像是哄一只猫儿一只小毛狗,然后再问她:“这回还想去找他吗?嗯?”   世子说的那个他,是她曾在乡下订过亲的未婚夫,她曾经送给他一个解结锥。当年在她被接走以后,他也弃笔从戎走了。   曾经温宣鱼辗转知道他戍守的营地地址后,给他悄悄写了很多信,还邮了她攒下来的那么多钱,但却从没有得到一次回音。   世子显然也知道,他接着说:“对了,你的那些信和钱我都给你留着。若今日你表现得好,我会考虑送给他。”   温宣鱼在软轿中蓦然睁大了闭着的眼睛。   万淼俊美无俦的脸近在咫尺,他嘴角带着讥讽而又晦暗的笑,看进她每一抹情绪。   随着她一声轻呼,他的手捉住了她的腰。   那一刻,记忆中少年清隽的模样,随着碎裂的希望一起消失了。   温宣鱼在侯府呆了两年。她开始觉得此生实在太漫长,太无趣。任凭外面风雨如晦,王朝飘摇,她只是沉默着守在后宅,等待万淼厌弃她,让她离开的那一刻。   一直到万家倾覆,皇朝更替的时候,万淼提着剑踹开了门,长街上杀声震天,一片混乱,他满身是血,神色肃杀走进来,她正在妆台前回过神来,他问她为什么不跑?   她没有动。   他说外面逆贼杀进来了,为保你声誉,我唯有亲手送你上路。   她还是没有动。只觉得讥讽。   他的剑搭上了她的脖颈,纤细洁白的脖颈,只要轻轻一动,一切都结束了。她看着铜镜中模糊的人影,闭上了眼睛,如同那日在软轿中,温顺脆弱,而又美丽。   身后的人沉默了很久,最后却没动手,忽然笑了一声,长剑收回,连同她脖颈细细的血珠,他横剑自刎,轰然倒下。   温宣鱼在碧云庵的日子也并不好过,人人都知道原来甘泉侯府那位娇宠的美妾在此修行,难免有心人和登徒子觊觎,好在新朝建立后,新帝下令收捡京都,平复乱象,便是碧云庵这样的城郊庵堂也派了卫军在外围守护,保证了女眷礼佛的安全。   温宣鱼不问世事,在后山结草为庐,晨钟暮鼓,只静待斋测结束后正式剃度出家。   吴嬷嬷还没说完,就听见忽啦啦喧哗的人声,是温家的嫡女温宣珠亲带着婆子丫鬟来了。   她知道温家容不得她。   温宣珠毫不含糊:“祖母心软,让你在此修行。但你是叛臣万氏的侍妾,会连累我们温家的,五妹妹,莫要怪我们心狠。”   温宣鱼忽然觉得想笑。   当初送她去万家的是他们,现在怨她去万家的也是他们。   她一个个看着眼前的人。   温宣珠道:“那妖乔模样叫人恶心,也不知道伺候过多少男人。”   温宣鱼闻言转头看着温宣珠,只一句就彻底击溃了她:“也不多,最后一个是三姐姐最喜欢的仲霖哥哥。”仲霖是万淼的字。也是温宣珠曾经爱慕的对象。   此一句出,果然彻底惹恼了温宣珠。   “来人,将她给我……给我——”她左右一看,看到了后面的放生井池,“给我扔进去!”   温宣鱼几乎没有挣扎的余地,但谁也没想到,这冰冷的池水连着一口深不见底的井。落下的一瞬,温宣鱼腰间那枚结节锥落了下去,她下意识伸出手去想抓住那枚解结锥。   在这一刻,她只想去握住这年少时唯一的念想。   她想见他。   两年了啊!那一次被从朱雀长街带走,在软轿中看见身骑白马的少年将军孟沛后,她再也没有见过他。   她多想见他一面。   世子伪造她的书信,写的那些话一定是让他恨极了她。   但她还是想在死前见他一面。   只是已经不能够了……水像石头一样压在她身上,她太累了,实在太累太累了。   在抓住解结锥的一刻,她无力闭上了眼睛。   沉重的水面将的吴嬷嬷的哭喊声隔断开来,她仿佛又隐隐听见了肃萧的马蹄铠甲声,这一回,会是来接她的吗?她嘴角带了一丝悲伤的微笑。   据说寒露时,雀鸟消失,而海边出现很多蛤蜊,条纹像是雀鸟,所以大家都说这是雀鸟变的。   谓之雀入大水为蛤。温宣鱼知道不是。雀要入了水,才不会变成蛤蜊,死了,一切都没有了……   一切,都罢了……如果有来生,她只想平平静静在乡间安安静静活下去。   此刻寒山寺外,震颤的马蹄声越来越近,轰隆如塞北的风霜。   戎装男人踏马直入山门,一直到了后寺,他手撩斗篷翻身下马,年轻俊美的脸上眉眼极低,明明是极为俊朗的容貌,但却带着危险的压迫感。   他下马瞬间,左右戍卫齐齐下马,后退半步,地上黑压压跪了一片女子,男人甲胄的深衣领口暗纹如树枝交缠在他手腕,他的刀刃仍在刀鞘,却带着血的气味。   他抬头看地上的女人们,没有看到他想见的人,副将厉声问:“温宣鱼小姐在哪里?”   吴嬷嬷颤抖了一下,爬出来:“大人,大人,姑娘她……”她哭起来。   温宣珠抓住机会撩了一下头发上拜:“殿下,我们早知道此女对你不忠,水性杨花,所以提前为您处置了她……”   她的声音突然哑了下去,嘴唇开合间,锋利的刀切断了她的舌头。   面无表情的翊王看着她,她惊恐捂住了自己的嘴,鲜血从她口腔涌出,但更多的,从她脖颈的地方涌了出来。   “捞。”翊王的声音如修罗鬼王般阴森可怖。   没有他的允许,她不能!   随着水声起落,少女的尸体从井里面捞了出来,和乌黑长发一起垂下的是那只紧握的素手,而在他一步一步走过去的时候,她的手突然松开,一枚漂亮的龙首蛇尾解结锥滚落,落在了他瞬间涣散的眼神中,他手里一张信笺随之滚下……   信笺上属于少女的字迹,带着些许稚嫩,直白温软。   “季泽哥哥,这是给你的第三十封信,也是最后一封了。上次信里说起的那种皱纱的裙子我用不上了,温家给我一个新的出路,给我找了一户新的人家。唉,这样的日子真让人难看。若不是为着舅舅,为他们还微弱的那一点帮助,为没有还上这一份恩情,我真不知如何坚持下去了。季泽哥哥也觉得我烦人吧,我早是不配和你写信了,更不欲增加你的困难,但今天仍然腆颜恳请季泽哥哥,我出嫁以后应该是不能回来了。若是将来你回了,劳你看在舅舅面上照看一下舅母他们,她生了实哥儿后一直咳着。而我,忘了我吧。” 第2章第2章   四周都是喁喁虫鸣和蛙声,好像很近,又好像很远。   温宣鱼只觉昏昏沉沉,残余的暑热难熬加之高热,浑身发热得难受,她翻了个身,汗浸的软草席上一个隐约拓印出来的人影,屋子里飘着淡淡的药味。   迷迷糊糊中听见外面有个妇人在哼哼唧唧低声骂。   “——恨不摔这小猚子脑破,怎就这么不懂事,看看,这闹出的一病又是钱……咳咳,你别动炉呀,前儿让你晾晒,这柴还这么湿——呐,钱啊,你自己算算账,户赋两百钱,献赋今年又涨了,现在得七十,且不说你我的算赋,现加口钱一人三十钱,咱四口就是一百二十钱,等明年这个肚子里的出来,三年后又加三十钱……”   “好了,”另一个男子带着笑的声音道,“账可有你这等算的,阿鱼今年十二,过了年就是十三,再两年也就出阁了,哪里还算什么口钱。”   蓦然听清这男子声音,温宣鱼的身体僵了一瞬,她用尽全力,终于艰难睁开了眼睛,顺着侧卧的目光看去,屋子里黑漆漆,外面却见天光了,窗外面街沿下还有淡淡的火光一远一近。   破旧的支摘窗上的两根挂着竹竿伶仃靠在墙边,一段驱蚊的火绳烧到尽头,朝暮村外不知远处哪一家的狗在叫,回音绵长。   是了。   是这里……   是这里啊!   温宣鱼呼吸一窒,眼睛蓦的热了一瞬,鼻腔发酸,喉咙刹那低低发紧。   这是六年前的舅舅家。   池水淹没的感觉还在,但……她没有死。   她又重新活过来了!   温宣鱼感觉到心脏小鼓一样跳动着,她记得!乾福四年这年夏末,她因挖野糖滕摔下水塘,昏睡了三天三夜。   这一年她十三岁多些,正不谙世事地养在舅舅身旁,唤舅舅做阿翁,唤舅母做阿娘。   而她真正的阿娘这时候已经过身十三年了。   阿娘小时为了舅舅看病自卖为婢,坎坷一生后来生下她,因被温家厌弃赶到庄子上,病死的时候一床席子裹着扔进薄棺中。舅舅那时收到府里一个相熟长随的信连夜走了两天去,在那四面漏风的破庄子里站着浑身颤抖,心跟割着一样痛,他哪里知道月月寄钱回来报平安说都好的妹妹竟然是过得这般日子。   汉子仰着脸站在院中哭,守庄的几个人也听得难受躲开了去。舅舅哭到最后听见隐隐还有另外一个哭声,走进去才在床底角落扒拉看到了才不到一岁的温宣鱼,手里扯着一块布饿得吃一边轻声哭,手脚都紫了。   那天,舅舅抱着她从后门爬出墙,带着她回到了这宁安镇萝阳村,再也没有回去过。   温宣鱼从小就不爱哭,但现在这一刻只是听着这外面熟悉的声音,她就忍不住热泪盈眶,她用力伸手攥住脸下的枕头,细细听着这近在咫尺的一切,生怕一个眨眼一切惊醒,又变成一场梦。   只听得外面的舅母声音更恼骂着舅舅:“还笑呢,不是你前年科考那钱胡用了,要是给学政老爷送礼又或者在兵册关系上走一遭,咱家的税赋早免了——哪里现在扣搜阿鱼百来钱的汤药费?”   舅舅的声音肃然两分:“这话不对。那钱是救命所用,怎能算作胡用?”舅舅用那钱救了一位奄奄一息带着孙子的老先生,等于是救了两个人。   舅舅莫朗素日亲和,但一严肃也很是有主意,陈氏是绝拗不过的,又心有不甘,哼唧了一声一下站起来:“知道了,知道了,你莫菩萨可不是胡用,莫菩萨是刮身上的泥在渡过河人。我懒得跟你说,我去看那吃钱的小东西还在热没。你来看火,药记得一会倒去村口。”这是老人们传下来的主意,熬过的药渣倒在人多的地方踩就会把病气带走。   陈氏性子琐碎,心却不坏,她唠唠叨叨走进屋来,一眼看见温宣鱼泪流满面躺着,顿时吓了一跳,快走两步,伸手按在温宣鱼额头,察觉她额头的高热已退了,方松了口气还没骂人就觉手被一把抓住。温宣鱼小小的手将她的手紧紧抓住,就像害怕失去她似的,直拖到脸旁,将脸全部埋了进去,颤着声音柔柔孺慕叫了一声:“阿娘。”   “阿娘,是我不好,阿娘,我回来了,我以后再也不乱跑了。”她哭泣起来,眼泪几乎止不住的,一颗一颗往外面涌动。   那一串小小温热的眼泪滴在手心,小小的肩膀微微颤抖,看起来那么伤心,叫陈氏所有气恼全无了,心跟着软了酸了几分又几分,眼眶也红了一圈。   莫朗闻言也连忙进来了,见状松了口气,等温宣鱼喝完了药,这才有些生气训斥她:“小人肥口,君子肥身。你啊,阿翁平时怎么教导你们的?怎可因贪图口腹之欲去做这等危险事,我日日叫你谨言慎行可都做耳旁风,这一回要不是发现及时……”   陈氏道:“好了好了,你等会再说那些个四个字四个字的话,让阿鱼先洗个澡。你看看这汗出的,多难受……”   乡下洗澡不易,舅母忙忙碌碌去了后院烧水。温宣鱼正洗着澡呢,就听见外面哗啦啦小铃铛一样的说话声,又俏又甜,便知道是邻居家的小女儿,她的手帕交沈瓷来了。沈瓷比她大一岁有余,快十五的年纪,已到了可议亲的年纪。   沈瓷来了隔在柴房外和她说话,多年不曾听见儿时伙伴的声音,温宣鱼只觉恍若隔世,听得出神。   听着沈瓷念念叨叨说着她俩那野糖滕丢得可惜,说她摔下池后,沈瓷忙着跑去叫人,辛苦采的野糖滕可就一根都没了。   这野糖滕是宁安镇后山里的特产,根下结着小小的茎块,切成片在锅里熬,能熬出糖,好吃极了。也只有每年的夏末能摘得,晒好了,可以换钱,又或者想在来年三十祭祀时用来做粘“灶王爷”嘴巴的蜜糖,免得他上天告状,也是好用得很。   沈瓷叽叽咕咕说了一会,忽忸怩了两分,压低了声音向里面洗完穿衣的温宣鱼说:“对了,阿鱼,我悄悄给你说一句话,可不要给旁人说——我娘亲昨个给我算了命,说我命里带财,以后能嫁个富户呢。嘿呀,你说要是我嫁的好了,以后你可不用去摘这野糖滕了,我一天请你吃一顿,全是糖做的吃的,什么糖角随便你吃!怎么样?”   温宣鱼在里面笑:“好。”   沈瓷在外面畅想,忽又有些担心:“不过昨晚我听我阿兄跟我阿娘说皇帝要选妃,现在正下诏要天下停止婚娶,那皇帝选妃的花使驾着车到各个州郡看姑娘呢。嗐,早不选晚不选偏偏现在,我阿娘现立叫我阿兄现在到处看人,嗐,这么急,能看到什么好人?”这年头能把皇位坐稳的皇帝太少了,多少姑娘选进宫廷最后都成了有去无回的牺牲,所以这十数年来无论哪一个新朝开始,皇帝一准备选妃,民间就开始快速嫁女。   温宣鱼几乎能想象同伴那急急的小样子,某些模糊的记忆开始融合,变得生动,她笑:“阿瓷,是只要富户就成吗?”   沈瓷嗯了一声,迟疑了两秒,又补充:“……当然那太老也不成,我不想做填房。”   温宣鱼:“样貌呢?”   沈瓷又迟疑:“那太丑也不行吧,可要过一辈子呢。”   温宣鱼问:“其他呢?譬如钱要是有味道呢?”   沈瓷:“其他都行。味道?这银子啊什么味道都是好味道。”   温宣鱼道:“那我倒有个人选。”   沈瓷疑又好奇:“你?谁啊?”   她正说着,只听门吱呀一声,温宣鱼笑着从里面走了出来,正是豆蔻年华的少女,那一双水灵灵湿漉漉的眼睛就像被泉水洗过,明亮得叫人移不开目光,而她笑着,只是微微偏头,就已经叫人跟着呆了,她说话,声音柔柔的,就像猫尾巴扫过:“你瞧那镇口的黄得贵可好?顶顶有钱。”   沈瓷呀一声叫:“臭阿鱼!我要挠你!”这黄得贵是莱城的倾脚工,也就是俗称的收粪工,专职在城里挨家挨户收集粪水,卖到乡下周边,银钱呢倒是大大的有,但就是味道重了点。   温宣鱼被她一闹,躲避中喘了口气,捂住胸口咳嗽起来,沈瓷立松了手,哼道:“不要以为你定了夫家就没事,我看你啊生得这样好,小心被采-花使捉了去,到时候看孟家那位小公子哭唧唧……”   温宣鱼猝然听见孟沛的名字,他啊。她的心微微一扯,面上的笑微微一顿,她知道的,十四岁头上这一年,发生了两件大事。   一件是舅舅做主让她和孟氏那位被贬斥至此的小公子孟沛交换了庚帖。本等合了八字,这亲就算彻底定下来了。   第二件事,是庚帖结果送来的前一天,忠义伯爵府的马车停在了舅舅家的门口。那时候,温二老爷的大女儿刚刚流产,急于巩固联姻的好处。   温宣鱼微微的沉默叫沈瓷想起了另一件要紧事。   “对了,差点忘了说,你可知道,你那位小郎君为了救你也呛了水,被接回去的时候那脸比你还白呢。”   竟然是他救的她?温宣鱼再度怔住,她伸手揉了揉额角,仔仔细细回想,并不记得前世曾经有这一出,又或者,是曾经有而忘了。   其实,严格来说,她对这个叫孟沛的未婚夫并不十分熟悉。   信州孟氏,曾是威名赫赫的六大豪门世家之一,在帝国末朝的屠龙之战中各自抢的废灵帝的一肢,孟氏得封信阳侯,绵延数代,但在前朝的帝位更替中站错了队终至一败涂地。   最后一代信阳侯家族倾覆时,新朝先帝只给了两个生还名额让府邸数百口人自己选。最后,孟二老爷带着不过十岁的侄孙孟沛贬斥到宁安镇这样的荒野之地,这位曾经的检校国子监祭酒在县学谋得了一份文书职位。   然这样的人家,即使倒在了泥泞里,仍有骨子里的骄矜和尊严。   孟沛从来到安宁镇时就和其他孩子不同,他的衣衫总是整齐干净,连衣襟袖口上面的花纹都和寻常人不同,她后来到了京都才知那叫穿云锦,像他那样的人本来是和她不会有交集的。   是舅舅花光自己的所有钱救了在野外中蛇毒的孟二老先生,才会有他们两的一段姻缘。而那也是舅舅在有限的认知里认为的能给她的最好的归宿。   孟沛于她,就像是晦暗中那曾经的生活的光。   后来在京都那些晦暗的日子里,她曾将他当成了全部的念想和期盼,她用尽全力回想着他曾经和她相处的只言片语的短暂片段,骗着自己还有一个人在等着她,骗着自己若是孟沛在,哪怕他是在万淼那样的位置,也决计不会强逼于她,骗自己若是孟沛知道了自己的处境,一定会心疼会来带她走。   她在那模糊的记忆中,给他一遍遍写信,一封封用竹筒封号邮给他,渐渐,这信就变成了她一种日常手记般的存在,哄着她在深渊中保持着一丝微茫的希望,活下去。   而其实,她知道的,那个俊雅结实而又疏离倨傲的少年他看着她的时候,只会微微颔首示意。   他对她是客气的,尊敬的。   却从来从来都不是她曾骗自己的那种不顾一切的喜欢。   她不过是泥。而他们孟氏,就像蛰伏的月,只是一时倾覆,终究会重新在新朝的战场和朝堂升起。   而上一世终其一生,他恐怕都没有看到过她那些愚蠢的话和竹筒里面任何一样东西吧。   温宣鱼想到这里不由恍惚轻轻笑了一下。就在这时,忽听见外面一个脆生生的声音。   是五岁的弟弟莫远在说话。   弟弟问:“咦,你是谁啊?你是站在这里看我阿姐吗?”   温宣鱼转过头,就看见了低矮的围墙外挺拔如竹的少年那张俊雅而又疏离的脸。   她微微一惊。   是他——如记忆中,就像这样的矜贵的脸,微微颔首。   他目光隔着墙和墙中一簇花树还有跑来跑去的鸡仔和她在半空中相接。   他注视着她。   但似乎又和记忆中的清冷疏离完全不同,他的目光坚韧直接,几乎如有实质落在她的脸上,落在她的眼眸中,那样子,似在看一件失而复得肖想很久终于得偿所愿的珍宝。   这个荒唐的念头出来,温宣鱼不由微微一怔,她移开了目光,又有些疑惑着转了回去。   现在少年的眼眸澄澈如昔,只是这一回那深不见底的眼眸似乎带了一丝淡淡亲和笑意。   然后他回答了温宣鱼弟弟的问题。   “嗯。看她。” 第3章第3章   早上的阳光落在少年郎身上,夏末的时候正是热烈,他一身蓝靛长袍,袖口随意绑了缚带,头上只用一块帛巾束首,十五岁的孟沛已有了成年人的轮廓,站在缀着青苔的墙边,清雅如松。   也不知道在外面站了多久。   察觉两个少女看来的目光,他微微一笑,颔首向她们见礼。   恍若隔世。   那样深海一般的目光下,温宣鱼莫名想起曾经自己写出的那些信笺软语,一瞬心里有些发慌,就像是藏了很久的闺阁笔录被摊于人前。一场不为人知的梦人尽皆知。耳尖不由染了一丝红。   她转过了头。   外面弟弟莫远攀着墙的缝隙,声音脆生生:“哎呀,不许你看了,这是我的阿姐,呐,你看得我阿姐脸都气红了。”   沈瓷闻言噗嗤一声,促狭拉长了声音:“呀,阿鱼,你家来——客、人了。”温宣鱼微红着脸瞪了她一眼,沈瓷吐了吐舌头使了个眼色自避开去了。   正好这时,舅舅的声音从后面的小道转角处传来:“是贤侄来了啊?”   舅舅曾读过几年书,说话总喜欢带着读书人的腔调,但其实并无功名在身,起初因为年少时妹妹自卖为奴,被当时的县学先生以沾了奴籍为由不肯举荐,后来便是为家事所累终成田舍汉。   他这样的腔调总引得左右邻居说笑,但孟沛却教养极好面无异样,他微行一礼:“伯父。”   莫朗将孟沛引进来时温宣鱼才看见他手里拎着好些包药。原是来送药的。   这更让她意外了。现在的孟沛,如果没记错,正是苦读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时候,怎么会……   缓步优雅的少年郎走在侧前方,手上足足两大包。   可是,这么多啊。   温宣鱼最不喜吃苦药汁,现在好不容易喝得已经退了热,怎的又拎了这么多过来,她不由苦着小脸巴巴看着那药,其实早好了呢,而且大夏天的哪里这么容易受寒。   可是舅舅的性子,向来是不肯浪费人家好意的。   留意到她有些苦恼的目光,侧前的少年忽的勾了勾唇,温宣鱼知自己的小心思太明显被看穿了,不由面上微热。奇怪,这重活过来,怎么面皮也仍然不见长进,动不动就发红。   莫朗一路将孟沛引进堂屋来,心里也纳罕得很,不知为何,这身旁的孟沛明明不过是个少年人,但走在他身旁竟然只觉得莫名的威严心慌,不自觉得竟然微微弯腰,莫朗猝然察觉到这点,又下意识得有些心慌,为了掩饰这莫名的情绪,莫朗咳嗽一声向温宣鱼道:“阿鱼,倒些茶水吧。”   孟沛道:“不必麻烦阿鱼妹妹。这些药也不一定都需要用,这个是驱寒的,这个是温补的,这个是开胃的,根据阿鱼妹妹现在的情况来用即可。这个——”   温宣鱼觉得耳朵一颤:阿鱼妹妹……   他的声音稳重又带着少年特有的清朗,叫人不觉就听进去。说着,孟沛又单独将一包写着丹丸的药包递过来,直接给了她,“这个,是药后单独巩固吃的。”   这个药包摸着有些硬硬的。温宣鱼拿在手里,这边孟沛说完了话,便站起身来,他的课业现在应是极紧张的,想来也是百忙中抽出的时间。   莫朗不便久留,忙让温宣鱼去送一送,本来已是两家心照不宣的事,这个以前总是带着距离感的未来姑爷现在主动亲近,莫朗也不是那古板的人,有心让他们多说两句话。   要知阿鱼过完年马上就十三了,正是长身体的年纪,身子杨柳抽条似的开始长,越发窈窕出众,这一张脸若是没有早早定下来,真恐生事端,前日他还看到邻村的两个闲晃小子找着寻羊的借口来村里,目光一直往家里瞅。   这孟家虽是贬斥,但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至少在这乡野之间是没哪个愚夫敢再动坏念头,况这小公子生得又好,站在一起真真是璧人。   温宣鱼走到院门口手里还抱着那包给她的药,孟沛走在她身侧,足足高了快一个头,她以前竟不知道他这样高,这样的身形站在一侧,恰好挡住了晒过来的太阳,又带来一种难以言说的压迫感,她微微抬头,眼睛落了一缕光,他的侧脸微明。   他正好转低下头来,目光带着询问,目光不闪不避,掀唇一笑:“怎么了?阿鱼妹妹。”   一听见他清润的嗓音叫这么亲昵的名字,温宣鱼莫名有些心慌。其实,前一世,孟沛是极少和她相处的,偶尔见礼,他也是淡淡叫一声:“莫小姐。”   什么时候竟有这么亲和的时候吗?   她这一日醒来以后一直都没有休息,心里有些乱糟糟的,这短暂沉默的间隙,忽然好几个念头在脑子里突然奔涌交汇。   ——既然如此,他既亲切,索性现在的亲近再近一步,若提前成亲,换了婚书,生米做成熟饭,那便是温家年底来人,也说不得二话。   ……不成不成,便是乡间早婚,这葵水未至,也实在不到出阁的时候,单舅舅舅母就不会同意。   行进间眼前飘过几簇花枝。   她又想。   ——或者划花了自己的脸,年底的时候温家看到她这样,也定然不会想要接她回去。   ……也不成,若是花了脸,万一温家将她当成个女婢也要回去呢?又或者,脸花了,男子都是相貌识人的,孟家也反悔,那时候她嫁不出去,只能待在舅舅家,但按照朝廷规定,十六到三十未婚嫁的女子,家里要收三倍算筹的税,只怕舅母直接就会气死了。   她心里一直转来转去几个念头,没有拿到妥当的主意,手不自觉地抠着手里的纸包,将那薄薄的纸抠出了一个洞,里面竟然又是一个油纸包,她微微一惊,伸手去捂漏开的口,意外摸到了里面的物什的轮廓。   这里可不像是药。   倒像是……她曾经馋了很久念了很久的蜜果。   孟沛看她呆呆吃惊的样子,微缓了脚步,压低了声音笑道:“是杏林斋的蜜果。前两日我也吃了很多药,用完了吃一颗,便不苦了。不过糖的吃多了不好,记得用牙香筹,不然会痛。”   上一世的温宣鱼便有一颗坏牙,隐隐痛起来的时候什么话都说不出。   温宣鱼呆了一呆。   她仰起脸,还带着稚气的脸已然有初初长开的影子,因为刚刚沐浴过,微湿的鬓发和碎发干了,变成微卷的样子,身上带着淡淡的茉莉花香。   “你怎么知……”知道她喜欢吃蜜果。她顿住了话头,孟沛可什么都没说。   “知道什么?”孟沛看着她微红的脸问。   而这时,后面急着送客的小莫远急急跑来开门:“阿姐,你走快些,我帮你开门。”他跑得快,一不留神撞上了拿着纸包的温宣鱼,温宣鱼猝不及防,下意识一晃。孟沛立刻伸手虚扶了一下,她的一只手指尖于是按在了他的手背,男子的体温本来就高于女子,孟沛的手滚烫,温宣鱼一触迅速松开,手指尖微微一僵,连同脊背一僵。   她害怕。   害怕和陌生男子的肌肤相触,害怕那滚烫的体温,即使这个人只是个“毫无威胁”的少年。   和万淼曾在一起的日子,曾经闺阁中婆子妇人低低地笑说的舒坦她并没有感觉,她只是承受着,而因为她的沉默,万淼愈发冷漠蛮横。后来,她看过很多书,但仍然不理解为什么那些婢女会喜欢主动热情去做那样的事。   她微微的怔和不自在落在孟沛眼里,他目光微动,复尔言笑如常,换了话题:“对了。远哥儿五岁了吧,可开蒙了?”   温宣鱼回神:“舅舅最近忙,原是准备这个月就开始的。”乡间孩童,但知觅梨寻栗撒欢,这世道又乱了许多年,如今短暂的平静,大人也都把时间用在了糊口上,读书那是在温饱以后才考虑的事。   孟沛便道:“我叔爷今天还说起,不如让远哥儿到他身旁去,每日一个时辰的时间他还是有的。”   曾经的国子监祭酒来、检校少师亲自给一个乡间小儿启蒙,这是何等的机缘。温宣鱼还没说话,那边急着开门送客的小莫远已经跑过来叫起来:“啊,我不,我不上——”   温宣鱼伸手抓过弟弟,用一颗蜜枣直接堵住了弟弟的嘴,先应了下来:“如此,那就多谢孟老先生。”   孟沛便道:“嗯,那明天下午酉时就劳阿鱼妹妹便送远哥儿过来吧。”萝阳村就在孟家住的安宁镇旁边,走路慢也只要一炷香时间,现在舅舅舅母都在忙,她这个做姐姐的自然是最佳的护送人选。   看温宣鱼应下来,孟沛便颔首一礼离开了。   院墙中一株一人高的茉莉开得正好,花香顺着夏日燥热的风吹动,卷落墙边的几片新叶,滚在墙边的行路人手上,孟沛伸手在手背上拈起一片叶子,轻轻碾了碾那触碰到手背的食指。   回到孟家,意外的是今日叔爷也在家中,看见他回来,孟岱面沉如水:“你醒来不去学堂,去哪里了?”   孟沛微沉的目光淡淡扫过庭院中一个多嘴的长随,那长随脊背一凉忙低下了头。   孟沛转头看着叔爷,面色不变,坦然道:“去见一个人。”   孟岱闻言面色越沉,隐隐有些压不住的火气:“见人?一身脂粉气。你可忘了你的身份,此等关键时候,怎能分心去做旁的无关紧要的事?年底代州忠武军会有稽核,优胜者不计出身可直接授职,这个时候,你竟然浪费时间去见一个女人。”   孟沛纠正他的措辞,抬眸一笑:“叔爷知我,从不浪费时间。”   说着,他左右随意一看,顺手勾起了庭院旁箭筒中的箭翎。   “叔爷曾应允我。”他语气悠然,浑然不似曾经少年人的拘谨,带着三分淡然三分上位者的笃定四分慢条斯理,“若我三箭齐中,便答应我一个要求。”   “是有这么一回事,但你——”   话音未落,孟沛另一手搭弓,手稳如铁,三箭齐齐搭上弓弦。他微眯了眼睛,毫无迟疑,手一松,几乎同时破风声出。   孟沛的箭法是自小教习本极为出众,但是在经历了孟家变故后,他的手在搭弓的时候总是会控制不住的抖。之后不管是怎么练习,总是难以瞄准,在孟岱的监督下,孟沛曾试了各种办法,在手上挂着沙袋练习,蒙着眼睛练习,甚至以长鞭剧痛转移注意力……   但无论练习如何,只要一开始真正的射箭,他一看到那鲜红如血的靶心,手腕就控制不住的微微颤抖。   但现在——竟然!!   孟岱呆住,难以置信看着箭靶,三支箭稳稳当当齐齐没入红心,他目瞪口呆转头看着这个刚刚从昏迷中醒来的侄孙,方才他身上那一种前所未有的气势和凌厉,让人心惊。   孟沛垂弓,侧头重回那个温雅的少年,他道:“好了。那么收下我这小舅子做叔爷的启蒙学生。如何?” 第4章第4章   新竹摇曳,月影越过浅浅的窗棂照在少年郎挺拔的身上。   孟沛又做了一个梦。   梦里马蹄正踏过朱雀长街,他作为新帝心腹负责清理前朝旧臣和细作。   当然,还顺便了结他自己的旧仇。   他喜欢这个差事。   他不疾不徐,杀人和用刑,恩怨分明,一个一个来,神色波澜不惊。   高座下那个撒钱的温家管家奄奄一息吃完了足足三贯铜钱,嘴角微微一动:“你我的事,当了了。”   他的心腹爱将分列其后,嘴角噙着冷笑,等着下一个。   他的那点事军中早传遍了。   他成为指挥佥事的时候,曾派人去京都温家想问一问那个娇怯怯的姑娘,但得到的回音是一封嘲弄他不自量力的回信。回信的落款是温宣鱼。   字漂亮了,但腔调却冷且难看了。   和他记忆中那个羞涩透明而又花儿一样的姑娘完全不同。   送来的回信没有封,所以信到他手上时,已经被传遍了,谁都知道他曾被一个女子抛弃,那女子甚至宁愿给别人做妾也不愿嫁他为妻,甚至还写信来嘲弄他。   他在回来的路上,心腹将士就冷笑说,这要是那个女人在,现在看到金尊玉贵锦衣归来的翊王殿下,只怕是肠子都要悔青了。这些女人啊,向来只看得到富贵,目光短浅,她们哪里能知一个军中的低级牙兵有一天会成为新朝的异姓王呢!!   开疆辟土,杀回京都,第一个打开城门迎接新帝的温家获得了大敕,庶女温宣鱼避进了寒山寺。   这帮见利忘义的墙头草。   他于是便准备先向温家透出一丝着关于旧亲重提的念想。   他知道,以温家的无耻和心机,必定会要百倍千倍阿谀于自己,到时候甚至可能会在他不嫌弃的情况下,将那个从攀上高枝又落下的庶女再送过来为妾。   他不介意给他们希望,然后再狠狠击碎。   除了死生无大事,疆场和权势尚且不能让他动容,一个曾经年少时的乡下姑娘……何必计较。   这时,一个校尉上前报告了方才温家带着抄捡万家的结果。   “从万淼的身上搜出一把钥匙,应是封存的书信,因事关重要所以特送来请殿下审视。”   接着来人抬上了万淼的一箱封存的精美箱笼,他微眯了眼睛,打开来,里面果是一筒筒封存的碧色竹节。   料想是万淼的私人密信,有了这些信,新朝中不知道多少投降的臣子又要少半条命。   万淼啊——他却因为这个名字想到了那个少时温软含笑的少女。   他伸手面无表情取了东西,拆了第一个,打开了里面的东西,果然是信,又不完全是他想象的信,里面是一张薄薄廉价的信笺纸。   他漫不经心看着上面的字,短短一行字,字迹也并不好看,还有两个圈掉的别字,他却顿住,看了很久。   然后他拆了第二个,里面意外竟还有些裹着的碎银子。   接着第三个。   直到再拆最后一个,这一次里面的信纸上面的字已经称得上娟秀,却并不工整。下面还氤氲了一块,是水渍干掉的形状。   他至今还记得信笺上面的话。简单,直接,是她会有的语调,他几乎都能想象她伏案慢慢写信的模样,就像是她曾经笨拙而又认真给他做那枚解结锥一样。   “季泽哥哥,这是给你的第三十封信,也是最后一封了。上次信里说起的那种皱纱的裙子我用不上了,温家给我一个新的出路,给我找了一户新的人家,唉,这样的日子真让人难看。若不是为着舅舅,为他们还微弱的那一点帮助,为没有还上这一份恩情,我真不知如何坚持下去了。季泽哥哥也觉得我烦人吧,我早是不配和你写信了,更不欲增加你的困难,但今天仍然腆颜恳请季泽哥哥,若是将来你回了,劳你为我照看一下舅母他们,她生了实哥儿后一直咳着。”没有落款,但他知道是她。   那一瞬的感觉奇怪极了。   孟沛恍惚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但这梦境如此真实,他清楚地感觉到有血从头上退却,手一瞬变得冰凉。   梦里面,大概是他的脸色实在有些诡异而难看,下面的人有些惴惴不安,他的心腹也上前两步。   “信从何来?”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竟然有些不稳。   那回话的罪仆在沾过血的兵将面前瑟瑟发抖,只连声叫着:“……小人不知道,这些都是世子命人从驿站截回来的——”   他站了起来,毫无耐心打断了那个仆役的话:“她在哪?”他顿了一秒,他感觉几乎用着某种力气克制自己才说出那个名字,“温宣鱼,她在哪?”   跪在下面的罪仆浑身颤抖,却不敢说话。   他在那一瞬竟然不敢追问,害怕得到那个答案——她已经没了,死了。   然后他的心腹回答了他:“那个万淼宠妾据说在寒山寺修行。”   罪仆磕头求饶,汗如雨下,他从那只拿过阿鱼信筒的手背踩了过去。   “备马。”他说,他的马不逊于的卢,但他只恨马不够快。亲卫在身后纷纷翻身上马。   梦里仿佛有几个交错的画面,他一面看着自己骑马,一面又是她悄悄学着墨匠做墨的模样,她满头是汗,小巧的鼻子都带着微微笑意,素手用劈好的竹节固定住碗,然后在下面用油灯烤着,等着上面结灰。她用了能找到的所有碗,惹得她那急性的舅妈生气,她向来乖巧,便又说不用碗也可以吃饭,却又还是不甘心,难得去找舅妈撒娇得了允诺。   等她辛辛苦苦忙了很久最后终于做好了,结果送来的路上却不小心摔了一跤,那墨摔成了几块,她捧着摔坏的墨气得苦着脸又不敢哭,看着他出来,她一面飞快捡了起来,伸手擦了眼泪,把脸上抹出一团黑。   他看见梦中少年的自己握弓走到她面前,淡淡问她可是有事,她的脸颊红红,又脏兮兮的黑,最后只结结巴巴说:“我,我就是路过。”然后飞快跑了。   而少年孟沛蹲下来,捡起一块墨,一抹烙印,似乎印进了手心。   是啊,这样的姑娘,怎么会写出那样绝情而又漂亮的话。   画面再一转,那一年他回京述职,在朱雀长街上,他骑马而过,那时候正好从温家角门抬出轿子,他恍惚了一下,想着也许,那出来的就是她。但身后的同僚催促,他拍马走了。   那时候他已经收到过她的绝情话语,他屏着一口气,不愿去回应。若那时他少两分少年气,也许一切也许截然不同。   更深夜重,安静到了极点的街道,马蹄声响起,街坊里面还燃着的油灯噗的一声被吹灭,里面的人搂着妻儿小心翼翼靠在门扉旁。   他骑着马,握着最后一封信,斗篷翻飞,竟是这样,竟然是这样!他觉得冰冷的胸腔此刻热血涌动。   他只想着若是他到了寒山寺,见到了温宣鱼。   他一定会好好回她一声:“阿鱼妹妹。”用这个从未叫过的亲昵的名字。   他会叫她不要怕,他会说他不介意她的过往,再说来生还长。   这些会被那些兵痞们笑得话,他都会说。   她对他,从来没有变过,这一腔痴,他必不会辜负她。 ㈧_ ○_電_芓_書_W_ w_ ω_.Τ_Χ_t_捌_0. c_c   他想这段时间,她是何等担惊受怕等在寒山寺,那样一个娇滴滴说话都会脸红的姑娘,该是怎么熬过这一段日子的。她写下那些信却没有回应的时候,又是何等的心情,或许,就像她捧起那摔碎的古墨一样,明明那么难过,脸上却还是笑着。   一想到这里,他恨不得跨下的马飞起来。   他终于到了寒山寺,径直拍马进入后寺。   几乎与此同时,啪的一声。孟沛猛然坐了起来,他缓缓垂下头,墨发垂下。摇曳微竹叶声中只听得低低的喘气声。   他伸手下意识按住腰间。   现在的腰间一片空白,他想了想,按照时间,很快阿鱼就会准备一枚解结锥,也就是小觿送给他。龙首蛇尾,古朴温润,解得心中千千结。   天空满天星子,他再无睡意。   乾福四年夏末,过了这个秋天。北戎进犯。   他定了定神,必须要提前定下婚事。然后在他重新得到应有的位置和尊荣前,要将这个傻乎乎的小妻子放在一个妥当的地方。   藏起来,在他身边,绝不允许别人沾染一根指头。   他眸色暗沉,一抹未曾掩饰的阴鸷从眼底缓缓浮现,让那张俊美到极致的脸也带了几分寒意。   他复尔又想起白日她有些呆呆懵懂,似乎被惊住的样子。   且按捺住性子。   她尚不经人事。   不能操之过急,吓到了她。 第5章第5章   这一晚上,风刮的大,竹枝刷刷作响,温宣鱼一晚上想着白天的事,不知什么时辰才在几只蚊虫的呐呐声中迷迷糊糊睡着了。   她向来醒得早,洗漱完出了房间,就看见舅母拿了一把小杌子,在庭院中借着晨光给弟弟做新书袋。   而舅舅正在核对庭院石桌上整理拜师的束脩六礼。   村户人家虽然没有太多银钱,但是该有的礼节是不能少的。这拜师是大事,得先备好莲、芹、桂圆、枣、红豆及脡脯共计六礼。   新鲜的莲蓬昨晚一家人剥出的莲子,寓意着先生的用心良苦,而一束清晨新采的芹菜,是希望孩子勤快好学,桂圆代表学业圆满,枣子便是早日功成,红豆则取鸿运当头之意。   最后一样猪肉干是舅舅刚从屠夫家买回来的。   温宣鱼看舅母有些乏,便走过去道:“阿娘,让我来吧。”   舅母起得太早,有些困倦,将针在头上刮了刮,给了女儿又忍不住叮嘱:“你那针脚宽的能走狗,不要缝压边,做侧边看不到的地方,省得孟家大人见了发笑。别急着做,天光没大亮,你仔细眼睛。我先去看那倒灶的小猢狲怎么还没起来?”   舅母站起来,衣摆滑下来,她本有些胖,三个月的肚子已经有些显形了,但家里家外离不得人,陈氏喜洁又闲不住,还是里里外外忙着操持。   温宣鱼坐下来,舅舅将另一碗剥好的莲子给她:“这份是阿鱼的。”   清香可口。温宣鱼又吃了一颗,只听得舅母在偏房里面叫了一声,然后是弟弟揉眼睛打哈欠的可爱奶音:“唔,阿娘,是开饭了吗?”   温宣鱼不由笑。   “吃吃吃,吃得那么多,看鞋子不到半年又短了——”舅母骂了,接着又说,“吃一口就罢,这还不到饭侯,倒给你阿姐留些。呀,死猢狲,真是个漏嘴,狗在追你吗,你看掉的——只知道吃不知道长个子。”   温宣鱼听着不由笑意更深。   墙角两只鸡咯咯叫着走出来,得意洋洋在太阳下朝人看,看样子是又下蛋了。惹得隔壁的狗汪汪大叫起来,然后是沈瓷在隔壁发恼的叫声:“狗,别叫了!吵死了!”   这熟悉的热闹听起来是如此温暖亲切。   笑着笑着温宣鱼不知道怎么了,一时竟又有些眼热。就是这样粗茶淡饭的日子,让人心里生着欢喜。   她手上不停,手脚麻利缝好书袋又收了针,很快完成了收尾工作。   陈氏正收拾了孩子的头发,揉着腰出来。温宣鱼见状忽的想到一件要紧事,来年开春舅妈生产时,北地倒春寒死了一堆牛羊,北戎南下劫掠,战事吃紧后各类救急止血药材紧缺。这乱世一来,钱就不是钱了,记得上一世舅舅当年为了几份药贱卖了十亩良田,生活愈发艰难,最后不得已来京都找她,但那时的温宣鱼尚且自身难保,他们被温府拒之门外,后来又变成要挟她的软肋。而她在忍耐很久以后才无意中知道,舅舅舅母早就病亡,弟弟亦被人带走他乡。   这一世,她再也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温宣鱼有些分神,手扎了一下,一个滚圆的血珠出来。   舅母几步走过来,低头教育她:“毛手毛脚,跟个猴子似的,别弄了。”说罢她拿起缝好的书袋,看着这整齐漂亮的针脚有些发愣,左右看了两圈:“刚刚我没有缝这里啊。”   温宣鱼看着她笑,陈氏方反应过来,吃惊极了:“竟是你做的?”   温宣鱼道:“刚刚看阿娘做就学着做了一点——”   陈氏惊讶张大了嘴,伸手拉过温宣鱼的手,看了又看,一脸意外:“就看了一次,你就会了?”   另一边整理的舅舅闻言笑着抬头:“咱们阿鱼本来就聪慧。”一抬头又忘了数量,又嗐呀一声低头重新数肉干。   “就是我做姑娘的时候,娘家最好的绣娘也学不了这么快!”陈氏忍不住又看。   娘家?温宣鱼闻言忽然冷不丁生出一个念头,对啊,之前怎么没想到,若是他们家不在这里,避开战乱,那一切也许都会迥然不同。听说在南边气候温和,且舅舅祖籍是在金陵乡下,族中也有旁支。   她顿时心里微微一动,怎么没想到这一茬。   这样的念头既起了,就在心里生了根。温宣鱼越想越觉得可行,连掌心都激动地微微发热。   只是现在田产家业都在这里,该怎么说服舅舅?而且现在和孟家婚事彼此心照不宣,舅舅更不会同意离开。除非孟家反悔,不同意这门亲事,舅舅为了颜面,更会同意……   可是孟家能随便变卦吗?   舅舅赶早就先带着远哥儿去拜师认过路。乡下人家,一日不过早晚饔飧两餐,晚饭一般在下午申时过半,用过晚饭正好送远哥儿去镇上孟家。   见她出门,舅母特意叫住她,给她重新梳了一个平双髻,又让她换了一身稍新的襦裙,这才道:“早去早回,路上切莫玩水。到了孟家,少说话,记得叫人。”   前一世这个年纪的小阿鱼羞涩拘谨,并不懂人情应对,所以陈氏每每叮嘱,生怕她被孟家看不起。而那些繁文缛节,是她到了温家挨了很多打才长完记性记住的。   温宣鱼向舅母微微一笑颔首礼过,牵着弟弟走了。   陈氏看着女儿自然的动作微微一愣,只今天觉得女儿似乎哪里不同了,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同了,是因为头发吗?她呆呆看了一会,也没看出名堂,难道是俗话说的经一垫长一智,被水一泡,长大了些?但那水……陈氏眉心不由微蹙。   临近酉时,已过了最盛的酷热,乡野上临到秋收,到处都是蓬勃的气象,小莫远一路蹦蹦跳跳,温宣鱼转头看着青黄的稻穗出神。   这些田是庄户人的命根子。   新朝建后,将二等荒田不分出一部分,常住的农户都有口分田和业田。口分田是按照人口分的,业田是永远的。莫家人丁不盛,祖父过世后他的那部分口分田收了回去。   现在的田产只靠着舅舅一个人主持,虽佃了部分出去,加上临时雇用短工,秋收也是极辛苦的。舅母又有孕,正需注意身体。   忙碌一年,去掉要缴纳的谷物和刍稿,所余寥寥。所以家里的积蓄并不乐观。   舅舅定是要等秋收完才可能考虑离开的,两个月,她等得起,那时舅母的胎也稳了。   只是到时该怎么说服舅舅搬走呢?   她想了几个借口都不够有分量。   ……或者,她忽想,不用说是搬走呢。   ——假意回乡祭祖,然后假病拖延时间,拖到了开春,战事一起,就是想走也走不了。   温宣鱼的心跳一时加快。   这么胡乱想着,已经到了宁安镇的尾巴上,宁安镇整个镇的形状从上空看是一条扩长的丁字路形状,中间夹杂各种巷道,而孟家正好在丁字的尾巴上。孟宅前后两进。她跟着舅舅去过一次,只记得后院极大,宽敞干净,庭院两面是整修后的石阶。   一路沿着镇街道走过来,只见院墙上面生着地锦,一颗旁枝斜逸的桂花树长得高极了,不过初秋,也已经打了花骨朵,从院墙里飘出香气来。   温宣鱼在门口站定,将要偷跑的小莫远捉回来抓着脖子敲响了孟家的门。   只一下,门就开了。   孟沛就好像等在那似的,微微颔首:“是阿鱼妹妹来了。”   温宣鱼的手抬到半空,又落下来,下意识福了一礼,孟沛看了她一眼。   走到门庭影壁前,一丛明显新种的翠竹长在西面,碧绿可爱。   温宣鱼看着翠竹不由微微一怔,她甚是喜竹,竹子挺拔干净,而且实用,编簟席,做竹扇,野外做饭的灶具,用处太多。还有一个小小的缘故,前一世她曾写出的那些信都放在密封的竹邮筒里,竹节们藏着她那么多荒唐的自我安慰。   孟沛叫了一声:“阿鱼妹妹?”温宣鱼回过神来,这才留意道孟沛的手上还有泥,原来方才他竟亲自在这里移种竹子。   真傻。   竹子可不是这么种的。春天的时候种下竹结,自然会一丛丛生出春笋,然后再长成碧绿翠竹。   但是她并没有多说什么。   孟二先生早已在等候,温宣鱼将扁着嘴的小莫远送进去,再向孟沛告辞,没想到他亦跟着走了出来,他笑容亲和,向她道:“叔爷让我买一些东西,不如顺路送送阿鱼妹妹。”   是哪里记错了吗?温宣鱼努力回想着模糊的记忆,那时的少年并不是这样的,他总是疏离,偶尔几次的说话,也只是客气守礼,怎么还会……   两人不算熟,一路走过去,温宣鱼也不知和孟沛说什么,便转头看向旁边的行道旁人家院门口几块小小菜畦。菜畦旁边一只小小的黑色奶狗正在跌跌撞撞用前爪扑一只鸡雏。   那黑狗跌跌撞撞的模样实在娇憨,温宣鱼不由微微一笑。   孟沛问:“在看什么?”   温宣鱼目光还在那小狗崽身上,道:“那小狗甚是可爱,笨笨的。”   孟沛的目光顺着她的长睫看了一眼,又很自然和她说话:“这两日阿鱼妹妹可有再咳嗽,夜里睡得可好?”   温宣鱼胡乱答了一些,目光的余光看到快要到分开丁字路口,不由微松口气。正想着说完刚好到了路口,本来以为就要分别,没想到,孟沛竟然又一起和她向右边的路一起走去。   ——可是这边的路却是向萝阳村去的,越往前店铺都没了,哪里有什么东西可买?这是什么情况,难道是孟沛方才故意这样说,找借口送她回去么?   转弯的时候,孟沛转过来走到了她另一边,这样,外面偶尔经过的行人都被隔离开来,隔着阳光氤氲着他身上淡淡的香,不知是新竹还是别的。   他的动作自然体贴。 八_ 零_电_子_书_w_ w_ w_.t_x_t _8_0. c_o_m   温宣鱼微微一愣,只觉仿佛阳光照在了耳尖上,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涌出,但很快她定了定神。   ……重来一世,她不想孟沛再因为她受到那些不必要的屈辱了,他太年轻,这时的他根本护不住她。而且既然准备要想办法和舅舅南下,而孟家是不可能离开这里的,实在不必徒生不必要的牵连。   但如果不让他继续,现在就得开口了。   温宣鱼垂着眼眸,微咬住唇,下定了决心。   “小孟公子,之前还没谢您的救命之恩。”   少年郎的声音温和至极:“阿鱼妹妹不必这么客气。”   少女的声音温软:“其实是小孟公子客气呢。说来我阿翁救了孟老先生,现在小孟公子又救了我,其实我们两家就像是……扯平了。”更不必因为恩情来娶她委屈自己。   “阿鱼妹妹。”他忽的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她抬起眼睛,他深邃的目光看进她的眼底。   温宣鱼一刹那有种被看穿的错觉,她张了张嘴正待要说所以那婚事的事,这时他突然向她走了一步,身高和他身上某种陌生气息带来的压迫感接踵而至,温宣鱼不由向后退了半步,却看见少年微微一笑,目光越过她看向身后一个地上的摊贩,略微歉意道:“抱歉,今天只能送阿鱼妹妹到这里了。”   她怎么忘了,拜师的六礼后先生也是要回礼的,这最多的回礼便是新鲜的葱,蕴藏着聪慧聪明的意思。而孟家定是没有现种的葱。   原来他真的是来买东西……温宣鱼愣了一下,不由有点窘自己方才的多心。刚刚她奇奇怪怪想的什么啊。   温宣鱼耳朵一下跟着热起来,连忙告辞,他掀唇一笑。温宣鱼更觉得窘了,她走了一会回头,孟沛还在摊位上挑选,察觉到她目光,他转眸看来,温宣鱼忙快走几步,好在此时已经能隐隐看到自家的院墙了。   傍晚时候,温宣鱼正将最后一把艾草点燃熏房间驱蚊,舅舅去接弟弟回来,远远就听见一声小狗的叫声,她听到一声,疑心听错,就听见院子里弟弟叫她。   他手里正捧着一只黑色的小奶狗,肉嘟嘟的,可爱极了。   恍惚正是她今天看到的那只。   弟弟将那奶狗给她看:“好看吗?喜不喜欢,阿姐?”   温宣鱼心里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心虚和陌生情绪,胡乱点了点头。   小莫远不会拐弯,见姐姐点头,高兴极了,咽了咽还带着甜味的口水,又开始卖力直白夸赞:“季泽哥哥给我的,季泽哥哥说了,他的母家绵州有很多这样的狗,阿姐想不想去。嘿嘿,还有一种小野彘,就住在石堆洞里,肉可香了,白天猪眼会瞎,很容易就捉到,阿娘,阿娘你想不想去,你去我给你捉啊。” 第6章第6章   这个话头很好。   温宣鱼心里一动,捡起话来道:“说起老家来,我还没有去过金陵呢。舅舅,你知道吗,我昨晚做梦好像梦见祖母了,说她住的地方很湿,都生了痱子,好生难受。”   莫朗闻言摇头道:“你与你祖母从未谋面,休得胡说。”   虽然未谋面,但她是知道的。   前世温宣鱼曾经在金陵短暂停留过,那时候世子万淼去江南,将她一并带上,那是她唯一一次出远门,在船上吐得一塌糊涂。有一天,她恹恹被万淼捉起,让她上了马,她坐在他马鞍前面一小块地方,斗篷挡住他不安分的手,左右行人侧目而视,她只觉难堪,根本无心看左右的风景。   等纵马过了两处浅水小道再回去,万淼跳下马牵她下了马,温宣鱼面色微红,眼里第一次流露出毫无掩饰的怨愤。这是她母家母族所在故地,而他,竟如此连最后一丝尊严也不肯留给她。   万淼似乎很乐意看见她和平时截然不同的神情:“我以为你当高兴,刚刚那地听说是你祖母坟茔故地。只可惜,运河起,水漫——”   ……   温宣鱼摇了摇头,不再去想那些记忆。   她一双水灵灵而又天真的眸子看着舅舅,说:“不是的。梦里祖母说,河水涨了,淹了老屋,说她屋前两株柏树都快溺死了。”   听见温宣鱼这么一说,莫朗果然神色微变,母亲的坟的确位置不高,前年老家来信说震征劳役扩建水道,而坟前过世时那两棵柏树还是他亲自种下的,这样的细节连陈氏都不知道,阿鱼从未去过,自然不会知晓。   所以这个梦难道真的是——   但现在临近秋收,这一大摊子实在走不开人。他有些为难地沉吟着,陈氏见状在丈夫胳膊上按了一下,道:“莫慌,过两日我先去庙里求一求,看看菩萨怎么说。”   莫朗嗯了一声:“那我给族兄去一封信,劳他先照看。”   温宣鱼也没有想这事能一蹴而就,现在这个说法只是给他们心里先埋下一颗回去的种子。   一晚上,舅舅舅母都在房间里喁喁私语,不知道说了多久。   小黑狗摇晃着钻进房间,挤到了温宣鱼的鞋子上,打起盹来。   接下来的日子温宣鱼不知为何都没有见到孟沛。她照旧送了小莫远去孟家,等舅舅巡整完田间活计再去接回来。   只是现在姐弟俩后面多了个浑身漆黑的小跟班,温宣鱼给小黑狗取名叫团子。   肥嘟嘟的一团,倒是可爱。   如今等在门口的换成了孟家管家,见了她就远远地客客气气喊一声莫姑娘好,知礼得很。   孟沛虽不在,小莫远却是三句话都离不得孟沛,生怕别人不记得似的,季泽哥哥射箭多厉害啦,季泽哥哥多好啊送的茉莉花环多新鲜啊,季泽哥哥认识很多字啊,季泽哥哥说话连孟夫子都反驳不了啦,所有人都听季泽哥哥的话啦。   温宣鱼听弟弟话这样多,不由提醒道:“远哥儿,我们家的事情可不能什么都向孟夫子和你的……季泽哥哥说。”   莫远一派老道:“放心吧,阿姐,说咱家的事情又没有奖励。我就只说过咱家蚊子多,不说人。”就这还是季泽哥哥问的,问为什么阿姐脸上有两个红点。   温宣鱼捏了捏弟弟的鼻尖:“小懒鬼,那今天咱们早点出去,路上采一些艾草蒿草,回头晒好做些火绳。”   小莫远闻言得意地说:“阿姐,阿姐,你不用去采艾草,季泽哥哥说了有一种新的香要从京都那边送来,驱蚊可好呢。”   温宣鱼摇头:“再好的香也要花钱。可不能问别人伸手要。”   小莫远滴溜溜转眼睛:“那要是非要给我呢。”   温宣鱼摇头道:“也不能要。”   过了一会,温宣鱼突然回过神来,问弟弟:“什么叫‘说咱家的事情没有奖励’?”   说漏嘴的小莫远啊了一声跑掉了。   晌午,舅母叫了一个邻村的祝由娘子来家里教着打新绳结,那娘子看着温宣鱼就移不开眼睛,一会看一下。   温宣鱼偶尔听得几句“你这个姑娘看起来不寻常”“生得好白”之类的话。她从小就白,便是日头晒得狠了,一个冬天又白了回来。   舅母见温宣鱼在旁边,那娘子说话藏着不能直言,便打发温宣鱼去沈瓷家里借火绳玩耍。温宣鱼正不喜欢那娘子直刮刮的目光,乱世敬鬼神,乡下尤其是。   一进邻家门就看见沈瓷苦着脸在一堆干枯的葱里捣鼓,一问才知是她那节俭的阿嬷从孟家旁边捡的。   “也不知道你那孟哥哥家怎么回事,先预定了,竟又一口气买了这么多葱,现在扔了,我阿嬷给捡回来,让我摘。”   温宣鱼想起那日孟沛和她出门买东西的事情,难道那日是他……故意找的借口想送她才会买多了……这个念头一出,她立刻摇头,不,不可能,孟沛可不是会屈尊浪费时间去做这些无聊事情的人。   只是心里仍然悄悄起了一道波澜。   沈瓷浑然不知,看着手里的剩菜,只觉热得毛躁:“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人家都说孟家是个破落户,家里就一个小公子是起不来了,但你看看人家这一出手。哎,阿鱼,我真是羡慕你。你都不知道,我阿娘他们给我相看的人家,真是气死人。是隔壁下溪村的一个庄户,家里有一个亲戚在京都一个宅子里当管家,替那亲戚置办了百来亩地管着便觉得自己也是大户了,真是屎壳郎掉蒜臼子——装蒜。就这样的,竟然还嫌我黑,你说我要是嫁给这样的假把式,不得天天做这样的活,我不要。”   她一边说一边用帕子小心擦脸上的汗,免得蹭掉上面的粉:“这天太热了,可容易中暑。阿鱼,你知道吗?我听说那些有钱的大户,会在厅堂里挖一口深井留个送风口子,就是流火的夏天也凉快着。还有的在家里的亭子上引进山泉水,在里面坐着,吃着凉瓜,可舒服呢。你说咱们什么时候也能过上这样的日子呢?”   温宣鱼坐在小杌子上帮她清理葱皮,心神有些恍惚,夏末的太阳晒在身上,有些热辣辣,沈瓷还在憧憬着嘀嘀咕咕,她却有些沉默:“其实,阿瓷,咱们现在这样的日子也挺好的。”   沈瓷的阿兄正从旁边走过,本想打趣妹妹,闻言不由看向树荫下的姑娘,十三的少女一身半旧的常服,袖口微微挽起,露出里面雪白的手腕,乡下的姑娘少有这样白的,就是沈瓷用了自做的粉也比不上。   她安静-坐在那里,只觉得和以前那个垂眸低头的小女孩完全不一样了,看起来娴静清秀,她手里不慌不忙做着事,看着看着他竟有些出神。   沈瓷有些恨铁不成钢看温宣鱼:“哪里哪里好了——你看看这天,你看看你的脸热得这样红,阿鱼,不对,阿鱼,你——”   却看温宣鱼已软软扶着头。   此刻隔壁院子里,那祝由娘子正收起陈氏手里的钱:“你看,我一瞧着就觉得不对。乡下姑娘哪里会有这样的模样儿,你看她走路做事——”听得隔壁院子里惊呼,祝由娘子立刻趁机将手上的一张符拍碎,淡淡的红出来,“你看,我且刚刚一做事,她就出了问题,你这姑娘,看来是被魇住了,不过幸好你察觉得早。”   隔壁沈家阿兄忙去取了凉井水来,让她喝了一口这才好了些,送回去温宣鱼晚饭也没胃口,只躺着睡觉。   本以为只是热着了,结果不到半个时辰温宣鱼就开始发热,脖子身上滚滚烫,人马上晕晕乎乎的。   陈氏看着女儿模样,有些心疼,又越发觉得自己的判断是对的,向丈夫道:“你看我之前说的可是魇着对不对?自从那日阿鱼救了回来我就觉得不对,有些不像咱们阿鱼。”   莫朗皱眉:“你乱说什么?”   陈氏双手合十拜了拜神,左右一看压低了声音:“真的。祝由娘子说了,阿鱼和沈瓷去摘野糖滕的那个湖叫桧目湖。以前是个古寺,原是寺里的放生池,里面放着多少恶念鬼怪哩。一定是被里面什么东西迷住了。且不说前些天她先说梦到了母亲的坟,还会了那没有几年学不会的绣工,就说她那姿仪都不像咱们阿鱼。娘子一来看就说咱们阿鱼不对,说阿鱼那么白,就像……”   莫朗被陈氏说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子不语怪力乱……神,胡诌什么。况且阿鱼打小就是这么白——”   陈氏心急,索性将腰上的一道捏碎的符摸出来:“可咱们阿鱼稀里糊涂发热你怎么说?且今天就是她落水的第七天啊!今天下午我费了好大的精神向那邢娘子求了这一道符,别说了,先烧了给阿鱼驱驱邪。”   温宣鱼迷迷糊糊中感觉被猛喂了一口水,里面混着粗粝的浮沫,就像是那日在寒山寺深井里那些水一样,她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陈氏不由一喜:“你看果真有效。”   结果喝了符水到了夜间温度越发烫了起来,陈氏心里发慌,又喂了女儿两次符水,尚嫌不够威力,在里面加了些供菩萨的香灰,结果温宣鱼全部都吐了出来。   后半夜的时候,温宣鱼温度仍然没有退,陈氏也开始发慌,这时沈瓷娘推荐用放血,拿针在温宣鱼手指扎了一个洞:“瞧,这血多烫。”   沈瓷见状站在床尾急道:“血可不就是热的。还是请郎中吧,我看阿鱼就是发温病了,一直好好呢,不是中邪。”   陈氏心慌,莫朗也不敢全由着土法子,便央了沈瓷阿兄去请郎中,深夜急,村尾就有一个。土郎中一来,看着温宣鱼这滚烫,便立刻要莫氏夫妇去取了家里的被褥,给她统统盖上,想发汗。   家里一时没有厚的,便又要陈氏去邻家借用,沈瓷颠颠跑过来一看,只看阿鱼已是面红得跟鸽子血了,她急得想哭:“阿婶我看不对啊,阿鱼这样会不会太热了,我看她好难受。”   老大夫听到自家医术被质疑,不由呵斥蹙眉:“你知道什么,她一身热汗不出,恶热堵在体内,那才是难受。”   沈瓷娘见土郎中着恼,忙将她推出去:“去去,小孩子不要碍事。”连同扁嘴的小莫远一同推了出去。   沈瓷被大人推了出去,她阿兄面带忧色站在门口,问她莫家姑娘怎么样。   沈瓷急得跺脚,咬了咬唇,道:“可不行,我看他们这样都是瞎弄,阿兄,你且再去找镇上的王大夫,让他来看看。”   沈家阿兄转头看了一眼油灯昏暗的房间,沉默点了一下头,去了。   沈瓷又踮着脚去看窗里,谁也没留神,此刻小莫远自己偷偷咬牙也向外面跑了去。 第7章第7章   温宣鱼自从落水醒来之后很久没有做梦了。   但这一回,她跌入了一场很深的梦魇,她梦见自己在沐浴,新箍的浴桶还有桐油香,吴嬷嬷叫了两个小厮往里面加热水,然后又取了加了香叶的茶枯饼准备给她洗头。   这水上头却冰冰凉,她轻呼了一声,吴嬷嬷就道:“姑娘可不兴这么娇气,这是世子专门为姑娘从忻州买回来的,一片好心呢。”   她听见那个名字,顿时蹙眉,只说:“不要。”   吴嬷嬷便叫人抓着她:“怎么能不要,等下还要见世子呢。”   梦中画面一转,那个抓着她的小厮竟然变成了世子,他的手掌滚烫有力,抓着她小小的手腕,就像抓一只小小的兔子,而他近在咫尺的呼吸和声音,还有他身上带着强势侵略的气息,猝不及防靠近,温宣鱼热血一下涌上了头。   “走开!你走开!全部都走开!”   但她根本没有反抗之力,温宣鱼无助地哭泣着。   梦里脸庞模糊的世子嘴角带着一丝冷笑:“你确定要我走?你家里的人可还想不想救?”   温宣鱼的声音哑了一下,委屈的眼泪一下涌出来:“你吓我。”   世子笑意更深:“阿鱼尽可试试。”   绝望在梦魇中攀爬,她泪流满面,惶恐绝望,梦中哭泣得几乎要喘不过气,胸口堵得几乎要炸裂,她忽的心一横,这积郁在心中的惶恐变成了最后的愤怒,她颤声控诉那个恃强的男人:“那就一起死!大不了一起死!”   就在这时,忽然外面传出一个冷冷的声音:“何人在此?”   只听得这个声音,梦中的温宣鱼心里一抽,她转过头去,明明是在梦里,随着她转头,却好像身体被抽离,她在梦中仿佛变成了旁观者,在看着另外的人。   从门外,一个挺拔伟岸的身影缓步走了进来,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腰上白玉犀比泛着冷光。   男人有一张和世子一样的脸。   温宣鱼只觉得一瞬间仿佛所有血液从脊背抽离,寒意自脚底蒸腾。   就在这时,那个原本梦中的男人,竟然微微向她转过了头。   ……   此刻莫家房间里,围着的众人面色难看,看着病床上将额头冰凉的湿帕拂下来的温宣鱼,听着她嘴里胡言乱语,各个都有些不安,陈氏伸手捂住肚子去问郎中,土郎中皱眉面色难看,又见少女已呼吸急促,慌乱之下便要收拾自己的东西。   “我看你家姑娘是中了邪,非人力所能行。”   莫朗连忙拦住,又取了一串钱恳求土郎中,土郎中这才定定神:“我看也只有一个法子了,需得牛黄三两,麝香三钱并冰片三厘煎熬在三炷香的时辰内煎熬服下。且此病还需要一样药引,那就是她日前落水的桧目湖水三瓢煎至一碗净口通窍。”   这样的要求,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根本不可能完成,分明就是这郎中害怕出了人命的托词,但现在谁也不敢说是郎中胡说,万一是真的呢,谁敢负责?   莫朗着急忙荒,喘了一口气,定了定神:“好,我去准备。但阿鱼现在——”   那土郎中转头看那颜色艷丽的少女,因为呓语挣扎,她的衣衫松了些许,露出里面雪白的肌肤,那是和寻常妇人截然不同的存在,他轻轻咳嗽一声。   “你们且出去,我,咳,我现在为她施针先诊治。”他伸手按住腰间的针包,其实里面寥寥落落就只有几根针。   陈氏听过这土郎中的一些传言,不由有些迟疑,但见丈夫向她摇了摇头,也强忍着不安走了出去。   土郎中定了定神,听得人都出去了,咽了口口水,然后颤抖着缓缓伸出手去。这个小妮子一病一场就跟早春的花骨朵一样,越发动人起来,如今这微喘颤抖的模样着实叫他心里生出了几分心思,她左右是病得不行了,这样白白死掉,连个人事味道都不知道,教他也不忍心呐。   就让他好好……   他看着那张脸,因为发热红润的唇,只觉别的什么都听不到了,只想做点什么。   土郎中那只粗糙干瘪的手刚刚伸到温宣鱼的领口位置,手腕突被一只铁箍般的手握住了,土郎中惶然转头,看见一张陌生俊朗少年郎带着笑的脸,明明有笑意,却让人感到彻骨的寒。   “不是说要施针吗?”他垂眸,手微微用力,土郎中痛得几乎一下跪倒在地,然后被他一脚踹开:“你的账先记上。”   那土郎中猝不及防,吓得跌坐在地上,忙道:“我的账都不要了。不要了。”   小莫远扁嘴跑进来,扑到温宣鱼面前快哭出来:“阿姐阿姐你醒醒,我把季泽哥哥带来了。”   孟沛站定,蹙眉看向厚厚的被褥,暑热天气,竟然给她这么厚的被子——他直接伸出手,一把掀开了最上面的被褥,引起旁观几个妇人的惊呼。但这还不够,接着是第二层,下面竟还有……这是要将人热毙的情势啊!他冷冷抓住了最后的被褥扬手扔掉,最下面像一朵烧红的花儿的温宣鱼手在微微颤抖。   他顿了一秒,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手。   这一瞬间,她整个身体都颤抖了一下,少女在梦中难受得皱眉,孟沛的声音温和了两分,唤她:“阿鱼妹妹。”她似乎睁开了迷茫的眼睛,难受到意识已有些模糊,湿漉漉的泪水顺着眼眶打转,随着很快又阖上,从脸颊旁边滚了下去,如同梦中呓语,一个很轻的名字从她唇边转瞬即逝,孟沛没有听清。   几个邻居阿婶面色难看,便是知道两家已有意,但孟沛此举还是逾矩了。此情此景,实在荒诞。   陈氏被惊了一跳:“小孟公子,你这是做什么?!”   而温宣鱼情况已经不能再等了。   孟沛没有迟疑,果断伸出手去,探过温宣鱼的膝弯,直接将她抱了起来。   这样情形就算温宣鱼勉强还能说声年幼,但也男女有别。   如此被抱在一个外男怀里,陈氏只觉得脑子嗡了一下:“小孟公子!你,你!”   孟沛冷声道:“夫人是想阿鱼妹妹死吗?”   莫朗此刻已出去买药,陈氏闻言一怔,急泪出眶,一时哑然,两个莫家相熟的邻妇见状皱眉,先上前想拦住他:“孟公子这是要做什么?”   “现在这么晚去哪里看病?”   “不行,你怎么能这样带别人的姑娘就走?”   “对,马上王大夫也要到了,祝由娘子也请来了。”   其他人立刻都附和起来,一时连陈氏又开始犹豫,这么将女儿带走实在名声有损,且马上大夫就要来了,她有些慌:“要不,孟公子……”   那土郎中此刻见主人有意在拦,又听坏了好事的孟沛说话完全是不把他放在眼里,便恨恨道:“连我都治不了你能去找谁,镇上那个王扒皮吗?他可不见得敢治,你要去也行,要是因为耽误了病情,治不好,你怎么向莫家交代!”正好将锅甩在这傻小子身上。   孟沛毫不在意,此刻他抱着温宣鱼已走到门口,闻言站定,微微侧头回眸,目光扫过陈氏和没主意的众人,落在那土郎中身上,慢声而又掷地有声,向那土郎中道:“要是治不了,我能拿命来赔,你能吗?”   土郎中面色一变,咽了口口水,再不敢说话。   其余众人被镇住,再无人敢要说话。   少年郎说罢,带着温宣鱼走向了门口的马,外面马蹄声响起时,孟沛已用斗篷裹了温宣鱼去了。   出了院墙一瞬间,沈家阿兄正匆匆忙忙催着背着医药箱的王大夫赶来,他惊讶看向那孟家倨傲的小公子,但对方一眼都没有看他。   马蹄声踏破夜色,凉意渐缓了身上的难受。   没有那几床厚褥子闷汗,温宣鱼情况很快好了很多,呼吸也不再那么急促。   因为身体在发热,便喜欢微凉的地方,她的脸颊不由自主贴向一处柔软的衣料上,衣服开始微凉,但不一会却觉那衣料后似乎比她的脸还要热,她浑噩中换了个位置。   马背并不平稳,而腰间那只铁箍似的手臂更让她觉得不自在,她想要动一下。   “别动。”头顶忽的传来一句人声。   浑噩中,她伸出一只手去,下意识想要掀开挡在脸上冷香淡淡的斗篷,此刻孟沛一手揽着她,一手握着缰绳,见斗篷快被风吹开,实在没有别的手,便微微低头,想用牙齿叼住要滑开的斗篷,却不想正好怀里的温宣鱼的手伸了出来。   ……便一口咬住了她的手指头。   小小的手指一僵,孟沛也愣了一下,这小巧的手指,似乎比他的唇还要软。   他鬼使神差一般,竟又轻轻啃了一下。   怀里的人一下抓住了他的腰。   过了一会,斗篷下,彻底从梦魇中醒来的温宣鱼,闷闷小声虚弱说:“小孟公子,你松口。” 第8章第8章   月亮寥寥照在人身上,行道两旁虫鸣偃旗,片刻后重新响起,烈马终于在一处农户门口停下。   孟沛垂下被月色照亮的眼眸,马轻轻踏着马蹄。   他抱着怀中的人翻身下马。   院落中一条黄狗夹着尾巴汪汪叫,左晃右晃不敢上前。   狗叫声吵醒了屋子里的人,听得里面窸窸窣窣声音。   孟沛已走到门口,扬声叫道:“孙圣手。”   门内老者听得这声音,立刻扔了手里的家伙打开门,还带着伤痕的脸上有些意外又惊喜:“原是孟公子,怎么这么晚。那日多谢公子的活命之恩,若不是公子在,恐怕……这是?”他声音顿住,看着孟沛怀里似乎藏了东西。   孟沛向他略一点头,抱着温宣鱼快步进屋,在孙大夫的指引下见她放在了软塌上。只看少女神志昏昏,面色酡红,孙大夫见状眉心微蹙,立刻上前,待把上脉片刻,神色稍缓和了些:“无妨,是中了热毒,加之梦中惊了神,气虚不稳所致。”他转头叫自己老伴:“老婆子,熬两截胡朵儿草,加龙葵并牛片叶、桑叶各三钱,包帕子里,用井水过三次和水一起拿来。”   孟沛闻言立刻让开位置,神色松了两分。   孙大夫切脉片刻:“只是这位姑娘的脉象着实奇怪。”他沉吟了一下,“形若徇丝,累累然,脉似如华,轻浮柔弱。此乃惊脉——这位姑娘可是受了什么惊吓么?”   孟沛缓缓摇头。是方才他的唐突吗?记起那柔软的触感让他喉间微痒。   孙大夫仔细诊治完毕,确认不是大问题,这才真正松了口气,转头看孟沛,却见他面色微红,不似寻常,顿时关心道:“孟公子面色这么红,可是哪里也有不适?”   孟沛扬手,微移开了目光:“我无妨。”   好在这时孙大夫妻子送冰帕进来,她待要动手,孟沛看着妇人那微长的指甲,忽道:“还是我来吧。”   他接过帕子,帕子带着一股淡淡的草药香味,温凉适度,放在温宣鱼额头时,他修长的指腹触碰到她的额头,她纤长的睫毛忽然微微颤了一下。   他垂眸看温宣鱼,她方用了一张冰帕,面色很快好了些。   秀若芝兰的少女安静乖巧,但是微急的呼吸还是泄露了情绪。   她分明就是醒着,可是却没有睁开眼睛。   孟沛想到什么,嘴角忍不住微微扬起一丝弧度,少年郎眉目俊朗,一旦流露感情的轻笑,便柔和起来,带着一股小孩子无辜的气质。   孙大夫外出捡药,孙大娘看着房间的方向好奇低声问:“老头子,这位小姑娘是孟公子的?”   孙大夫没有多想,这大晚上,孤身送来看病的定然是极为亲近之人:“和小孟公子生得一样好,大概是他的妹妹吧。”   “妹妹?”孙大娘不信摇头,又看了一眼房间,笑道,“若是妹妹,那定是个表妹。”   孙大夫听了夫人的话,回过神来,看着妻子忍不住也笑:“竟然不知道表妹也有会如此爱说闲话的一天。”   简朴的房间里,户牖并用具大多都是竹编的,新造不久,散发着淡淡的竹清香。   等换了第二张冰帕,温宣鱼的脸上变成朝霞的红,孙大夫再施了一回针,听她的呼吸渐渐平和下来,擦了擦额头的汗,向孟沛低声:“好在送来得及时,若是再晚点,毒热浸脑可就麻烦了——现在且让小姑娘好好休息罢。这三张帕子半个时辰后换,热毒压下去人也就了。”   说罢,孙大娘已进来将半根更香放在一边:“孟公子您有需要便叫一声。”   房间里再度安静下来,只剩一盏小小的油灯照出影子,灯芯草结出小小的灯花,偶尔哔剥一声。   浑噩睡去的温宣鱼再度做了一个梦,这一次,她坐在院落中的胡床上,舅妈正在捣鼓院落角的缸莲,舅舅在一旁说养两只蛙,夏天蚊子少。   这是京都一些富户喜欢的习惯,在缸莲中养青蛙驱蚊。   梦里面舅妈说:“青蛙瘦,吃的少,不如换一个。”   舅舅问:“换什么?”   森冷的院落中,月光落了一身。   然后舅妈这时就缓缓向温宣鱼的方向转过头来。   而那张脸,哪里是她的舅母,分明就是嫡姐温宣珠的模样。   然后,她看着温宣珠森森一笑:“不如换她。”   梦中的温宣鱼想要爬下胡床,却觉得双腿根本无法行动,她咬牙几乎用尽全力。   温宣珠一边向她的方向走来,一边回头道:“仲霖哥哥,你这次可要帮我。”   然后,一声枯枝踩断的声音,一个月白锦袍的男人自月门处迈过来,他一眼看到了她,那眼神熟悉又陌生,他缓缓向她伸出手……   就在这一瞬间,温宣鱼猛然坐了起来。   “不要!”   她额上的帕子落下,一身冷汗,只觉寒意从脊背到了后颈,而身上的热和喘不过气的感觉全部都没了。这不是她那个小院,不是的,这是哪里?她惶惶然转头,便看见了旁边关切的孟沛。   “阿鱼妹妹,可是做噩梦了?”   温宣鱼满头的汗,神色怔怔,有些失魂落魄地点了点头。   孟沛递过一杯温度恰好的药茶,看她颤着手捧着抿了一口,他不动声色接过茶杯,问:“我看你情形不太好,可是梦到了什么不好的人吗?”   温宣鱼下意识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这个梦境太逼真了,和上一次一样。   她双手收紧,将脸埋在了膝盖上,努力让自己静默下来,但心仍旧像擂鼓一样。   他看着她。   少女的长发垂落下来,露出后颈一截白嫩的脖子,上面有细细的绒毛,纤细娇软的少女,像一颗可以轻易捏碎的蜜桃。   “我……我梦到了一条蛇。”她闷闷说。   他的手轻轻在她背上拍了一拍,宽厚的手掌,带着克制到温柔的力度。   她没有躲,僵硬的脊背随着他的动作开始渐渐放松,她听见他说。   “没事的,只是一场噩梦,醒了就好了。”   前世,真的只是一场已经醒来的噩梦吗?   听得里面的动静,孙大夫敲门进来,然后再为温宣鱼诊脉,这回倒是彻底松了口气:“亏得这一身汗,现在都发出来了。孟小姐,且洗把脸休息一会吧,我家老婆子备着水。日后可不能再由着太阳晒。”   温宣鱼知是眼前人救了他,想起身下床道谢,脚下有些虚软,孟沛伸手扶了她一下,他的手干燥温暖。   孙大夫见状笑:“小姑娘,孟公子是我救命恩人,老夫不过是举手之劳,当不得谢。若真是要谢,谢谢你阿兄吧。”   “小孟公子,不是我阿兄。”温宣鱼只能道。   其实方才直到孙大夫给她用了针,缓解了强烈的头疼,才不知不觉浑噩中睡了去。   她知孙大夫是孟沛的熟人,自然是不应该骗他。   孙大夫闻言有些意外看了温宣鱼一眼,笑道:“方才我看小孟公子一直在这守着,十分担心,还以为你们是……”   温宣鱼顿时有点窘,这下似乎更不好介绍了,怎么觉得方才孙大夫有些故意的。她脸皮薄,耳尖顿时窜起一丝红。   察觉身旁人胸腔一声闷笑,温宣鱼下意识抬头,却看孟沛正侧身伸手取出那支计时的更香,神色如常,并没有笑她的样子,是她看错了么。   这时孙大娘端着冒着热气的温水进来,含笑看了孙大夫一眼,让温宣鱼略微清理一下。   此时寅时过半,温宣鱼收拾完是再也睡不着了。   她手指无意识摸了摸指头,脸颊微红。   孟沛和她记忆中的……好像不太一样。   合衣躺在席上,房间里是淡淡艾草熏过的味道,没有蚊虫的嗡嗡声,极为安静。窗前照进来薄薄月光,房梁上隐隐约约似乎挂着长绳。   乡下人家钱都少,一般会将铜钱串成串挂在房梁上。   温宣鱼也有一个小扑满,里面现在不过存了十文钱,对小孩子来说是笔不小的收入,但对现在温宣鱼来说,实在太少了。   十文钱,而京都里一碗最普通的粉羹都要十五文钱。   如果有足够的钱。开春后药材的疯涨,要是现在提前准备一点,以十分之一的价格先准备好,舅母需要的时候也不会变得那么艰难。舅舅也不会卖地了。   胡思乱想中,温宣鱼忽觉得那房梁上的铜钱串似乎动了一下,开始她以为自己想钱想得眼花了,结果定神一看,那铜钱竟真的又动了一下,她身体一僵,正待仔细看去,就看见那梁上的“铜钱串”竟然一下滚了下来,随着东西滚下来,还落下一只唧唧叫的老鼠,这哪里是什么铜钱串,分明是一条蛇!!   温宣鱼只是一瞬间,猛然尖叫起来,她伸手捂住耳朵,浑身颤抖。   孙氏夫妇听得声音连忙起身,黑灯瞎火火镰总也打不燃,而那只蛇已经昂起了头,就在这时,温宣鱼只觉一个身影从他们身后一步过来,下一秒一只苍白的手精准捏住了那条蛇的七寸。   然后只是指尖一动,那蛇就像一段绳子一样不动了。   然后有血涌出的声音。   扑嗤一声,就像是撕碎了碎布。   这时候孙大夫才终于打燃了火镰。渐明渐暗的火光中,孟沛面色如常,锋利坚韧,带着薄薄戾气,一缕碎发垂在他脸颊,带着几分莫辩的邪气。   然后就在火镰光中。   他弯下了腰。   席上少女纤细小巧的双足如贝,他的目光毫无掩饰且坦然看过去,然后俯身伸出手去。   温宣鱼微微一呆,还在坐在那里,一时懵懂,她没想到孟沛竟然在这个时候会伸出手来,一时竟忘了收回脚。   他的距离如此近,近到他的气息占据了周围,将她裹挟住。   而下一刻,他微敞的袖口拂过她的足尖,像火舌一样,她微微一动,就看见孟沛伸手提起了她旁边那只被长蛇惊吓摔昏的老鼠。   他抬头看她,那一双微微笑着却深不见底的眼睛看着她。   坦然的,自然的,却又是不容置喙的。   就像是他本应如此。   “阿鱼妹妹,有我在,不要怕。”   她看着那双眼睛,忽的一个念头涌上心头,这个婚事,大概是真的不像是可以去想着退掉的样子。 第9章第9章   孙大夫将那蛇鼠收拾完毕,温宣鱼衣衫上上都沾了血,好在孙大娘还有两套年轻时候做姑娘的压底衣衫,忙去取了来。   她在里面更衣,孟沛便退出房间等候,但这房间本是竹制的,门扉最下面,一道不大不小的缝隙,正好露出一寸小小的脚踝。   赤足站在地上的少女,身上原本的裙裾软软垂下,堆在了地上,像春夜堆积的花蕊。   人影绰绰,窸窸窣窣的动静中,少女穿好了衣服,墨黑长发垂在肩上,一直到了腰间,落在十二幅裙摆上,她赤足推门走出来,脚步很慢,那一双白玉似的双足于是完全裹在了裙摆中。   她一手按着门扉,从里面叫孙大娘:“大娘。”   抱臂而立的孟沛微微回眸,一身绯红的豆蔻少女脸色是这样白,却又是这样鲜明,她纤细的手指从柔软的袖口伸出,葱根一样按在青竹门扉上,让他的目光不由怔了一分。   她的声音很小声:“大娘,可有鞋。”   她的鞋方才来的路上不知道落到了哪里去。   孙大娘闻言立刻去了房间,取出来一双新做好的鞋子,穿上大了两分:“怎么样?”大娘一边问,一边看了一眼,“好像宽了些。”   温宣鱼见孟沛还在,微收了脚,谢道:“很好的,谢谢大娘。”   孟沛出去了。   温宣鱼和孙大娘有一句没一句闲聊,原来孙大夫本名孙醒,本洛阳城外世居,以妇科为擅长,但在一次妻妾争宠的后宅纷争中,孙大夫被宠妾误导,误了另一位待产的正室的时辰,又因为胎位不正,最后生下来孩子成了死胎,产妇也伤了身子,终身不能生育。大户愤怒中将他告官入狱,在花尽家中财物打点换得流徙三千里的惩罚。   却不料,那正室家中不忿,派人在途中暗杀,行至金淮郡的时候,幸得遇见了孟沛将他救下,后又暗将在商队追随而来的孙大娘接来,将二人在这蔚州边地重镇安置下来。   是以二人一直念叨着孟沛的恩义。   温宣鱼从听到孙大夫名字就隐隐觉得耳熟。   听到最后忽然心里一惊,难道是……他?恍惚记得前世曾有一位名医孙醒,尤擅妇科,曾因罪流放,后入宫侍奉,为天祐帝接生下唯一一个儿子。说起来,这位孙大夫也曾和她有一面之缘,那时她在侯府外宅,久无生育,世子曾请这位孙大夫进府一看。   孙大夫察觉她一直自服避子汤,便隐晦劝她此汤伤身。   温宣鱼只是沉默,最后求孙大夫可否守住秘密,不知孙大夫对世子说了什么,那晚上世子进来,沉默了一会,将她耳边的发拨到耳后,说:“无妨。”话里隐隐有安抚意味。   这曾经的一语之恩,让她顺利过了关。   孙大娘继续道:“若不是小孟公子,我夫妻二人这把老骨头早不知扔到了哪里去,哪里还能想着日后。听得小孟公子提起,他家中有阿婶待产,只盼到时我们能略尽绵力……”   温宣鱼心里微微一动,若是有孙大夫在此,那么届时陈氏生产会少很多苦头,说不定更不必因为大出血而伤身,更不会陷入困境最后到了卖田典当的地步。   她那举家南迁的念头一瞬动摇起来,时人安土重迁,舅舅已在这里生根,又为她的缘故吃了不少苦头,怎能再诓骗舅舅放弃这里一切……只要她离开,这一场祸事的始作俑者不在了,那一切也会不同。   外间响起了长长短短的鸡鸣,天色已经亮了。   早食简单用了馎饦,一人一碗,撒了鲜绿的葱花,清香扑鼻,两人吃完便准备趁着日头没起来上路。   孙大夫又从后院的秘密地窖里取了些许备好的药材出来,看着上面的封纸,都是新收购的。   这些现在看似寻常的药材,随便一份在年后开春的市场都能卖个大价。   温宣鱼见状心里微动,也不知孙大夫有多少存货,她便道:“孙大夫,这些药材看起来极好,若是可以还能多存些,我听我邻家阿兄说这药材在南地有限,要是一打仗又要断货呢。”   孙大夫点头,这似曾相识的话语叫他看了不远处孟沛一眼:“谢姑娘提醒。”   孟沛牵了马,院落的黄狗夹着尾巴低低嗅着马蹄留下的味道,他的目光掠过院中的菜畦落在推开的门扉中,孙大娘同温宣鱼一起走出来,合欢襕裙下并百褶十二福裙,头发简单绾成双丫髻,肩上垂下长发梳成两根辫子,当真是俏丽动人。   孟沛上前两步,将自己的斗篷取下交给了温宣鱼。然后他伸出手去,温宣鱼将手放在他手心,滚烫干燥的手握住她的手掌,轻轻一托,她便上了马背。   高头大马轻晃了头,温宣鱼赶紧夹紧马腹,转头看向马下的孟沛,孟沛却只是牵了马的缰绳,另一只手安抚拍了拍的马脖。   “踏霄很温顺,不必害怕。”   温宣鱼本想问他为何不上马,却又想到,眼下已是青-天-白-日,若是两人共乘一骑回去叫人看见难免闲话。   ——虽然现在闲话肯定不少了。   她忍着恐惧咬着唇嗯了一声。   “小孟公子,我不怕的。”她说。   但双手紧紧抓住马鞍前面鞍环,直直看着马儿,裙摆垂坠在白色的马身,她忍着不看他,明明恐惧却忍耐着没有开口。   少女已长大了,已知道了男女之别,也知道了并不适合过分亲昵的接触。   他想起了她昨夜微红的耳尖。   而前世这个时候,他的阿鱼在知道了晓事知羞之后,送给他的第一份正式礼物就是那枚解结锥。   孟沛看了她一会儿。   仿佛有某种隐晦的情绪正在心尖和指尖蔓延。   马儿轻轻嘶鸣一声,他牵着马上路了。   从孙大夫家出去,上了官道,过了两处里堠,隐隐可见前面的莱山县城。   而宁安镇就在莱山县城东数里。   没有路引不能进城,但孟沛交了一份过路费还是顺利混了进去。   县城比宁安镇繁华多了,街道上的赶早的人不少,温宣鱼骑在马上,引了不少目光,好在有孟沛的斗篷挡住了大部分人的视线。   马儿在一间足服店前停下,温宣鱼疑惑看向孟沛,他眉眼是温柔和煦的神色:“阿鱼的妹妹鞋子遗失了,穿着这样不合脚的鞋子回去恐怕不妥。”   温宣鱼无法拒绝这个理由。   她由着孟沛扶着下了马,这一夜奔波,并未休息好,其实身体极为虚弱,落下的瞬间,她脚微微一软,他一只手恰到好处揽住了她的腰,陌生而又亲昵的接触,让她几乎不受控制微红了脸:“多谢。”   而他看起来神色平静松开了手:“阿鱼妹妹不必和我这样客气。”   足服铺宽敞整齐,男女宾分为不同区域,女宾处又分了内穿的足衣和外穿的各类鞋履,进去她一眼就看到了一双罗锦绸缎的翘头鞋,淡粉的色,上面绣着莲瓣,看起来雅致又好看。   但这样的鞋子只看绣工就知道价格不菲。   买不起。   温宣鱼的目光短暂停留了片刻,扫过那双鞋子,向前看去,最后选了一双最普通的圆口方舃,颜色也是鱼尾灰,耐脏,是最寻常的款式,便宜又好走路。   她看完了,便叫掌柜,掌柜进来见温宣鱼选中了这双鱼尾灰方舃,似乎有些意外。   “姑娘不妨看看这些?”他热情向她推荐更多漂亮的款式道。   温宣鱼摇头:“就这个就好了。多少钱?”   掌柜笑:“这个,不值什么钱——都是去年的旧货,姑娘想出多少?您给个价。”   温宣鱼有些意外,她看了看这鞋底,都是新的,不由有些迟疑又狐疑:“旧货?”   掌柜摸了摸胡子:“是的,都是断了尺码的,卖了一年不曾卖掉,就这么一双,随姑娘给个意思,当小店今天的开张彩头就行。”   温宣鱼心头微喜,没想到遇上这么个好事,她想了想自己那扑满,迟疑了一下:“十文?”   这个价格实在有些说不出口。   本已做好了被掌柜变脸骂一顿的准备,没想到掌柜却嘻嘻一笑:“成。”   买了鞋,她让掌柜将脚上这双孙大娘的新鞋包起来,然后再出去向孟沛借钱。   孟沛倒也没有说什么,只微微笑着,一贯的俊朗雅致。   新换了鞋,走起路来果然方便多了。   两人走出门的瞬间,走在后面孟沛随手向后一抛,那掌柜立刻伸手接住了扔过来的一角银子,那重量让他脸上顿时笑出了花。   “公子姑娘好走啊,下回赏脸再来。”   两人并行下了台阶,温宣鱼狐疑看了一眼孟沛手上那包好的布袋,总觉得似乎不像是只有一双鞋的样子。   孟沛脸上露出些许笑意:“方才等阿鱼妹妹的时候,我亦选了一双。”   原来如此。   此刻街道上渐渐热闹起来,温宣鱼有些怕在人群中骑马,便想要沿街走出去,这样也正好可以逛逛街。   孟沛伸手向她:“若是有喜欢的……”他的手心上面是碎银子、铜钱甚至还有金珠子。   温宣鱼想了一想,没有拒绝:“那就再借小孟公子一些。”她倾过身子,纤细的手指在他摊开的手心里捡了几枚零用的铜钱。   一枚一枚,手指点到了他手心,取出,又是一枚。   她的呼吸近在咫尺,小小的唇瓣在朝阳下有了血色,像微红的莲瓣。   她隐隐觉得孟沛似乎在看她,某种注视感让她有些疑惑抬起头来,目光对视中,孟沛并未移开目光,反而轻轻笑了笑。   温和的,甚至仿佛带了两分……纵容。   这样的笑容,是温宣鱼曾经从未见过的。   上一世,她知自己和孟沛的身份差异,后来又知孟家的变故,她心里同情他,却又害怕被骄傲的他看出来,以至于和他说话总有些发慌,很少去看他的眼睛。   而最后的印象中便是孟沛沉默幽暗的双眸,白净的脸上带着血,站在那里,看着她和渐渐远去的马车。   那一抹幽暗的情绪和他清朗高洁的脸庞格格不入。   那不应该是他会有的情绪。   孟沛,他就应该是现在这样的。   她看到他的笑容,只觉得心情也跟着好起来。   沿街小贩在叫卖各种货物,各种香粉和胭脂,艳丽又廉价的绢花钗饰,在更前面有个小摊子,温宣鱼看到了自己想要的,心里微微一动,向前快走了两步。   她看到了小莫远之前心心念念的小点心毕罗,各种精致可爱的蟹黄毕罗和金枣毕罗罗列其上。   而孟沛的目光则跟着温宣鱼的身影,然后一眼看到了她走过去的那前面一个卖男子饰品的小摊贩,摊贩上的饰品,挂算袋、砺石,火石袋等不一而足,横架上面挂着几枚玉佩,而玉佩下面便是几枚玉觿,又唤作解结锥。   所以……   孟沛脚步顿了些许,他假装在身侧的小摊挑选璎珞臂钏。   就在这时,忽听得一阵喧哗声,一辆描金朱漆的马车疾驰而至,车梁四周雕刻着芙蓉花。车辆行进毫无顾忌,引起街道上一片惊呼,突如其来的混乱中,温宣鱼头上还带着斗篷,侧身而站,身上的华服在一众灰扑扑朴素的人群中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那驾车的人已经快要经过了,就在这时,一阵风吹过,温宣鱼头上的兜帽滑了下去。   马车的帷幕轻轻晃动,若隐若现的帷裳,马车里面的人似转过头来,就在这时,孟沛的手微微一动,温宣鱼整个人轻轻一转,落在了他的怀中。   他一手按在她后脑,一面背过了身。 第10章第10章   一旁的踏霄受了惊,然马性驯良,只是踢踏着马蹄很快稳定下来。   孟沛伸手扶住她的肩膀,余光中马车已走过,下一秒,他带着她上了马。   “是花鸟使的车徽。”他如是说。   温宣鱼立刻不动了,她知道的,花鸟使是宫中专为登基的成威帝采选艳异者充实后宫的使者。但后宫被慕容皇后一族牢牢把控,这些民间的姑娘选去后,大多都不可能近皇帝的身,而是在深宫中做宫婢,老死宫中荒了一生,若是行差踏错,更是草草丢了性命。   好在新朝需宽佑,且成威帝年轻挑剔,若是已婚配的女子则可幸免于难。   “这帮人现在连这样的穷乡僻壤也不放过。”他似乎冷笑了一声。   温宣鱼感受到身后胸腔的跳动,垂了眼眸。   错身而过的行道上,漆金马车上的车夫惊鸿一瞥,又有些可惜的转过头去。   要是个未出阁的小娘子倒是有些前途,说不定他能向花鸟使荐一荐。   可惜,似是个已婚配的。   新帝挑剔,对女子的贞洁甚为看中,若是已婚,便是再美也没用了。   马车继续前行。   此刻,铺陈舒适柔软,檀香清雅的车里,一个暗纹锦衣的年轻俊美公子手抵住了额角,因为喧嚣惊扰,有些不悦地睁开了暗沉的眼眸。   车里长随递上一张软帕:“公子,请用。”长随目光中带了一丝忧虑,似乎公子又做噩梦了。每一次噩梦醒来,公子的心情总是极差。   万淼没接,伸手随意撩开车窗的帷幕,俊朗冷峻的脸引得马车外的行人侧目,他视若无睹,问:“这是莱山县?”   长随跟着看了一眼:“是的呢,公子,已经到了。”   外面的街道似乎和残梦中的某个片段渐渐切合了,但梦中那张脸却没有办法看得更清楚。   车外灰扑扑的人群没有一抹亮色,残旧的街道,刺目的阳光,庸俗的人群,这是个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普通地方。   他是打着为成威帝采选美女补充后宫的名号出来的。慕容家势大,占据了新帝的身旁位置,各世家都铆足了劲想送一个自己的人上去,奈何这些勋望之家送出去的淑哲之媛,竟无一人能再入新帝的眼睛。   毕竟俸衍侯慕容氏从来不缺的就是国色美人。   冰肌雪肤,若不堪罗绮。   但即使采选,莱山县这个地方,也实在普通至极,一群庸脂俗粉。   万淼不由低头嘲弄自己的无聊,在争夺世子位置的关键时候,却因为连续两场无法言说的噩梦而出来浪费这么一段宝贵的时间。他这是怎么了?   就在这时,他看见了什么,忽的扬手:“停车。”   长随立刻叫停了马车,先下车,摆好下车的马凳,这才探身撩开车帘:“公子。”   一把白玉扇子先伸了出来,然后便是华服玉冠的万淼。   他下了车,前面是一家成衣店,铺内的成衣用木桁挂着,说不上多么华丽,但颜色俗气热闹。他目光掠过那最外面一条折裥裙和搭配的披帛,恍惚在曾看梦中那人穿过。   他站定,低声向身旁的长随吩咐两句,不过片刻,长随就捧着那一套裙装回来了。   他伸手拂过。这实在是很普通的款式和质地,染色也算不得好,图案绘制粗糙。   但就是想要。   成衣铺的掌柜看到商机,顿时眼睛一亮,热情跑下来,殷勤邀请万淼进店挑选。   就在这时,隐隐传来哒哒的马蹄声,万淼神使鬼差转过头去,只见一个身形挺拔的少年骑在马上,向城门外缓步而去。   一抹绯红在少年身前垂下,落在马镫上,像漫天黄沙中的一抹血。   *   出了城后,行人渐稀。踏霄识途,带着二人缓步沿着并不平坦的乡道向前,这时已有早起的农夫在田间忙活,离宁安镇越发近,孟沛下了马牵着马儿徐行。   “花鸟使怎么会到这样的地方来?”温宣鱼问,前世并没有这样的印象。   孟沛道:“皇帝膝下无子。又独宠慕容氏。太后默许,让各大世家献美,并花鸟使采择天下姝好。只是可惜,这些女子进宫,大都只能沦为最底层的宫婢,蹉跎一生。”   又觉得她年纪尚小,不能懂得其中的情况,便又将京都的情况简略说了一遍。   大雍不过两帝,开国皋帝姜昊本是从前朝末帝的重臣,因为前朝末帝被北戎所掳国破,后在中原威望日重,在部众拥护下建立成朝,奈何因病早早驾崩,才有了幼子睿帝在太后和世家支持下顺利继任。但承位已数年,迟迟却没有子嗣,这对社稷稳定极为不利。   温宣鱼默了一下。如果她没记错,前世的这位睿帝只有一个活下来的子嗣,还是个痴儿。   而这个痴儿还是万家那位世子万淼亲自挑选的美人送进宫后才生下的。   马走得很稳,孟沛牵着缰绳。   这一世因为意外,她提前和孟沛走近了,其实,他是比她想象更好的人,勇敢温和而又……亲切。   温宣鱼悄悄转头垂眸看他。   少年郎穿着直缀锦袍,腰间蹀躞上的玉佩垂下,行止坦然。年轻而不可限量。   她忽的有些赧颜,以她现在的年龄加上前世的年纪,她应该都可以做他娘了。   似乎是察觉到她的目光,他忽的向她看了一眼。   温宣鱼转头看前面,道:“日头有些大了,前面有竹林,不如休息一下。”   孟沛道:“好。”   他又问:“阿鱼妹妹可是还在想那花鸟使的事?”   温宣鱼踟蹰了一秒,小声道:“但我听说,花鸟使只会列选未婚女子。” 第11章第11章   在秋收之前。孟家长辈亲自登门并媒人前来问名,两家交换了庚帖,以雁为贽礼,完成了纳吉占卜,万事顺遂。   舅舅松了一口气,经历了上一次祝由娘子的香灰瞎折腾差点搞掉半条命,舅母很是内疚,更让阿鱼好好休息,所以她一连提出的两次储备物资的建议都被采纳了。   而回到金陵祭祖的提议也被舅舅好好考虑。不过现在这是第二备选。   因为在孟沛的邀请下,他们会在秋收节后立刻先起身前去孟沛的母族绵州休整调理,绵州气候温和,很适合怀孕的舅母休息。   更妙的是,那位孙大夫也会一同前往。   温宣鱼稍稍松了口气,只觉仿佛冥冥中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沈瓷知道了也很为温宣鱼开心。   她已经来了葵水,是个真正的大姑娘了,沈家阿婶常常拘着她让她在家安心绣绣花准备妆奁的刺绣,惹得沈瓷心里不痛快。   所以时时找借口来找温宣鱼玩耍。   沈瓷低声说起第一次来葵水的不适,一面向温宣鱼传授一些注意的地方。   温宣鱼记得上一世葵水来的时候是在回到温家之前,好像也是在求收请神节前,但现在马上就要临近秋收,还迟迟没有动静,似乎时间变了。   没有葵水的女孩还只能称一声孩子,便是在这乡野,稍微讲究的人家婚礼的大聘也需在姑娘长大后方可进行。   而只有大聘之后双方方才算得上名正言顺。   马上中秋将到。   她这些时日努力吃得多些,想让自己快快长大。   不过月余,脸颊也开始微微鼓起来,软糯乖巧。   好事成双。沈瓷的婚事也近了。沈家的意思还是定了下溪村那个富户,一来是因为沈瓷父亲去的早,家里本来也艰难,那孙家给的聘礼诚意十足,能填补家里很大一部分家用,余下都可充作沈瓷嫁妆,二来因为孙家之前见了沈瓷,很是满意,话都放出来,沈家阿婶害怕得罪了对方,又到了这档头,只能往好的地方劝沈瓷。   沈瓷心里恼得不行,这日晌午后又到莫家找阿鱼。   她在后院地上洒了一些豆子,再随手在豆子上面加了一个木棍撑起来的竹匾:“阿鱼,我真的不喜欢那个姓孙的,要是只能选他,那我还不如嫁给那个倾脚夫黄德贵呢。至少他家的钱还多些,人也高些。”   温宣鱼一手捉住在脚上蹭的团子,摸了摸它的脑袋。它老实起来,伸出粉色的小舌头吭哧等着人继续摸。   温宣鱼隐隐记得上一世沈瓷最后没有嫁给这个姓孙的,而是去了一个员外家做妾。后来战事起来混乱开始后,她跟着那个员外去了南方,从此再也没有音讯。   但她知道的。做妾并不会好过。相当于主家的货物,喜欢了宠着,不喜欢了,就可以随便发卖掉。   这一世开始,不知道从哪里开始,事情有微妙的不同。   不管如何,她想沈瓷好好的。   想了一想,温宣鱼问:“那阿瓷姐姐,当日两家怎么会说成愿意的?”   沈瓷手里松松拽着那根做机关的绳子,看着竹匾旁边几只跃跃欲试的小鸟:“那日相看时我又不在家,和你在一起的。你也看到了,他托了邻家阿姣嫂送来一支步摇,说是没别的意思……就是一般约定俗成的一个小礼。”温宣鱼记得,那步摇很漂亮,上面还有两颗珍珠,她当时也看了下,然后接过去给沈瓷,沈瓷就说一会还,结果没想到是收了。   温宣鱼不由摇头:“阿瓷姐,这礼收得不对。”   沈瓷亦懊恼极了:“我那也是一时糊涂,瞧着上面的花儿好看想照着买一支。我阿兄知道后要我还回去,我也让阿姣嫂去还了,可那孙罗不肯要——接着事情马上传出来了,都说我已收了礼物,我家同意了。”   她咬唇:“我阿娘狠狠骂了一顿。说我阿兄正要说亲,要是退婚,指不定闹成什么样子呢。阿鱼,你说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啊,就碰上这么个无赖。你说要是我能找到一个一心对我的,就像你那位小孟公子对你那样,便是没有那么多家资,我也是愿意的。可他——”   温宣鱼又问:“孙家听说也曾是耕读之家,家中究竟如何?所谓良人,身家清白脾气秉性最为重要。”   沈瓷闻言立刻摆摆手,又是一通抱怨,说这孙罗生得容貌不佳就算了,现在也不过是帮着打理庄子的代理庄头之一,且人又蠢,那日来相看还那脚上还是底子不一样的鸳鸯鞋云云。说着说着,她忽的停下,阿鱼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看那竹匾下面溜进去两只胖鸟在吃东西。   沈瓷注意力立刻转移了,她用力一拉,那捡食的一只胖鸟一下被压在了竹匾下面,另一只在外面扑腾。   “今晚做烤的。”她笑嘻嘻。   她得意洋洋将鸟捉了来给温宣鱼看,温宣鱼看那鸟嘴上还叼着一条没舍得吃的虫,便明白了:“这鸟叼着虫,肯定是要回去喂小鸟的。你吃了它,小鸟定没救了,不如放了它。”   沈瓷哼哼:“那不行。要是有小鸟——那我且去找找,吃了它们,一家正好团圆。”   温宣鱼坚持:“别的鸟倒罢,这是只带崽的,阿瓷姐姐放了它吧。”   沈瓷有些意外看了眼温宣鱼。   曾经小阿鱼是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尾巴,说话做事都是听自己的,哪里会有这么多道理。她目光看过去不由一愣,这不过一个多月,眼前少女似乎又拔高了些,脸上也有了肉,那一双澄澈而又明亮的眼睛陌生而又熟悉,分明已是个聘聘婷婷的大姑娘了。   她忽的心里一动,若是她有阿鱼这样的容貌……她不由道:“阿鱼,你要是能嫁个有钱有势的就好了。我也不用这么烦恼。”   温宣鱼笑道:“我已订婚,阿瓷姐姐是糊涂了?”   沈瓷手里的那只鸟这个档头还死死叼着嘴里的青虫,外面另一只鸟扑腾来扑腾去不肯走。   沈瓷闻言眼睛一转,想起那日阿兄知道孟沛带走温宣鱼时的神色,顿时脱口而出:“你要做我妹妹呢,这鸟我不放;若你做我嫂嫂,那我就听你的。哎,你要是我嫂嫂,那事情就简单了。”   温宣鱼没想到这沈瓷如此不着调,心里不由有些微恼了。   就在这时,忽听得一个微带着笑的声音:“沈家姑娘要是唤我一声阿兄,阿鱼妹妹可算你嫂嫂。”   不知何时过来的孟沛带着一个小厮迎风而立,他站在那里,明明是笑着的,但在明亮的光线下,却叫人从他看过来的目光中感受到一丝极深的寒意。   沈瓷挖墙脚被听得正着,心里一慌,手里的鸟趁机挣扎飞了出去。   孟沛是来送东西的,最新做的一批驱蚊的香料,用夏季收贮的浮萍,混合雄黄琥珀做纸缠香,正好用来对付初秋的吊脚蚊。   他同温宣鱼说完来意,便含笑转头看向沈瓷。   沈瓷一直知道孟沛好看,已经是她见过的最好看的男子,但是他这样近的距离看过来,饶是见过很多次,她仍然有些发怔。   他那张分明还有着少年郎轮廓的脸因为过于俊美而有两分雌雄莫辨的动人,但只需要看一眼他的眼睛,便不会有人再去想这有些轻薄的形容词汇。   他脸上带着微微的笑,但他嘴里说出的话却带着一丝让人胆寒的阴暗:“若沈家姑娘想要简单,我曾听过一个故事,就很简单。”   “什么故事?”   “暑夏田中多鳝鱼,有种万中挑一的鳝鱼,粗壮肥大,喜欢蛰伏于沟壑田间,喜食死猫腐物,每到月圆,便抬头望月,至中秋成熟,当日望月直至月落,谓之望月鳝。此鳝鱼剧毒,用鸡肠可捕,食之毙命,且看不出原因。”   “在西蛮之地,这种鳝又被叫做寡妇鳝。专门用来送给那些不想要的丈夫。吃下去,先全身发麻,发不出声,然后产生幻觉,会自己掐住自己的脖子,因为血液中就像是用鳝鱼在顺着经脉游动,直到最后活活将自己掐死,毒消人死。等仵作来,任何一样验尸方法,都找不到一丝毒。”   他说完了,仍看着沈瓷,那漆黑的眼眸,透不出一丝光。   但很快,他又微微一笑。   “当然,这些闲话沈姑娘听一听就罢了,莫要真的做出糊涂事。是不是,沈姑娘?!”   他转头是温和的笑意,看向温宣鱼:“况且,婚姻大事,既定了,岂能更改。”温宣鱼只道他是玩笑捉弄沈瓷,悄悄扯了扯他的袖子,让他莫要再胡编吓那脸色都白了的沈瓷。   脚下的团子奶奶晃着脑袋看孟沛,夹着尾巴小心翼翼又热情摇着,又亲近又不敢靠近的样子。   一向伶牙俐齿的沈瓷被那双眼睛一看,竟然觉得手脚发软,什么话都不想说,只想快点快点离开这里。   等她讪讪走出后院去,脊背直立的寒毛缓缓垂下,再去回想方才那感觉,才想起一个准确的形容词。   恐惧。   奇怪,孟沛这样被乡间少女们私下偷偷观望和议论的清润儒雅的少年郎,怎么会叫人有这样的感觉?   她定了定神,忍不住再回过头去看,只见那人一身天青色长袍站在庭院的桂花树下,面容俊美,手腕带着束袖护腕,平添几分勃勃英气。   他正垂头和阿鱼说话,面上带着淡淡的笑,姿仪天成。   看来方才是她想多了吧。   望月鳝……   沈瓷摇摇头,走回家时沈母正好忙碌回来,见面便叫她去等下叫兄长回来吃晚饭饭。   现在临近农忙,家家户户都忙起来,沈家不比莫家能雇得起短工和帮佣,所以地里的活计得要家里的劳动力亲力亲为。   沈瓷随口应下来,看了看外头的日头,只觉晒得慌,便先拿出针线准备先做两样针黹活计。   她搬了一张小凳子,在相邻的围墙边听着,隔壁偶尔模模糊糊传来说话声,却听不真切。她竖着耳朵,只听那边奶狗嘤嘤声,似乎是孟沛准备走了,她忽的有些鬼使神差站起身来。   带着斗笠出了门,她拎着裙摆走了几步,只看孟沛带着小莫远和温宣鱼一同出了门。   他正温声向温宣鱼说什么,温宣鱼仰头向他笑,贝齿雪白,眉眼弯弯。   阳光落在他们身上,只觉得璧人一般。 第12章第12章   沈瓷站了一会,忽的忍不住喊了一声,温宣鱼回头,她便追了上去:“正好,阿鱼,我要去叫我阿兄回来。一道走吧。”她理了理头发,走到温宣鱼另一边,正好露出曲线流畅的下颔和侧脸。   几人走在乡间小路,两个俏丽的女孩子格外引人注目,沈瓷一手挽着阿鱼,一面低声说着话不知不觉就落后了前面的孟沛三人。   这时,一辆竹蓬马车缓缓从另一边前面的横道走过,车上的人打起帘子看向这边。   沈瓷眼尖看到了马车里面的人,不由蹙眉厌道:“倒霉,出门就撞上这人。”   温宣鱼抬头一看,原来是那孙罗,马车前面斜坐着一个账房先生。   想来正带着人去庄子和周边田间收牛租。   前朝因战乱曾以官府名义向田主租牛配牛,但经历战乱,这牛早死了,牛租却一直没取消,后来又被有田的富农或者地主分摊到了佃户手上,每年取收获物多得一分。   而在收牛租之前,还会先下乡选中意的长得好的庄稼预留,只等到时候收割完送来。   孙罗目光看着这边,见她们注意到,立刻理了理衣襟,脸上露出热情的笑,沈瓷厌恶,哼了一声,黑着脸别过头,温宣鱼见状也不好说什么,只也微垂了头。   好在那马车很快就过去了。   “我真是看着那张脸就烦,怎么就给我摊上这么个人。”沈瓷目光微微扫过前面的孟沛,过了一会,她终于忍不住很小声问阿鱼:“阿鱼,小孟公子家可还有……兄弟什么的。”   温宣鱼还没有说话,就听见前面的孟沛的小厮清朗的声音回答:“我家公子并无。”   沈瓷没想到这么小声也叫人听了去,顿时脸羞得绯红,当下也不能再跟着他们了,忙借口要叫阿兄提前拐走了。   这边的孙罗在马车上将那两个小娘子看得真真切切,他目光再一次扫过温宣鱼,她有一张小小的鹅蛋脸,脸颊是有肉的,红润的小嘴花蕊一般,配上一双细长的漂亮眉毛,叫那双眼睛亮得像是揉进了日光。   这样的人才,实在难得。   他心里满意极了。   回想方才少女微微低头似乎害羞的样子,心里就跟猫抓了一把,说不清哪里的痒。   那日在沈家借口相看,见到这个“沈家姑娘”第一面起,他心里便高兴极了,立刻让远亲阿姣婶子帮忙递了东西过去,对方接了,也是乐意的。   孙罗心里有点着急,最近听说花鸟使也有在县城出现过,还是要尽快将这门婚事定下来,免得夜长梦多。   和他并排而坐的是来自萝阳村的乡贤,专程陪伴孙罗为京都的大人家来收租的。   他见孙罗笑,猜到了□□分:“刚刚过去的是沈家姑娘,越发动人了。”   孙罗嗯了一声。   乡贤趁机拍马屁:“沈家姑娘生得这样标致,以前两年秋收的游神节都是她扮观音呢,像极了。今年这大家也都推她。”   孙罗闻言暗觉不妥,忙道:“今年要准备婚礼事宜,且换人吧。”这万一不小心被花鸟使看到了,到时候横生事端,岂不是到嘴的鸭子都飞了。   乡贤一愣:“换人?”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孙罗想起刚刚“沈家姑娘”旁另一个姑娘,生得也算秀气,但那满脸的脾气他不喜欢,他道:“换她旁边那个吧。”   乡贤道:“……孙老弟是说莫家姑娘?可这位小莫姑娘年纪似乎小了点。”   孙罗回想刚刚看到的,比他的“沈家姑娘”看起来还大点呢。   “我看不小了。年年都是阿瓷,今年也该换人了。”   “孙老弟说的有道理。”   “对了。”孙罗忽然想起,“刚刚前面那个男人是?”   乡贤道:“是从京都迁来的孟家,听说与那位小莫姑娘下了定。”   孙罗想起似乎刚刚那位还在目不转睛看自家的“沈家姑娘”,不由哼了一声,男人谁不知道男人,下了定又如何?还不是因为“沈瓷”好看,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他心里非常不舒服,自家的东西被惦记着总让人不爽,忽然,他嘴角浮现一个恶毒的笑,既然这样,就叫这小白脸连碗里的都给打翻掉!!   ~*   所谓游神节就是乡间的社戏庙会。一般来说,是在秋收后,祭祀稷神和土地神的,两三个村子合伙出钱可以举办十来天,一个村子单独的来办的一般也至少有三天。   游神节当天,会有村子里的人扮演各种神仙绕村游行,然后搭台唱戏,若是各家蠲的钱多,会专门请来县城的班子,连着几日唱戏。   届时相邻村子的手艺人也会来,吹糖人的,算命的,修碗磨刀剃头的。   热闹极了。   村中人家有拿得出手的手艺或者多的东西,也得摆着卖一卖,钱是少,重点是招福。   莫氏也早早就准备了东西,便是熬制了几天的搅麦糖,做姑娘时候就练出来的手艺,用新发的麦芽来做,熬煮收汁,卖的时候,拿两根小棍子搅一搅,又好玩又好吃。   本来这样的任务是给阿鱼和弟弟的,但现在却不成了。   因为今年乡贤专门来了一趟,说今年游神节三个村子联办,萝阳村这边要出几人,沈家那边要筹备婚礼,希望今年扮观音的任务分配由莫家出一把力。   乡贤出面,莫氏本不好推辞,又听对方说起之前温宣鱼溺水和后面生病的事情,想着正好借神威压一压,当下就应了下来,等温宣鱼回来莫氏将这件事说给她听。   温宣鱼有些意外:“以前不都是阿瓷姐姐吗?”   莫氏笑着摇头:“你阿瓷姐姐怕是没时间了,孙家那边今天专门来了人,亲迎的日子都定了,现在要赶紧准备十二床嫁妆呢。你沈家婶婶专门请了姨妹过来守着不让沈瓷出门哩。”   温宣鱼便想拒绝。   莫氏不赞成道:“我已应了你马叔,年前你阿翁的牛租都是他帮忙才减下来,头一次开口,一件小事不能抹了他的面子。不过半日,也没外人,都是两村自己的人在,替你阿翁还个人情,去吧。”   小莫远想着母亲给自己准备的搅麦糖,嘟嘴道:“那我们卖糖怎么办?要不干脆不卖了我自己吃。”   莫氏拿指头戳了一下他的头:“馋。见天就想着吃。你要都吃了,那这口牙得坏完。这糖也不值得什么钱,各家送一点吧。”   小莫远嘟嘴:“不嘛。家家都要出售吉物,就我们没有,阿翁又去了城里不在,阿姐还不能去。”他眼睛一转,“那我找季泽哥哥一起和我卖。”   莫氏摇头,温宣鱼也笑着摇头,孩子话,孟沛怎么可能来做这样的事。   她实在很难想象,那一身锦衣的孟沛会在这泥地乡野的野集上来卖一两个铜钱的卖东西。   小莫远哼了一声:“你们都没问,怎么知道不可能。”   他说着一溜烟跑了。   下午上课前他专门跑回来一趟,说孟沛答应了。   温宣鱼只当是孟沛哄小孩子,并没有往心里去。   到了游神节那日,早上早早的,鸡都还没叫,莫氏就将她叫醒,拿了温热的帕子给她擦脸,温宣鱼迷迷糊糊睁开眼睛,伸手接过帕子:“我自己起来就行,帮忙的田婆马上就来了。阿娘身子开始重了,怎么好又早起。”   “习惯了,左右睡不着。”莫氏将她领到妆台前,点了一盏小油灯,给她梳头,“我来给你梳梳头。”莫氏的手有些粗,但是很温柔,她的头发又好,昨日刚刚用桂花水洗过,带着淡淡的桂花香,一梳就到底。   很快漂亮的发髻梳理起来了,莫氏又拿出送来的游神节的衣裳,今年的衣裳新作的,外衣稍大了一些,但穿上越发有那份仙姿除尘模样。   莫氏又在她唇上点了胭脂,额中点了朱砂,这时天刚刚蒙蒙亮,淡淡的晨曦照进屋子,莫氏看着看着,忽然有些发呆。   温宣鱼伸手在莫氏脸前挥了挥,她这才回过神来。   莫氏又想了想,用帕子擦掉了温宣鱼唇上的胭脂。   鞭炮声响了三声,是外面迎神的队伍过来了,要在日头出云前接完所有装扮的神祇,然后在吉时绕村游街。   游神的每神由四个人负责抬着,坐在一个没有顶的软轿上,前面再放着一个香炉,等集齐开始游神的时候,每户人家都会安排当家人出来请香,就是将求祝福的香插在对应的香炉里。   寓意来年众神庇护。   这一年是难得安宁的一年,少旱灾水患,北边送了银箔金元,暂时也没有战乱。而临近求收一天雨都没下。连佃户的日子都宽裕了些,于是两村里凑出的钱专门在城里请了不错的小戏班,大伙都等着游神结束后看戏呢。   每年游神节的扮演者都是未婚的半大孩子和少年,生机勃勃,形容闹腾,你笑的我的红脸,我笑你的衣裳。   但温宣鱼走出来的时候,原本嘻嘻笑着的年轻人们都静下来,不由自主齐齐看向她,看她款步轻移,看她素手执瓶坐上神龛。   过了好一会。   一个扮演火神的少年,低声问:“这是从哪家借来的小姐吗?”   另一个水神共工少年小声说:“你下河村不知道,这是莫家那位攀上高枝的啊。不认识吗?”   火神少年微黑的脸都是惊异:“不可能,我前年见过,哪里这么好看?”   水神少年余光看向前面:“女大十八变,以前小,你没注意吧。”   前面迎神的祝由轻声咳嗽一下,众少年立刻正襟危坐,知道仪式马上就要开始了,祝由再拜天地,焚香,洒地,开路,落花,然后一瞬间,由远及近的鞭炮声热烈响了起来,接着青烟飘了起来,从这些呛人的烟火气中走过后,游神就开始了。   正襟危坐端庄沉默的神祇扮演者们都敛了神色,目不斜视,手执道具,一派不食人间烟火的仪态。   温宣鱼眼睛被烟火熏得生疼,她微微垂眸忍耐着。   此刻的行道和道旁的小集市都已经准备上了。   不远处,她看见了孟沛静静站在人群外含笑看着她。   一群热闹拥挤的乡民中,他便如同石头堆里的一颗明珠,让人一眼就能看到。   他的前面,穿着新衣的小莫远正踮着脚尖瞅,看到她们一群人长长的队伍来了,他便在更前面和几个小孩子追着队伍跑起来,一面叫:“瞧,观音是我阿姐!瞧!最好看的那个!”   温宣鱼生怕他那小短腿摔上一脚。靠近了,两侧都是人群,莫远看不到了,然后就在这时,就看见他身后的孟沛伸手,竟直接将沾着灰土的莫远抱了起来,好叫他看得清清楚楚。   温宣鱼呆了一下。   孟沛向来喜洁,什么时候竟也……   此刻各家排出的人都轮流前来上香。   小莫远也拿着香由孟沛抱着过来,他高兴极了:“阿姐,我给你说。季泽哥哥还给咱们的摊写了招牌呢,字好看极了。”   温宣鱼现在不能说话,只能端庄雅正坐在那里,微不可见眨了眨眼睛。   小莫远将那香插-进去,高兴极了:“季泽哥哥说了,钱到时候我们平分。”他扭股糖一样扭下来。好让孟沛也上香。   孟沛素手执香,那双骨节分明的手缓缓靠近,缭绕的香火气息在他唇齿氤氲,他上了一香,形容恭谨,话里却有淡淡的笑,分明是带着意味深长的亲昵:“如此,阿鱼妹妹佑我,同喜乐,共安康。”   温宣鱼面色微红,心里却想这人真是糊涂,只有死人才能庇佑他人呢。 第13章第13章   更大的鞭炮声响起来,提醒游神队伍继续往前。   小莫远追着跑了两步,快速给温宣鱼指自己的摊位。   余光中,温宣鱼果然看到了那醒目的招牌,这边在游神,那边的摊位却排着队,年轻的大姑娘小媳妇们,等着买上一根搅麦糖,糖片下面一根小小的竹片,上面有孟沛亲手写的糖名,小莫远挎着的小小的布兜叮当作响。   这热闹的烟火气,仿佛让那颗躁乱而又不安的心也开始慢慢安静下来,她想起了京都的夜晚,在每月暂停宵禁的夜晚,也会有这样的热闹。   只是她从来都是独自一人在外宅的方寸庭院里,隔着墙的秋千听外面的热闹。听着卖煎鱼的,炒兔鸡和卖粉羹的,有时候会有莱县口音的人,卖的是卤鸭,叫起来的声音又大又粗。   有一次,她听得心里难受,忍不住踩着石头爬上了围墙,从里面探出头,正好那个卖卤鸭的也在,她就问那个卤鸭的多少钱。   那个小贩猝不及防,又惊又慌,看着她不敢吭声,她又问了一句,然后那个卖卤鸭的低着头说:“十文。”   她想要,可是身上没有银钱,她便摘了耳朵上的耳环要一份。   小贩愣了一会,接下来耳环,然后给她装了很大很大一份,又问了一句小姐可也是莱县人?她嗯了一声。   那份卤鸭她端回来分成了四份,自己先吃了一份。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c   真好吃,手上糊了油她也不嫌弃,看着十个指头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好笑。   正傻笑,听见一个冷声问:“笑什么?”   她脊背一僵,回过头来,果然是万淼,他似笑非笑站在那里不知道多久,只是看着她。   她心里发虚,将手背了起来,脸上的笑靥立刻消失了:“没笑什么。”   他便走过来,看着她慌乱的脸,神色微冷,一手抓住她的手腕,将她的两只手拎了起来,看了看上面的油,又看她,问她:“耳环怎么少了一个。”   她舔了舔唇,知道坏事了,既不敢骗他,也不敢说话,她想拖延一下,等那个卖鸭子走远一点,混迹到人群中才好。   于是她主动讨好说:“我给你留了吃的,很好吃的。”   万淼看着她,松开了她一只手,让她去拿。   她走在前面,他亦步亦趋跟在后面,到了里面的隔间,她从柜子旁边端出一份卤鸭来。万淼垂眸看她,目光冷然,她大着胆子拿了一个,送到他唇边:“真的很好吃。”   他黑沉沉的眼睛看着她,果真张开嘴,却低头咬住了她的唇。   然后将脏兮兮的她手用衣服裹了,就在外厅要了她。   她一声不吭,只看着外面的月亮。   但第二天下午,她在昏睡中醒来,忽然听到外面有游行的声音,新来的婆子站在庭院门口,等她醒了出来告诉她。   “外面是个小贼,好死不死,竟然敢到世子的底盘偷东西。打了一顿,被抓了游街呢。”   她心里有些不安:“偷了什么?”   婆子回答:“偷什么?一颗价值连城的珊瑚珍珠耳环。够要他半条命了。”   温宣鱼转头看出去,原本庭院光洁的外墙上面撒了新的铁蒺藜。外面的人声已经渐渐远去了。   她浑身发凉。心里发慌。就像是被困在囚笼中的猫。   温宣鱼定了定神,不让自己再去想这个人。这一世,她会早早完婚,早早离开萝阳村,和这个人也不会再有任何交集。想到这里,她不禁微微侧头看了一眼旁边的孟沛。   孟沛亦是微微一笑,准确接住了她的目光。   队伍继续向前,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叫脸上也多了两分血色。   就在这时,忽听得前面喧嚣声起,前面的游神的队伍行进突然被打断了,然后便听到一个略微尖利的嗓音喊道:“停下停下,大人们奉旨采选,所有人都停下,安静。”   神权不如王权实际。   一声令下,行进的队伍果真停下了。   然后便看孙罗在前,得意洋洋带着两个远道而来的绿衫男子走来,一边走一边道:“我说的那位小娘子近日且也在呢。”   随着他说话,旁边有人低低议论:“不好,怎么会是花鸟使。”“不是听说那两个名额早就已经采选完走了?怎的又回来了?”“定是那孙罗带来的!”“作孽啊!”   现在这世道,真要是被选中了,富贵在天,生死在命,进了宫那就是再也回不来了。   且不说现在的后宫慕容贵妃专宠跋扈,逼疯逼死采女的事情民间早有传闻。   是以一猜到了花鸟使的身份,方才还尽力装扮的姑娘媳妇们无不背过身去,更有甚者立刻抓了抓整齐的头发。   温宣鱼怔了一瞬,不对,怎么回事?这样乡间的集会本是乡人的自娱自乐,本不会有外人在场。而上一世并没有花鸟使出现,也不曾遇到这个情况。   她快速收拢了裙衫,在神龛前面的香炉摸了一把,准备糊到脸上,但里面的香是新燃的,滚烫灼手,一手下去,烫得她轻呼一声,手指已经红了。   孙罗带队直奔着游神队伍后面的观音而去。他走得飞快,一把推开前面两个挡路的走向了扮观音的温宣鱼,但一绕过前面的抬神人,看清神龛上温宣鱼模样,那孙罗登时一惊,脚步也迟缓了下来,他瞪大了眼睛看向温宣鱼,怎么回事?不是今天明明叫这个“沈瓷”在家好好守着吗?怎么还是她扮观音。   完蛋。   他心头一慌,连忙想要绕个弯,却没想到身后的花鸟使已经看到了垂眸背身的温宣鱼。   “抬起头来。”一个花鸟使道。   孙罗忙道:“大人看错了,不是这个,不是这个!”   另一个花鸟使一把推开他,歪头去看:“就是这个。”   孙罗心慌:“大人,真错了,这个,这个是小人的未婚妻。”他心慌四看,想找援兵,却见他说了这句后,本来已上前的那个孟沛竟然止住了脚步。好小子,果然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第14章第14章   温宣鱼的葵水一直都不正常。   每一次来之前都会很痛很痛,痛得几乎说不出话那种。   前一世,吴嬷嬷说这是女孩子欠了前世债,等生了孩子还了债,肚子就不会痛了。   但她没有过孩子,自然也从来没有机会知道是不是这么一回事。   知道了原委以后,孟沛向来从容的脸上罕见有了一丝红,又有些愣,很快他站起来走到门旁叫了书童,片刻之后,家中唯二的两个厨娘都被叫了过来。   两个厨娘都是过来人,一看就知道了原委。   先进来含笑道了恭喜,然后让孟沛快些出去,然后一个带了阿鱼去厢房,为阿鱼准备用品,一个赶紧安排去熬煮写桂圆红枣茶,让她先略微缓缓。   温宣鱼没想到这一次会在这样的情况下葵水到来,她赧颜弄脏的衣裙。   今日正在扮观音,却如此……   给她准备新衣的厨娘微笑:“姑娘放心,观音娘娘最是慈悲,只会恭喜不会生气的。”   另一个厨娘送进来温热的茶,让她喝了且先躺躺。   因为早有经验,只是难受,却并不慌张,温宣鱼吃了茶感觉舒服了一点,略躺了一下却觉得眼皮越来越沉。   厨娘看她睡着,又放下银纱复斗帐,小心翼翼退了出来。   “公子,加了安睡的药,且得先休息一会。”   孟沛点点头向书童风武道:“你去前门候着,待孙圣手来了便请他在偏厅稍候。”他转头看前来的银弓:“人都带回来了?”   银弓回话:“一人伤得重些,另一人只皮外伤昏过去了。孙罗已经放回去了。”   孟沛点了点头,他脸上和温宣鱼在一起时的那抹淡淡的笑没有了,他生得俊美,但是一旦脸上没有笑容,便有一种难以形容的肃杀。   他唇上带了一丝冷然,睥睨而又玩味的弧度:“很好。带路。”   ~*   孙罗在混乱中,人脑袋被打成了狗脑袋,等他惨兮兮爬起来,周围的人早都一哄而散,大家捡了金珠子,他连同那两个花鸟使身上的玉佩也都被人趁乱摸走了,早就四散了,而花鸟使也不见了。   他浑浑噩噩爬起来,想起今天自己干的这件好事,很不得给自己一巴掌,但现在能怎么办呢?   现在不但没有打破别人的锅,还闯下祸事,反而将自己的未婚妻搭了进去。   就算真的搭进去也只是心痛可惜,关键是今天两人都是带来的,若是他们有个三长两短,只怕会记上自己。   他想起了这两个花鸟使的来历,据说是一个京都万家的贵族公子一同带来的。   这些贵族,看他们这样的草民真就是看一畦野草一样。   他想了想,现在最好先去找自己的表舅商量,看看有没有补救办法。   他的这个远房表舅是万家二房二夫人的远亲,攀了不知道几道弯攀上,得了一个管庄的差事,又才便宜了他。   本来是想这次趁机巴结一下,献上个美人,再顺便气死那孟家小子,没想到最后变成了这个鬼样子。   孙罗一咬牙,实在不行,只能割肉舍了“沈瓷”。   他捂着头爬上一辆驴车,向县城方向缓缓走去。   结果在半路就看见自家表舅迎面骑着毛驴回来,孙罗心里一喜,跳下车过去,然后看见自家表舅也激动得跳下毛驴跑了过来。   他连忙跑过去,刚刚到面前,就被表舅一脚踹在心口,踢得他滚了一滚。   “畜生!你这横死贼,瞎了眼睛,坑起你舅舅我来了。”   孙罗颤巍巍爬起来:“我哪里敢?”   “还敢应口!?”孙罗表舅劈头盖脸又是一顿骂,孙罗这才知道,原来是那花鸟使回去了,说孙罗本来要献美,结果临时反悔,还唆使人将他们打了一顿,这花鸟使添油加醋,还好他在万家公子长随身边混了个面熟,这回也跟着来鞍前马后的,才稍稍解释了两句。   “赶紧把你那未婚妻的名字报上去!?你说你,你是不是有病,早舍不得干嘛要招惹他们?”   孙罗哭丧着脸,他表舅又是一脚:“现在赶紧去把另一位使者大人找到,将功折罪,不然就算献了美人你也吃不了兜着走。”   孙罗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那……那那位万公子能不能通融通融,我能不能见——”   孙罗表舅呸了他一口:“万公子何等金尊玉贵,也是你能见的。”见孙罗呆呆可怜,他又收了半分气,“我出来时万公子正在睡觉,好不容易入眠,你最好祈祷在他醒来之前你能找到他的人。”   孙罗哭丧着脸回去了。   结果就在他回去的路上,经过那一片竹林,荒无人烟之际,竟然就遇见了那失踪的另一个的花鸟使大人。   孙罗又惊又慌。   惊的是这位花鸟使大人这么容易找到也还活着,慌的是走近一看,这位大人眼睛竟然瞎了一只,手也断了一只。   他心里顿时凉了半截,这个样子带回去,必定是不会轻易善罢甘休的。   孙罗几乎能想到自己会有个什么下场。   那个半昏迷的花鸟使不知道躺了多久,正悠悠醒转,最先看见了前面的孙罗,先是痛呼,然后回过神来知道自己的情况,又是尖叫,接着眼里充满了恶毒愤怒,他开始恶狠狠骂着眼前的孙罗,质问他为何要突然停下不背自己了,叫孙罗赶紧将自己送回去,他为剧痛痛苦苦诅咒着,说等回去一定要好好收拾这帮刁民,特别是孙罗。   孙罗在他面前傻傻站了一会,看见前面地上有一把生锈的菜刀,他的呼吸慢慢急迫起来。   *~   门口两个服侍的婢女垂首侯在门口,万淼的贴身长随抱剑侍于门前,县官擦了擦额头的汗,快步轻脚走了进来:“大人,公子可醒了?”   长随垂眸看了县官一眼。   县官赔笑又问:“不知道公子何时会醒?”   长随冷然:“公子刚刚睡下,有事?”   县官迟疑了一下,擦了擦额头:“是有些事。”见长随看他,他抿了抿唇,硬着头皮道:“刚刚有村民在城外竹林发现了那位失踪的花鸟使魏大人的尸体。”   今日一早,随同万家来的两位花鸟使大人得到了线报,有美人献上,于是便同治下的孙姓里正前去采选,结果不到晌午一个狼狈被车架带回,另一个却不知所踪,回来的这个休整醒来,方才知道,原是那姓孙的因为自家未婚妻中途反悔,竟直接抗命,他俩被姓孙的同伙们殴打,两人在混乱中分开,他得蒙一个好心人相救,方才捡回一条命来。   但另一人却是不知所踪,县令立刻来了后院一趟,知万淼在休息,不敢打扰,只增派人手前去四处找人。   却没想到,现在找到这么一个结果。   长随面色一冷:“莱县民风竟彪悍至此?公子尚有时间方醒。县令大人不会连缉拿要犯这样的事情也要公子亲自教导吧。”   “是,是。多谢大人提醒。”县令连忙退下。   不过片刻,寻人回来的衙役带着证人村民一同回来。   事情清清楚楚,是那孙罗在竹林中因花鸟使大人发怒,便恶从心头起,怒向胆边生,直接动了杀心。当时这村民正好去竹林外捡竹象炸来吃,听得清清楚楚,又看见孙罗光天化日之下行凶。村民一再补充佐证,这孙罗平日就不是个省油的,仗着家里有些关系,自己又是替补里正,明里暗里得了不少好处。   县令让那村民闭嘴后面的话,这时,衙役带上了另一个证据,那魏大人残留的断手,手里赫然便是握着一枚玉佩,正是孙罗的。   事实清楚明白,县令当下也顾不得,下令直接缉拿孙罗归案。   然后就在桧目湖里发现了孙罗的尸体,一看便是畏罪自-杀。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雷厉风行的县令结了案,擦了把汗,弯腰等在后院准备向万公子汇报。   此刻的万淼正困在一场梦魇中。   这样的梦在莱县做过两次,都是一样的场景,他骑在马上,身后跟着一台翠盖软轿。轿子里坐着一个姑娘,他走在轿子旁边,心里有个声音说,看看里面的人。   看看里面的人。   他转过头去,纱作帷幕的帷轿中绰绰约约坐着一个娇软的人影,他转过去时,那里面的人也在看着他。   目光仿佛透过薄纱露出来。   他伸手,轿子却走得快了些,他拍马跟上,那软轿始终和他保持同样的距离。   轿上的香囊累垂可爱。   他忽的伸手,抓住了那薄纱,然后一把想要扯下来,这时候,轿中的人伸手抓住了他的手,那手柔软极了,也冰凉极了。   他只觉梦中一个变化,他已到了轿中,而那里面的人面上带着薄纱,只隐隐露出一张颜色娇艳的唇,而那柔软的身体也正靠着他,微微带着凉的呼吸在他手腕上。   一种陌生而又似曾相识的颤栗自手腕升腾。   他翻过手,覆盖上那张唇,指尖揉过,让他心里升起了更多的渴望。   他看了一会。   忽然俯下身,冰凉的唇触到了下面更凉的唇,像吻着冰,但心里却滚动着火。   ……   最后,他终于伸出手去,掀开了那面纱。   这一瞬间,万淼愣在原地。   自持镇定如他,也忍不住发出了极低一声悚然轻呼。   这一次他终于看清了,那面纱下面的那张脸。   正是他自己。 第15章第15章   乍然听得里面的低呼声,外面侍立的心腹长随立刻推门而入:“公子?”   青纱帐幔中,万淼半坐了起来,裘褥凌乱,长发垂下,他一手按着额头,神色阴沉。   “出去。”   长随闻言立刻退出,万淼顿了顿,又道:“进来。”   门关上了,他方道:“取一套干净衣服进来。”   长随心里疑惑,却面色如常,只依言行事。   公子向来冷静自持,心思深沉,但自从几月前陪夫人进香后回来病了一场,之后便出现了梦魇的情况。   原本以为只是魇着了,私下里并不信鬼神的公子甚至屈驾去了流云观和皇恩寺,但依然无解。   后来公子忽的问起一个叫莱县的地方,甚至在世子位置争夺的关键时候,以花鸟采选的名义前来。   但看来,此行并没有什么有意义的收获。   等换上了衣衫,万淼的心情显然差到了极点。   “收拾完房间,准备回京都。”   长随应下,没有叫婢女,亲自铺床,这才发现了里面的端倪,他微怔了一下,然后快速卷起裘褥,直接扔进了书画缸里一团火处理了。   或者——   长随临出门看了一眼外面站着的两个容貌称得上秀丽的婢女,这是县令亲自送来服侍的,公子身边是时候应该多一个人服侍了。   等待外面的县令战战兢兢报告了花鸟使的意外身故情况,本以为会惹得这位年轻的京都贵公子恼怒,却没想他似乎根本没有仔细在听,只冷声道:“知道了。”   然后便准备启程回京都。   县令心里顿时连叫了几声老天保佑,总算全须全尾将这尊神送走了。   末了,他想起那花鸟使的事情,又请示:“公子,魏大人已经收敛。那孙罗举荐的那位姑娘是否——”   万淼抬手:“他死了,他的未婚妻还在,便补上吧。其余的事,不必再大张旗鼓,结案即刻。”   县令没想到这位看着肃然的公子竟然这么好说话:“是,万公子。”   粼粼马车声在青石板上滚动,两匹白马套好,万淼踩在马凳上上了马车,进入马车的一瞬,淡淡的香涌入鼻尖,他抬起头,马车座位上铺着柔软的毛毯,并不冷的天气里,一个身着薄纱的侍女跪坐在地上,向着他仰头笑,她身段成熟,面容却还显得稚嫩,有一种强烈的反差。   万淼坐下的瞬间,侍女柔媚一笑。   万淼看着那唇瓣,一样红润,他伸出手去,揉在她唇上,唇瓣柔软温暖,带着湿意,他白玉般的手按上去,忽然觉得一阵厌恶:“滚。”   外面的长随面色微变,在马车旁道:“公子,这是县令大人送上来的婢女,尤擅推拿。”   万淼道:“玄安,你跟我时间不短了。”   玄安立刻瞎了吗:“是小人逾矩了。”   “什么时候想清楚了,再上马。”   车夫驾了一声,长随眼睁睁看着那颜色妍丽的婢女从万淼的车滚下来,而马车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出了莱县,官道比不得里面平整,颠簸中车夫准确控制着速度。   几个护卫一前一后护在马车前后,在经过一片竹林时,万淼忽然看到了什么。   “停车。”他忽道。   马车的窗帷掀开,他转头看向外面的平川青竹,收割后的田野一片空旷,里面间或有焚烧过的痕迹。   气喘吁吁的玄安跑上前,垂首恭敬:“公子?”   “不对。”他缓缓道。   玄安疑惑:“?”什么不对。   "县令今日说凶手行凶的利器是孙罗家的菜刀。"万淼一点一点回想县令的描述,“既是游神节,孙罗又有心举荐,怎么会携带菜刀前往?”   玄安这么一听,果觉得不对:“但人证物证都有——”   万淼再道:“此等小人既肯连未婚妻都舍出去,又怎么会中途反悔?”   玄安立刻道:“小人现在就回去找江县令。”   万淼看了他一眼,玄安停下,不敢再自作主张。   万淼目光微顿,今天整件事太过顺理成章,虽有瑕疵,但这瑕疵却准确抓住了江县令等人的心思,反而成了快速结案的关键。   而寻常村人哪里有这等的魄力和心思。   万淼又想了片刻,问道:“我记得信阳侯家那位小孟公子,可是被贬迁在此?”   玄安愣了下,缓了口气:“正是。当日信阳侯谋立陛下的幼弟为皇储,先帝立太子后因疑孟家存了二心,将在京都的侯府人扣为人质。要信阳侯以一万北戎人头颅换一条孟家人的命。信阳侯求胜心切,孤军深入,拼死斩杀不过以四万人马杀了北戎一万,并成了俘虏。孟家的小世子得了一条生路,被贬迁到莱县。”   万淼自然知道这些。   当日圣旨下达的时候,因先帝念在孟妃旧情,格外开恩,给孟家多了一个活命的名额。   于是孟家年龄最大的和年纪最小的得了一命,孟二老爷带着不过十岁的侄孙孟沛贬斥到宁安镇这样的荒野之地。富贵的丧家之犬。   但旁人不知道的是,信阳侯当日之所以会冒险孤军深入,是因为信阳侯得了他的好友甘泉侯万宗,也是万淼父亲的承诺,两人计划一人佯攻,另一人从旁协助,诱敌围歼,大破北戎。   但结果甘泉侯万宗不但没有去,反而还泄露了消息。   最终甘泉侯兵败被俘,身死他乡。   万淼放下了车帷,道:“去私下查明,为何孟季泽要如此行事?”   ~*   温宣鱼睡醒一觉,感觉好多了,睁开眼睛的时候孟沛正斜坐在旁边,他看着她。旁边的小莫远看她好起来,红眼睛顿时变成了笑嘴巴,伸手抓住了温宣鱼的手。   “阿姐,你没事了。”   温宣鱼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给温柔擦去上面残留的泪痕,小莫远将脸蹭在她手上。   “阿姐。季泽哥哥已经告诉阿娘了,你别担心。”   孟沛目光扫过温宣鱼抚在小莫远脸上的手,为不可见暗了一瞬,复尔向小莫远笑道:“远哥儿,让你阿姐先上药吧。”   小莫远挪开一步,孟沛亲自坐在床边,从一旁的小厮手里接过浸了药汁的软布,先给她烫伤的那只手擦干净,然后换了药。然后又换了另一张干净的温帕,开始替温宣鱼擦方才在小莫远脸上弄脏的手。   “这只手没烫到的。”温宣鱼微怔。   “上面有灰。”孟沛垂首细细为她擦拭,温热的帕子上带着淡淡的酒味,他的呼吸缓慢,握着她指尖的手指修长漂亮。   温宣鱼看着他的手中自己那生了薄茧的手,两相对比,有些看不下去,便微红着脸,夹杂中心中浮起对于和男子碰触的某种抗拒,她想也没想便快点抽回手:“不用了。”   她的抗拒让孟沛脊背微僵,他顿了一下,抬起手,小厮上前接了丝帕。   温宣鱼抬头,却看他面上没有如同往日那样温和的笑意。   他看着她。   昔日经历早让她对人的情绪敏锐极了,见他这样,只当他误会了,便当即软软糯糯道:“这手本来就没伤的。把季泽哥哥袖子都弄湿了。”   她歪头扯了扯他的袖袍:“你看。”   他袖口果然湿了一块。   少女娇憨可爱,微微侧着头,微乱的长发散落在雪白的颈边。   他看着她,过了一会,他伸手拈起她发间两颗落下的桂花,弯了弯唇:“无妨。”   吃了孙圣手开的药,腹中好了更多,她问起今日的事情,原本一团混乱的事情果然如孟沛所说,干净利落解决了,花鸟使死了一人,孙罗惊慌下畏罪自-杀,人证物证俱在,县令早早就办成了铁案,已准备上报州府复核通过后呈递刑部。   只是这解决,她心里知道,并不像孟沛说的都是巧合。   那花鸟使死的时候一手断了,手里偏偏握着孙罗的玉佩,她是见过断手的,也见过打死的丫鬟,一只从肌体落下的手,就是一团死物。   但看孟沛言笑如常,温雅而又亲和,他这样的人,是和煦的春风,和酷戾这样的情绪并不沾边,她又疑心是自己大约想多了。   但孟沛和前世的感觉很多地方都不同了。   他曾那样俊美清雅的人,少了很多难以接近的疏离,而多了几分根本看不透的深沉。方才那一瞬,他那么沉默看着她的时候,甚至让她有点下意识的本能不安。   那眼神……实在有些似曾相识。   就像是曾经的万淼,在知道她曾去给孟沛写信后静静看她的眼神。   漆黑的眼眸里面看不清一丝情绪。   然后就在这时候,孟沛将小莫远叫了过来,让他将今日得到的那些零碎铜钱分了。   小莫远坐在凳子上,你一个我一个在身上分了三份额,一人一份。   “这钱是吉钱。”小莫远很开心,“我要存起来,生更多的钱。”   孟沛伸手拈起铜钱,只取了一枚,复尔将身上一个锦盒送给了温宣鱼:“今日在集市上,看到这个步摇,觉得适合你,便买了下来。希望阿鱼妹妹不要推拒。”   这步摇珠翠为叶,金珠点缀,精致可爱。   每年的丰收游神节时的确有这样的习俗,温宣鱼也不想生分,便甜甜一笑:“谢谢季泽哥哥。”她揽了自己那份,“那我也为季泽哥哥准备一份礼物。”她目光扫过他腰间蹀躞,那上面差了几样东西。   前两日半夜听得隔壁王嫂子家的牛一直在叫,舅母说那牛病了,游神节前报请了官府准备送去杀了,阿娘要了一个牛角和两颗牛牙回来。   正好。   用了晚膳,派去孟家取衣裳的厨娘回来了,温宣鱼换了衣裳,身体已经好多了。这陌生而又熟悉的成长的感觉,让她低低喟叹一声。   小莫远蹦蹦跳跳走在前面。   走着走着,他忽然想到什么,又跑回到温宣鱼身旁:“阿姐,阿姐。”   “什么事?”   小莫远有些疑惑:“刚刚你睡着的时候,叫了世子,世子是什么啊。是阿娘说的那个可以吃的柿子吗?” 第16章第16章   温宣鱼悚然一惊,低头看向小莫远:“你说我叫了什么?”   小莫远好奇抬头看阿姐:“我就听到一声,阿姐叫世子不什么。”   温宣鱼定了定神,问:“可有谁听见了?”   小莫远抓了抓头:“那时候季泽哥哥在门口说话呢,应该没听到,只有我听见了。”   温宣鱼微微松了口气。   “可能是魇着了——没事。”   她说罢,回过头去,看向站在不远处目送他们的孟沛。   已收割完毕的空旷天地间,他带着侍者站在晕黄的夕阳中,这样的距离已看不清他的容貌,但是只是那样站着,便觉那是芝兰玉树一般的人物。   她感觉到他目送的目光,虽然知道他可能看不清,但还是朝着他微微笑了一下。   今日舅舅就会从紫原郡回来,她会立刻提醒舅舅尽快完成准备工作。   在这并不太平的世道,花鸟使的意外可大可小,虽已结案,但稳妥起见,她想尽快尽快离开这里。   逃避虽然软弱但是有用。   而今日分别时孟沛的邀约,请他们前去绵州过个暖冬,这个提议来的太是时候了。   想起他方才那微微迟疑生怕她拒绝的犹豫,温宣鱼说要回去问过阿翁时,孟沛脸上露出温和的喜色。   温宣鱼心里微微一定。   ~*   看着不远处一大一小已经走远了。   孟沛仍然站着,他脸上似乎有淡淡笑意,而眸色暗涌如海,似乎在想着什么问题。   在他身后的侍者是他从人市一个一个挑选来的。   和银弓、雪箭他们一样。   每一个都忠诚,顺从。   在上一世,他们中的某些人后来成为了冉冉的将星。   而现在,一切。   都是他的。   这一次,不会再有一个会出现上一世在战场背刺他的可能。也不会再出现像万宗背叛他父亲那样的情况。   他身上的伤痕和流掉的血都不必再来一遭。   在上一世曾经花费了很多时间付出了很多代价才知道的真相和曲折教训,这一世,都铺陈在他面前,如同整个世界都在眼前。从一开始,就可以找到所有正确的答案。   就像是曾经的历程一样,那个脸上带着羞意的少女喜欢他,上一世,他收下她的礼物也代表了他的某种接纳,那时她用弱小而平凡的方式喜欢着他,让他在家仇的重负中能感觉到自己还是个普通人。   他曾经以为自己对她是与众不同的。   但是后来两相分隔,他再回到京都的时候,却发现她已成了别人的妾室,他以为,他于她,不过如此。所以他很快离开了。   那一次离开,变成了永别。   他一想到阿鱼最后那封信,便觉得心跟着微微一颤。   倘若那时,他听从了自己的占有欲和愤怒。   一切,都会不同。   前面,目送的人变成了两个很小的背影。   上一世的那个少女和他说一句话都会脸红,而现在的眼前人却能柔柔向他撒娇。   她似乎变了一些。   是因为这一世他温和的态度吗?如果她喜欢,他永远都可以在她面前这样。   这一次,一切都来得及。   也是他的。   这一世,她只需要安安静静在他的羽翼下,安安静静就可以避开所有风雨。永不背弃。   他微微勾了勾唇。   欠他的,都回一一拿回来。   而属于他的,就只能是他的。   乖巧软糯嗫嗫不语的小姑娘,也终于到了长大的一天。   他转头向身旁的侍从:“明天安排京都的聘礼押送来。”片刻,“阿鱼在说柿子,一会准备一些好的送去吧。”   ~*   现在萝阳村这两日的八卦议论都是关于沈家和孙家的。   有的说孙罗人心不足蛇吞象,竟拿妻子做桥,有的说那沈瓷本来就不安于室,嫌贫爱富。   因为这些议论,沈瓷从莲花庵上香回来,就把自己关在房间已连饭都不肯出来吃。   县城的人当日便来了一趟沈家,在她家里说了好一会。   温宣鱼心里担心,等这批人人走了以后,和舅母说了一句便去了沈家,沈家婶子怔怔的不知道发什么呆,见她来了,只呆呆看向沈瓷的房间。   温宣鱼进去,只看沈瓷蒙头在床上,肩膀一耸一耸,似乎在颤抖着哭泣,不由心里一软,忙走上前去,她先坐在床边,喊了一声阿瓷姐姐。   沈瓷没应,她又柔声安抚了几句,说大家知道她不是那样的人,乡里人嘴碎,过几日也就忘了,让她不要放在心上,气坏了自己。   却没想到,就在这时,只听噗嗤一声,沈瓷一把掀开了被子。   脸上笑出了一朵花。   原来她方才一直都是在偷笑。   她脸上是住不住的笑意,只恨不得立刻就跳起来。   “阿鱼,替我高兴吧。我就知道,我阿娘给我算过命的,我不可能是嫁给孙罗这样的人的命数。”   温宣鱼呆了一呆。   她看起来高兴极了。   “你知道刚刚县府里面的人来说什么吗?”她捂住嘴,还是笑出声,“刚刚他们说,觉得我姿容出众,所以本次的采选会额外增加上我的名字。只是因为孙罗的事情,让暂时不要声张,但是留下了足够的妆奁银。我阿兄因为的我缘故,现在已替补了孙罗的代行里正一职。”   温宣鱼微微张大了嘴巴。   沈瓷脸上粉粉的:“你不知道,那日传开时候,我瞧着你家旁边那丛竹树开花,就觉得事情不对。”   温宣鱼听说过一句老话,竹树开花,必有大灾。   沈瓷却笑:“传说,凤凰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现在竹树开花,可不就是要结竹米了吗?这意味着什么?”她喜滋滋下了床,回头看温宣鱼,俏皮可爱,“这意味着,这小小的莱县,是将要出一位了不起的贵人啊。”   温宣鱼定了一秒,还试图想要让她稍微冷静一下:“进宫采选选上了,便很难出宫了。而且听说,宫中的慕容贵妃要求严苛,阿瓷姐姐……”   沈瓷打断了她:“我再也不想补那些补不完的衣服,穿一件素衣就喜气洋洋开心整个月的日子。宫里锦衣玉食,就算是做奴婢,也是皇上的女人。不过阿鱼你不用羡慕我,你啊——”她忽的眨了眨眼睛,微微压低了声音,“其实我小时候听我阿娘说过,你可不是莫大婶生的,你看你现在的模样可不是她能生出来的。说不定,你的福气在后头呢。”   沈瓷最后还是顿住了,想起在莲花庵那人的警告,没有将当日被询问的事情告诉温宣鱼。   不过,这可是件好事,如果阿鱼真的是富贵人家的女儿,那肯定是选择亲生父母的家庭啦,瞧着当日那问话人的衣着,一个下人也穿得那样好,指不定是什么了不得大大福气呢!!   ~*   两天后,回到了京都的万淼在京都的软轿中得到了长随暗访带回来的答案。   从那日送花鸟使回来的人的来路入手,玄安很快摸到了孟家,而那位在丰收游神节上扮观音的小村姑正是孟沛的未婚妻。   “原来是这样。”他手中扇子在掌心轻轻敲了一下,神色却有了一丝轻蔑。   昔日的豪门世家,现在却和这样的女子结亲,落毛凤凰不如鸡。   长随玄安说完得到的情况包括意外得知的那村妇的身份,等待着万淼的下一步指示。   却看着万淼没说话,径直下了轿,他目光露出几分惑然,看着房牙领路的这处桂花巷小宅,微微勾了勾唇:“就是这个。”   当日从莱县回来的路上经过时,万淼一眼便中了这里。   等了一天时间,让房牙和手下清理了里面的人和东西。   此刻里面安静极了。   他缓步踏足顺着石阶走进去,这是一处从未来过的宅子,但却让他有一种难以言说的似曾相识感觉。   小宅很安静清幽,他走到最里面,先看到一丛碧绿可爱的竹,隔着一道围墙,外面的桂花香飘进来,夹杂着淡淡的茉莉的气息。   玄安小心问万淼下一步该怎么做?   万家和孟家曾是世交好友,他和孟沛更曾在同一位夫子门下求学。孟沛是孟家唯一的孙辈,从小便是锦衣玉食,得长辈厚望。而他的母亲是甘泉侯的继室,他头上还有一位嫡出大哥,下面还有两个庶出弟弟,他从小就知道,想要什么,不能靠等。   可是他费尽心机想要得到的,不过是曾经孟沛与生俱来的。   他起早贪黑的练习骑射,但临头还是孟沛抢先得了头筹。   如果孟沛在京都顺利成长,他们两个将注定是对手。   但父亲开了个好头,孟沛不可能是他的对手,他现在已在低贱的泥里。   两家既已成死仇,万淼手捏住柔软的竹心,微微用力,碎裂成齑,他冷然道:“子承父业。既有一个杀父之仇,也不差一个夺妻之恨。那村女是温家的,就通知让温家出面。告诉他们,只要他们能弄那个村女回来,就能上选秀名单,走万家的门路,安排送进宫。”   这并不是重点。   玄安等着下面的话。   果然,万淼道:“若是孟沛不服——”他将手里的竹齑倾斜,“打死就是。” 第17章第17章   秋日,早上的温度开始凉了,清洗好大漆彩绘的茶奁里面温着新茶,周妈在后厨洗碗。   小莫远坐在门口的木椅子上摇来摇去,看着莫氏在做小衣服,阿姐在做大衣服,他百无聊赖,追着黑黢黢的团子跑了一会,又跑回来。   “阿翁什么时候回来啊?他去的那个城很远吗?”   莫氏道:“说了几次,你耳朵扇蚊子就不听。快了快了。”   莫朗此行是秋收完轻车简行去的金陵,因族兄回话母亲的坟可能需要移棺,所以他还是亲自去了一趟。果真去了以后来信,说棺木下面浸了水,需得移棺,可得多待上两日。   他不在,孟家计划的大聘礼便进行不下去。   温宣鱼心里隐隐有些发急,面上却不能说什么。   因为这次托梦被印证的事情,莫氏现在挺信她的话,不知不觉跟着温宣鱼的“预言”做了好些事。两人做着做着针黹活计,她忽然有些好奇问:“阿鱼,你祖母可有没有说这个是个男孩女孩。”   温宣鱼自然是知道的,她素知莫氏迷信,心里一动,便道:“祖母没说,但是应该是个男孩。我那晚梦到一只白鹤飞到咱家。”   莫氏果真听进去:“还有呢。”   温宣鱼道:“白鹤来了,缩着翅膀,好像怕冷呢。”   莫氏也怕冷,但莱县北部没有山,一到冬天,风雪自北长驱直入,的确是冷。   温宣鱼道:“正好季泽哥哥邀请我们全家去绵州过冬,那边是暖冬。应该很适合阿娘养身子。要不要……”   莫氏大为心动,又有些迟疑:“可是你舅舅你知道的,他最不喜欢麻烦别人。”   温宣鱼脸微微一红:“去嘛,阿娘,季泽哥哥也不算别人。”   莫氏伸手捏了捏她可爱的脸蛋,笑了一下:“回来我就同你阿翁说。”   温宣鱼松了手上的针,将给舅舅做的这件长袍抖了抖,针脚细密,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眼皮跳得厉害。   袖袋里面的解结锥贴着手腕,带着微微的凉。   那日舅母得了王嫂子家的牛角和两颗牛牙,牛角她请了人做成了一个漂亮的解结锥给了她,又把牛齿包在符袋里面作为护身符给了她和小莫远一人一个。   但温宣鱼并不想送那解结锥给孟沛。   和上一世一模一样的,龙首蛇尾解结锥,打磨细致,并不比一个昂贵的玉觿差多少。   仿佛冥冥中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正在以另一种方式,将前一世的某些宿命一一重现。   一个曾带着死意的东西。   所以她将解结锥放在了随身袖袋里,重新给孟沛做了一个漂亮的荷包。   黑团子忽然汪汪叫起来。   小莫远听见外面有闹哄哄的动静,从椅子上爬起来去追小狗。   莫氏心里微微一动:“莫不是早回来了?”   正待去看,就听见小狗子的叫声尖锐起来,接着便是马蹄和车辙声。   在他们的庭院围墙边停下,莫氏游戏疑惑,放下手里的童衣站起来,就听见狗子一声尖锐的惨叫,接着门被踢开了。   两个差役在前,一手按住腰间的横刀,进来不由分说便先是一句话:“给我抓起来。”   猝然变故,惊得温宣鱼面色一变,下意识站起来,站到了怀孕的莫氏身前。   然后就在这时,从这群差役身后缓缓走出来一个山羊胡子的男人。   他皮笑肉不笑,目光越过前面的差役,看向了温宣鱼。   他目光闪过一丝惊艳,复尔是缓缓露出的笑。   温宣鱼的脊背刹那一僵,这个人,她再熟悉不过,正是温家的管家温通。当年,便是他带走了她。   但并不是这个时候,也并不是这样的情景。   温通带来的罪名和他口气一样大:“莫朗莫氏涉嫌拐带略卖儿童,带回去请江县令好好处理。”   温宣鱼冷汗一下冒了出来。   按照大雍疏议律法规定,对贩卖人口为妻妾子孙的,徒刑三年,流放一千里。   往北千里,那便是边疆北戎的疆域,去的人百存一二。   莫氏浑身发软,几乎站不住,但她还是强撑着站定:“大人是不是弄错了?”   “错?人证物证俱在。”为首的捕头抖落手上一卷画:“你可认得此人?”   卷了边的旧画上一个妙龄少女,怀着抱着一只猫,生得秀丽动人,正是莫朗那自卖为奴的妹妹,温宣鱼的生母。   莫氏嗓子发干。   那捕头见状冷哼一声:“她乃温家妾室,曾生下一女,下落不明。现在查明是莫朗拐带了温家的庶女回家,私下礼聘,视为略卖。现按律捉拿归案。”   他左右的差役便立刻上前来,这时小莫远也从外面挣脱了拦着他的人,跑过来:“你们不要捉我阿娘阿姐。”还没跑过来,就被差役一把拎住了。   外面远远有看热闹的人,在低声小声议论着什么,村口那个大夫冷笑嗤笑,说着早就觉得莫家不对劲的马后炮。   温宣鱼努力拖延时间,强自镇定:“大人一来就扣下这么大的帽子,我们莫家世居此人,身份一向清白,若说人证物证俱在,请问物证是何物?人证又何在?”   正在被驱赶的村民人群中的沈瓷脸色发白,呆呆看着眼前一切。而沈家阿兄看了一眼情形,退后一步,向后面去了。   那温通见状倒是有些意外她的应对,本以是个村女不懂什么,也没见过什么场面,先来个下马威,吓也吓死了,没想到是个有胆子的。   他得到的任务是必须要好好将温宣鱼带回去。所以,听见温宣鱼的话,他按捺住了性子,摸了摸胡子,多了一分客气:“到了府衙,一切都知。小姐,您可是金尊玉贵的侯府千金,本该锦衣玉食,却在这里受罪,你可别被他们给蒙蔽了。”   “来人,给我请小姐。”随着他的话音,两个健壮的婆子走上前来。   温宣鱼挡在莫氏身前:“光天化日之下,你们胆敢强抢民女不成。”   这种宅门的管家见惯了这种场合,根本没打算跟温宣鱼啰嗦,同时向衙役和婆子们扬手:“带走。”   便在这时候,温宣鱼忽的扬手一下拔下了发髻上的步摇,竟一手直接搁在自己脖间:“你敢?”   突如其来的变故叫温通惊了一下,再看温宣鱼,不过是个半大姑娘,料定她也没有这样的气性,便笑了笑:“小姐,您是京都富贵人家的小姐,小时候不慎被这盗贼偷了来,这些年,可受苦了。今天啊,我们是来接您回家的,看看这些人和差役,看这令牌,难道还会骗您不成吗?您的生身父亲和侯爷可是在家苦等见您呢。”   说的比唱的好听,她知道温家为什么要带她回去,她也知道他们想要什么。   她站定,声音微颤,却一步也没移开:“你们上前一步试试。”步摇的尖头扎进柔软的脖颈,一颗血珠冒了出来。   温通心下惊住,抬手示意暂时勿要靠近。   他脸上的山羊胡子抖了抖:“小姐,您何必为难小的呢。今天无论如何,都是要将您带回去的。”   温宣鱼看着面前这张脸,这个从底层拔擢起来的管家可不是盏省油的灯,而现在莫家只有她能挡在前面。不能怕。她柔软的胸腔叠生着陌生的情绪。   “不知我那位没见面的父亲,是叫管家带我尸体还是带我的人回去?”她慢慢问。   温管家闻言笑不出来了。   “我想和您单独谈谈。”她再说。   温通看了她一会,挥挥手指,婆子和差役们退到外面。   然后院门也关上了。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温通倒是个实在人,并不避讳,说话条理分明。   “小姐不要奇怪我怎么知道。当年青姨娘病重,我是府里庄子的长随,便是我通知的莫朗兄弟。”   “那时候小姐你身体弱,几乎要夭折,又没有人接回府去,莫朗兄弟带走你自然是为了青姨娘兄妹情深一片好心。”   “然此一时彼一时。纸不包不住火,雪里埋不了人。二老爷现在想起小姐你,到了这个坡,就得唱新的歌。莫朗兄弟没有手续也没有资格,一告一个准。现在的缉捕文书就在江县令那里,若是小姐配合,也许还能不差人直接去金陵拿人。”   “小姐被养育了这么些年,也是个有气性的。但小姐当也知道天下没有不是的父母,便是二老爷曾疏漏了你,但现在想起了,小姐便是侯府的小姐。胳膊拧不过大腿,若是一味再为外人说话做事,只是让我们这些下面的人难做,最后伤了小姐您和您在意的人的和气是不是。”   “我瞧着那位夫人现在身上也有几个月。实在受不得吓。”   管家说的她都知道,如果严格追究,舅舅的拐带之罪是跑不了的,按律最低流徙一千里,而舅母现在的身体和小莫远更是根本经不起折腾。   温通最后再笑:“况且青姨娘毕竟生养了小姐,小姐就真的不想回去看一看她生活的地方吗?青姨娘走之前最记挂的可就是小姐。”   温宣鱼目光微动,转头看了一眼窗外,管家顺着她的目光看出去,又摸了摸自己的胡子。   “小姐可是在等那位小孟公子?巧了,今日正好金淮团练使路过,江县令请了他一同宴饮,怕是来不了了。”   一切都提前了。   但一切还是一一发生了。   命运的齿轮一旦启动,就再也不会停下。   就像是曾经的侥幸,突然被打败,一直的谶语忽然成真,虽然惶惑,但内心深处是知道的,早晚都会来的,只是这一次——   她脖上的手没动,看着面前的温通,垂下的眼睫掀起,道:“要好好和管家回去,可以。但我有两个条件。”   温管家笑,恭敬垂眸:“听小姐吩咐。”   房间门打开了,温宣鱼放下了手里的发簪,和温管家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围观的人群都被驱散了。   温宣鱼在莫氏身前拜了拜,看着又惊又怒又恐惧的莫氏,她一手扶住舅母的手,另一手伸手轻轻摸了摸莫氏的肚子:“阿娘,记得我给你说的,东西都要放好,照顾好自己,等舅舅回来,莫要着急,都是一场误会,没事的。”她在放好两个字上咬了咬,用手捏了捏莫氏的无名指,又轻轻摇了摇头。   她又走到莫远面前,小莫远早就抽抽噎噎,因为之前挣扎踢打被差役打了两个屁-股,哭得脸红红。   “乖,不要哭。”她伸手给小莫远擦去眼泪,看着小莫远的眼睛,“阿姐有事出去一下,你要记得听阿娘的话。你是个男子汉,要保护好阿娘,等阿翁回来,知道了吗?!” 第18章第18章   温宣鱼上了马车,而那些带来的差役也相互交换了个眼色,跟着这位侯府管家的身后一起撤了,丝毫不再提起方才所说吕略卖之事。   这个世道便是这样,权势如风,庶民如草,风向何处吹,草向何处倒。   莫氏满脸是泪,一手扶着院中的石桌,眼睁睁看着温宣鱼和来人去了,两个邻居婶子上前去扶着她。   沈家阿兄这时候也报信回来了,他左右看了一眼情景,猜到了情况,只沉默了一下,向询问的母亲的摇头:“小孟公子被请去了县衙,我去孟家没见到人。”   沈母听得大骂:“是哪个要死的去碎嘴,惹了这么大的事情出来!真是该打死。哎,就说这竹树开花就是不吉利,这都是什么事啊!我看阿妹,你也别难受了。还好阿鱼带着他们走了,要不然这拐带是要徙刑三年,流放千里的,到时候莫大郎坏事了,你说你孤儿寡母可怎么办……哎。”   沈瓷满头是汗,白着脸站在后面不敢动。   沈母又叹气:“莫郎君也真是个实心眼的,大家都以为是他得了允许带回来的孩子,结果竟是他自己偷偷抱回来的,就算是他妹妹的女儿,但毕竟是人家的人啊。这是死是活——哎,你说这不是把脖子送到别人刀下吗?养了这十多年,可算是白费了——”   沈瓷见莫氏脸色实在难看,忙低头小心扯了扯母亲的袖子:“阿娘,我看给阿婶弄些热汤暖一口吧。”   另一个王家嫂子见状忙安抚:“远哥儿他娘,你也别恼,且先顾着你肚子里的这个,可千万莫伤了身子,倒是废了阿鱼的一番苦心。你这样想吧,阿鱼去了也未必不是好事,瞧着那家人家很有些权势,又在京都,她是不会去吃苦的……”   莫氏听见这话,眼泪顿时又流出来:“阿姐,你们回吧,我想休息一会。”   其他几个婶子都叹口气使了个眼色,齐齐退了出来,然后重新找个地方再细细八卦。   等外面的人都走了。   莫氏定了定神,看了看温宣鱼捏自己手指的位置。   第四根无名指。   伯仲叔季。   孟沛,字季泽,便是行的四。   所以阿鱼的意思是叫她去找孟沛吗?   对,孟沛。   可是现在就是孟沛在,恐也留不下阿鱼了啊。   莫氏一思即此,抽泣起来。   莫远见状上前抱住了母亲:“阿娘不要哭。我这就去找季泽哥哥,把姐姐抢回来。”   他走了两步,便看抽抽噎噎的莫氏抓住自己摇头:“别去。你季泽哥哥现在也没办法。你去找他,是害了他。”   她定了定神,叫莫远:“过来帮阿娘拿东西。”   ~*   镂雕着四瓣花叶的马车外面精致,马车内装饰却很简单,长凳上面的锦缎已有些旧了,上面铺了一层软垫。   这就是忠义侯府的面子和里子。外面光鲜亮丽,里面早就是一团糊涂。   如果她没记错,现在的这位侯爷,   她的第一个条件是这件事不可追究舅舅一家的责任。   温管家一口答应了下来。   本来今日过来就是恐吓居多,先给了下马威镇住这些人,带人才能顺利,若是磨磨唧唧,细细说来,难免会有没眼力见的来搅和,反而横生枝节。   而至于第二个条件。   她想见孟沛一面道别。   温管家目光扫过马车后面数个骑马的护卫,略一沉吟便答应了。   他本来也是这么打算的,甚至在他的袋子里还有一袋预先准备好的铜钱。如他来之前得到的暗示那样,如果这位曾经的信阳侯世子轻举妄动,那发生争执和正当防卫下出现的意外,便不是他能控制的了。   但这样的意外肯定不能发生在县衙,毕竟信阳侯从军中起家,门生故吏也不少,今日那位路过的团练使也在,他可不想冒险。   温管家笑了笑:“那小人这就差人去请。”   他说罢,向身旁一个随从使了个眼色,那随从立刻备马向前去了。   不过须臾,就在经过那片歇脚的竹林时,忽听前面传来马蹄声。   惊动地上的尘土,片刻,便看几骑绝尘而来。   为首一人,丰神俊朗,姿容出众,翩翩少年微昂着头,勒马垂眸看向这行人最前的温通,面上似笑非笑。   正是孟沛。   他的身后,四个玄色衣衫的少年神色肃然,腰间都配着横刀。   他目光看向前面的马车,喊了一句:“阿鱼妹妹。”然后翻身下马,他缓步孤身走来,初秋的风搅动竹林,风让马车的帷裳滚动,就像一只手在掀开马车的车帘。   孟沛一步一步,不疾不徐走过来。   温通没有下马,他用下巴示意,立刻便有车辇后面的几个护卫拔刀走了过来,半挡在马车前面。   “这位便是孟沛公子吧?”温管家道,“听说公子曾和莫氏交好,但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小姐认祖归宗,千金之躯,对于和小姐之前的误会,想来孟公子不会需要在下解释了吧。”   孟沛发出一声无需回应的嗤笑。   眼前这个管家他还记得。上一世,城破时候,他曾在高座上看着他吃完了曾撒在他身上的三贯铜钱。   他走向马车。   孟沛此刻身上依旧是作为客人时的常服,长发以玉冠固定在头顶,只有几缕碎发垂下,他走得不快,腰间的蹀躞和玉佩随着行进微动,得体而又质地精良的锦衣袖口上的暗纹随着他的手按在腰间的剑柄,在晨光下映照出赤金的光泽。   他的手很白,修长的手指按在墨色的剑柄上,更显出某种苍白来。   他的脸上带着微微的笑,但他的眼眸深处是如死寂的黑,看着眼前几人,温管家一瞬间背上冒出了阴寒的冷意,那眼神仿佛在看几个私人。   孟沛走到了几个护卫攻击的范围内,却没有动手,而是先看了一眼温通,似乎在等着他的下一步。   此时温通的手已经握住了那袋铜钱,按照预定的计划,他要将把这袋钱砸到这位心高气傲的信阳侯世子脸上,然后再补上冷漠而又居高临下的羞辱,告诉他此身不要奢望,接着等着他冒火动手。   这样的事情本来是他极为拿手的。   但在此刻,他骑在马上,看向下面的孟沛,他们明明数人围着此人,他却感到了一种来自孟沛身上的难以言说的寒意。   这是一种天生的本能,这种本能曾经救过他,做狗起来的人总是能很敏锐察觉到可能给他们带来危险的人。   他忽的改变了主意。   “但孟公子,小姐想在临走前见你一面。”   他勒转马,老老实实向旁边让了一步。   马车的车夫跳下车来,在地上放好马凳,马车停在原地,孟沛踏上了马车,里面的人一直都在,安静极了,他知,她在等着他。   他掀开帷幕的时候,半昏的马车里,一眼看到了她的身影。让他有些意外,她看起来并不是十分害怕。   “季泽哥哥。”她叫了一句,却没动。   “跟我走。”他说的是命令的话,口气却是陈述句。   但她却慢慢摇了摇头。   “季泽哥哥知道的,我不能。”她低声说,“如果我走了,舅舅舅母他们怎么办?”   “带上他们。”他说。   “可是怎么走呢?”她问。   “阿鱼妹妹不想吗?”他说这话的时候神色平和,但那双漆黑的看不清的情绪的眼眸却带着某种危险。温宣鱼毫不怀疑,只要她想,他们很快就可以一起离开这里。   但不行。   “是一起像流民一样离开这里吗?可是,舅舅舅母他们,孟老先生,还有小莫远,以后都没有身份东躲西藏吗。京都的那些人他们会善罢甘休吗?就算季泽哥哥带我们到了绵州,可是绵州的亲友他们能帮我们多少呢?那时候,季泽哥哥该怎么办呢?”她咬着唇,抬头看了孟沛一会,“季泽哥哥,让我走吧。”   孟沛脸上常带的笑意渐渐淡了,他的脸上多了一丝危险的冷意,他看着温宣鱼,似乎觉得她有些陌生。   温宣鱼知道他生气了,她吸了一口气,又慢慢道:“季泽哥哥很聪明,也很年轻,季泽哥哥有很多很多事情还没有做。你知道的,现在我留下,或者被季泽哥哥留下,我们都不会有好下场的。舅舅舅母,所有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孟沛看着她,他的眼眸漆黑如同永夜。他现在正在拿着他自己的主意。   她伸手按住了孟沛按住马车帷裳的手,她想要做点什么,至少不想他现在看起来这么难受,命运会短暂让他们分开,但并不会是永远:“让我去吧。我会在京都乖乖的,好好的,等季泽哥哥你来找我。我会每个月用阿远的名字给你写信。”   她忽然察觉到自己的内心深处的理智,或者是经历了太多之后的某种漠然,即使在这个时候,她的手在微微颤抖,她抿着唇不安,她想起的另一件事却是孟沛会生气到放弃她吗?他很快会投军,年少成名,权势在握,那时候的他,是否会和上一世一样,在一年后来到京都,向她那位贪婪的父亲提亲?   他面上的神色依旧是沉默的。   温宣鱼必须要留下些什么,可她身上什么也没有,原本准备给孟沛的荷包因为走得急并没有带上,而现在有的,只有袖袋中的这个解结锥。她低头取出-袖中那枚温热的解结锥,龙首蛇尾,古朴温润。   “这一个,是给季泽哥哥的。我会在京都等季泽哥哥。”她另一只手,握住了那支步摇,锋利的步摇顶端被她握住,“带着它一起等。”   “所以,你是已经决定了对吗?”他的眼眸黑的看不到一丝光,但他唇上却缓缓露出了微笑,他当然知道,她说的这些他何尝不知道——   为了这一刻,他已经提前做了准备,只要他想,她会收拢在他的手掌,即使现在他的身份,他也能将她像一只雀儿一样藏起来,谁也找不到。   “我们还会再见。那时候,季泽哥哥,请不要忘了我。”她的眼睛微红,在昏暗的马车中能看到盈盈的泪光,她的手温暖微凉,带着朦朦情义,她声音带了一丝恳求:“季泽哥哥,我走了,请为我照顾好舅舅舅母他们,他们好好的,你们都好好的。我也才会好好地。”   她的声音脆弱而又悲伤,带着让人无法拒绝的温柔,他在这时候再看她,只觉眼前的少女我见犹怜。   他的手没动,他知道带走她和不带走她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前者会永远拥有她,但也会失去她,而后者,他忽然轻轻叹息了一句,他这样的心,早已在尸山血海中滚过一遭,但仍然在为最简单的东西触动。   “我可以答应你。”他最后说,“但你要答应我。”他松开了手,帷裳在身后落下,另一只手捏住了她的下巴,他的声音在昏暗中带着孤注一掷的纵容和笑意,“以后不可以这样的模样对其他男人这样说话。”   “今天我在江县令那里喝到了阿鱼妹妹说的桑葚酒,果真很美味。”他眼底是看不见底的暗光,“等我一年。”他忽的垂下头来,低头在她眼角亲了一下,“到时候,我会带上酒,亲自来提亲。”   温宣鱼呆住了一下。   而他本来只是象征性的吻结束后,怔了一下,忽的一笑,他再次低下头来,吻在了她的唇角。   此刻的外面是温府握刀的护卫,她浑身一僵,不敢挣扎出声,他的唇滚烫,带着淡淡的酒气,混合她身上的茉莉花香,交织成一种奇异的味道。   他本来的浅尝辄止渐渐有些失控,辗转悱恻中,她的脑海一片空白。   陌生的情绪在脑海和心口挣扎,她仿佛一叶被掀翻的扁舟。   所以接吻,是这样的感觉吗?   良久,他松开了她的手,低头在她的手心吻了一下,如同某种烙印。   “等我。”   温宣鱼有些呆呆,忽的有些担心问:“如果他们不同意呢。”   孟沛弯唇,露出一个带着微微痞气的笑,他的眼睛明亮而又戾气:“我会抢。” 第19章第19章   温宣鱼忽然笑了起来,她的眼睛弯弯,唇角轻轻勾了起来,微红的脸在看不清深浅的目光中有种说不出的动人。   “说好了的。季泽哥哥。”她的手伸出去,略微粗糙的指腹抚上他同样带着少年气的脸颊,然后垂下,勾住他的手指,轻轻拉了一拉。   “都不能反悔。”她说罢,松开了手,伸手按住他的肩膀,向后轻轻一推。   她那样轻的力气,他却没有丝毫反抗之力,被推出了马车的帷裳。   外面的日光正好,竹林生风,一派生生向荣之态,在她望向那一瞬间,他接受了她的选择和承诺。   他也会保证让她履行她的承诺。   少年的脸意气风发,唇上含了极淡的笑,他的眼眸明亮,将那黑沉沉的眸色如同点缀了光晕。   山高海阔,属于他和她的世界刚刚开始。   按照上一世的时间,他只有回到都城长安。   第一次是两年后,他刚刚成为指挥佥事,收到她的绝情回信,信里她看不上他那的从五品身份,他屏着一口气回京述职。在朱雀长街上,他骑马而过,那时候正好从温家角门抬出轿子,他那是想着也许那出来的就是她。但身后的同僚催促,他拍马走了。   第二次是回京破城,提马归来以后。   风吹衣衫,少年手指收紧,复尔微微松开,他握着手里的解结锥,彼此的信物在手,如同将所有的命运和前程尽系于手。   一切回复上一世的轨迹,但却又并不相同。   他翻身上马,踏霄嘶鸣一声,带着他的长随越过了马车,向后而去。   温管家转头看了一眼马车,带着某种劫后般仓促的余幸,道:“启程。”   他不知道马车里面这个据说长在乡下毫无见识的村女,是怎么能只言片语就哄走了这人,但这一刻开始,对温宣鱼,他的态度是真的不同了。   ~*   此刻的孟家,绿竹环绕,常年不熄的更香连绵不止,现在最后一支更香正在燃烧。   孟沛回到孟家的时候,孟二老爷也从县学赶了回来,他带回来一个好消息。   上一次他送出去的某封举荐信终于有了回音,原来信阳侯的某个下属现在蔚州任一名右军中尉,回信说可以让孟沛前去去做一名亲信牙兵,提及说年轻人不可好高骛远,应从基层开始,磨炼意志,提升能力。   孟沛伸手接过那举荐信,轻笑一声,顺手揉了。   上一世他便是去了蔚州,在蔚州的大头兵营里足足浪费了半年时间,最后靠着一场夜袭示警救人的缘分,辗转被调去了金淮郡,才开始崭露头角。   那个所谓要提携他的中尉更多不过是想看看他这个世子为自己鞍前马后的模样。   真的看重,何以会在孟二老先生亲笔信下才给了这样一个低下的职位。   大雍向来如此,身份姓氏重于个人能力,殿陛之间,朽木为官都是常态,在混乱和皇权中,世家从来都屹立不倒。   但在有些地方不同。   “蔚州右路军拥兵自重,督军马沈朴目光短浅,暴戾独断,见小利而忘命,不足谋也。我不去此地。”   孟老先生迟疑看向案几上的纸团,这到底也是个机会,信阳侯被联合清理后,人丁凋落,早已不复当日荣光,又被处处限制。但他待要说什么,抬头看着孟沛,却又有些说不出来,生机勃勃而又锋利的年轻人如同出鞘的利刃,在某些时候甚至让他也感到心惊。   “那沛儿的打算是?”   孟沛随手一转手里的匕首,此刻屋角旁计时的更香几乎燃烧殆尽,最下面的定时珠眼看就要落下,他手中的匕首飞出,准确将那黝黑的金属珠击落在地。   “我要去金淮郡。”   孟老先生面色一变。   大雍开国皇帝兵变上位,承袭前朝的疆土,但这疆土本身就是不完整的。   前朝的那位皇帝为了登上皇位舍弃了边疆十二城给北戎,借北戎的权势击杀了醴朝宴废帝才成功登基。他倒是当上了皇帝,但至此割让的边疆十二城再也拿不回来,只要每年暴雪或者发生春荒,北戎便会打破和平协议,南下劫掠,至此后朝没有一个皇帝再能睡个安稳觉。   大雍开国后,昌帝在边疆十二城外更置金淮郡十二城,相互守望相互,构筑了新的防线,沿袭到这一代幼帝,犯人跑得太多,颁布新令,接受募兵。   但金淮郡十二城地处边疆,冬日滴水成冰,夏日暴日灼人,物产不丰,边境不稳,在那群世家和权贵眼里是个烫手的山芋,最后竟变成了犯人流放和罪臣左迁之地。   这样一个混乱荒僻的地方,怎么都不是奔前程的好地方。   “太危险了。”孟老先生摇头。   “是的。富贵险中求。”   孟沛转头看身后的侍从雪箭,后者心神领会,捧了软甲前来,为孟沛批甲穿上,娴熟至极,少年人含笑,“叔爷不必担心。这才是我应该去的地方。”   “您的关蝶和文书都已备好,连同莫家人的身份,银弓和赵团练会安排你们一同出发去绵州。”   他甲胄在身,纤长的少年人顿时有了厚重肃杀的气势,回手俯身拱手行了肃拜礼:“介胄之士不拜,今以军礼别。”   他伸开手,一柄□□落到手中。混铁精钢的枪身,上面是阴刻的蟒纹,枪头泛着冷光,他握住,顺手一挥,挑起了桌上那团废纸,破风声中,纸变成了碎屑,落在最后燃烧的更香炉中。   “走了。”他的声音消失在摇曳的竹影中,几个他从不同地方带回的少年侍从都紧紧跟在在其后。   ~*   马车粼粼,温管家一路行止也算上心,在进京都前的焱州城中,他甚至先自发给温宣鱼准备了一套新衣,待换上了新衣的温宣鱼走出来,温管家看了一会,摸着下巴笑了笑:“很合适,我瞧着小姐是个有福气的。”   温宣鱼回了谢礼,礼仪周全:“谢温叔叔好意。”   一路上,她的乖巧和亲切很是博得了管家的好感,从下面爬起来的人,向来更看重对自己的尊重,对他们来说,上位者的一点施舍的平等,都会产生异样的亲近之感。   更逞论温宣鱼也是看过脸色走起来的,她知道什么样的人喜欢听什么话。   温通果然笑得更开心,摆手:“小姐言重,叫我温管家就行。”   温宣鱼柔声道:“当日要不是温叔叔帮忙,我这会子都不知道在哪里呢。温叔叔对我的救命之恩,我心里是记得的。”   温通左右看了一眼无人方才道:“难为小姐记得。但这件事说起来也是府里的旧事,也不是什么光鲜事,为小姐的前程,小姐以后还是不提的好。”   温宣鱼颔首:“大恩不言谢。谢温叔叔提醒。只是不知道这侯府里面的情景,我现在这样回去,侯爷和父亲还有大娘子是什么样的性子……”   温通听懂了她的示好和迟疑,当日温宣鱼为莫家争取的那一份情谊他亦看在眼里,心下更觉这姑娘玲珑剔透。以她的容貌,又是个有脑子的,前途自然是不可限量。   他心下起了奇货可居的心理,便摸了摸下巴,透了一点底。   “二老爷接小姐回去,自然是为小姐的好前程去的。”   果然如此。   温通一面拣选几样合适的首饰,一面向温宣鱼简单介绍府里的情况。   这些都是温宣鱼曾经深刻感受过的,混乱而又外强中干的温家生活。   忠义侯府在上一辈老侯爷娶了前后两房妻子,前后生了两个嫡子,即现在的大房和二房。   老侯爷故去后,承袭的爵位降了一等,由大房长子继承,但长子膝下只有一个女儿。   而她这位生身父亲名唤温仓,是老侯爷第二个妻子生的次子,正是二房的掌舵人。温仓生得俊美风流,是个只图眼前好的性子,因他是老二不能袭爵,又没有功名傍身,所以就靠着一张巧嘴,哄着老太太拿钱用。   他外面的女人喜欢,家里同样如此,喜新不厌旧,前前后后不知在宅子塞了多少人,光是有名分的就不下三个。温宣鱼的母亲便是其中一个,原来是老太太身旁的丫鬟,被温仓捉在手里硬要了来,成了妾室青姨娘。   但等这位怀孕怀到了后期,温仓已经又喜欢上一个新的良妾,又和妻子温康氏绞着劲儿要弄进来。   一个萝卜一个坑。既然要来新的,那就得清理旧的。这些年一向如此,温仓不停塞,温康氏就不停清理。两夫妻之间甚至形成了某种奇异的默契。   温康氏按照习惯清理家里多的女人。这一回被送出去的便是即将临盆的青姨娘。   青姨娘在别庄旧屋自己生下了温宣鱼,当日还是长随的温通也在,便从外面给她买了一条鱼熬汤。   青姨娘看着那鱼,眼睛湿了又干,说:“便叫她阿鱼吧。”   温家的孩子从玉字。   温通本以为是温宣瑜,青姨娘说,不,就是鱼。她喝了一口鱼汤,这样的鱼。   要么被熬成汤,要么游鱼进海。 第20章第20章   青姨娘因为生产受了风,身子一直不好。温康氏知道这姨娘生了个女儿,倒是放了心,又找到一个温仓和新姨娘浓情蜜意的时候特意去问什么时候接回来青姨娘。   温仓忙着哄新姨娘,于是说,接什么,让她在那里养着吧。   一来二去,养着养着就真的忘了。   青姨娘病缠绵了大半年,眼看是快不行了。她强撑着不肯去温家报信,临去的那月,温通用捐给总管的钱混得了差事,温通来辞别时,她拿出唯一的一个银项圈给温通,恳请他去莱县请一请自己的哥哥。   青姨娘生得好,年轻的时候在温家滋养过,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我见犹怜,她那样求着温通的时候,向来只知权衡利弊的温通竟然心也软了一次,他实在无法拒绝。   青姨娘最后说:“阿鱼,就由她舅舅做主吧。”   后来,温宣鱼被莫朗带走了。   温通只做不知,十多年后早忘了这事,直到上个月突然几个黑衣汉子,在暗巷带走了他。   他被蒙着眼睛带到一处宅子,扔在地上,听着上面的人问关于温宣鱼的话,他犹豫一下,一脚就踹到心口来。   温通知道瞒不住,便将自己摘出去后,再真假掺半说了一说,假的部分自然是当日是莫朗自己偷摸带走了那个孩子,温家人并不知情,只以为孩子死了。   对方赏了他二十两银子,然后又交代他等他去接人的时候要做些什么,这才让他回去。   然后不过两天,温仓就将他叫了去,要他务必将这位素昧谋面的小姐请回来。要全须全尾,要毫发无伤。然后又安排了几个护卫同去,说要是对方不识好歹,便打死送官。   温仓不动声色答应下来。   他第一眼看到温宣鱼的时候,便惊了一下,那一双眼睛和青姨娘太像了,几乎不用多想,这就是她的孩子。   但又不同,豆蔻少女眼眸是柔韧的光,因并不自知的美,天然去雕饰,看着便让人移不开眼睛。   他便想,大约是那位贵人看中了这位四小姐,想要弄到手里。   只是又有些疑惑,若是这位四小姐在乡下莫家,要得了不是更容易?后来又想,大约那位是有些身份的,也有些用心,想名正言顺要正经纳成姨娘。   是以对温宣鱼的态度也更是不同了几分。   温管家说完了温家的长辈和现状,温宣鱼又问温管家家里的姐妹情况。   温管家的回答和上一世一模一样。   现在的温家二房在明路上连她在内有两子四女。   除了二郎温瑾、已出嫁的二姐儿温宣瑷和三姐儿温宣珠,剩下都是庶出。   庶长子是已经故去的一位香姨娘生的,而小女儿则是眼下温康氏身边抬的一个柔姨娘生的,现在年纪尚幼。   温管家倒是不瞒她,点拨了一句,说温家虽面上还有架子支撑,但大户人家大有大的难处,现在家里用钱的地方多,姐儿们年纪尚幼,两个公子都在想办法先谋事读书,故而都没有谈论成家的事。   温宣鱼心里明镜似的,莫管家这话,不如换个说法,温家现在亏空厉害,别说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家结亲,便是下嫁,女儿体面的红妆恐怕都凑得为难。   这也是上一世温仓最爱骂儿女们的话。   “合着一个个都是讨债的,半点拿不回来,这也陪嫁,那也不够,又要脂粉,又要钗环,将我们两个老骨头捣鼓了也不够。”   其实上一世在温家过了一年多,连温宣鱼都搞不清温家到底为什么可以支撑那么久。   温家是大户人家,祖上也是阔过的,现在的宅子在温家手里从前朝住到了新朝,依旧是阔的架子。   但从老侯爷之前就不行了。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   更何况温家这一堆败家子。   眼下温家袭爵的这位侯爷,也就是她的大伯伯,膝下只一个病恹恹的女儿,他自己领着一份供养,所有的支出银钱都用来礼佛求来生,流水似的送到各个佛窟里,根本顾不上别的,夫人去世后,他直接住在了家里的佛堂。   而二房温宣鱼他们这一房,除了日常公账的那部分聊胜于无的份例,他们基础以外的收入来自哪有时候连温二老爷也不知道。反正他自己有个好母亲,他有一张好嘴巴,没钱了就甜言蜜语哄着老太太。   就好像老太太那里是个挖不完的金山。   这位温二老爷说不出是阔气还是吝啬。住的宅子里面的碧纱窗几年都舍不得糊一下,秋日晚上起风的时候,小姐和公子们只得把自己的披风或者大氅挂上去,然后沾了水或者褪了色,又嚷嚷着叫他们花钱去做新的。   他们各自分餐,常常正餐只用一两个菜,但等到了晚上,又嚷着饿,然后厨房重新开火再做一顿,而且常常所有公子和小姐还有温二老爷的时间非凑在一起,于是厨房便开始吵吵嚷嚷起来,这个时候只能看谁的嗓门和脾气大,脾气小一些的,常常混不到东西。   家里长年累月都是争执和吵闹,只有来了客人的时候,那让人脚麻的和和气气那一面才会重新显示出来。   唯一拿得出手的是这一房的人儿,虽然嫡母温康氏生得姿色平庸,但无论嫡庶,公子小姐们各个都生得出众,一眼看去,不说话保准就是小姐公子的模样。   漂亮的模样谁都喜欢,温二老爷有时候也会对这些漂亮的子女们突然的阔气,特别是他刚刚从老太太那里拿了钱的时候,碰上家里的小公子小姐们总能再截留一点下来。   但这样的情景在今年发生了变化。   今年夏天,嫁出去的嫡长女温宣瑷怀孕待产,堪舆师算了屋舍位置不好要迁居,结果在搬家的时候,她的嫁妆不知怎么就漏出来一箱,偏偏就是那一箱,摔翻在地上,原本半箱子的珍宝珠玩,下面都是幽幽绿的黄铜。气得大女婿当场甩了脸子。   这就是铜豌豆沾水下了油锅,立刻被传出小,这下温家成了京都里面的大笑话。   温康氏连夜将自己的嫁妆贴过去,却也已经晚了。   温家的名声没了,温家的男人又在朝中连个正式的差事都没有,读书的嫡子学问又差,眼看温家是起不来了,剩下的小姐们好点的人家谁还想娶?   老太太这回真的生了大气,恼亲儿子竟然这样不争气,连孙女儿的嫁妆都要动,羞气之下出家礼佛去了。   老太太不在,温家二老爷一下断了炊,不过两天,就在家翻脸不认人,将下面两个女儿捉来痛痛快快指桑骂槐骂了一顿,赔钱货来货去。   然后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得了一个好消息。   一位贵人的长随告诉他说,他还有一个女儿,落在乡下,若是能顺顺利利接来,便能保证将这小姐送进宫中,最惊人的是走得是万家的门路。   如今新帝后宫现在都被慕容家把持住,但凡平头正脸的都得先过了慕容太后和慕容贵妃的眼睛,现在能塞进去一个自家的女儿,一跃变成皇亲国戚,是何等的好事,到时候,谁还敢笑?   而最重要的,嫁女儿到皇室不但不用制备嫁妆,还会得到一大笔补贴。   温二高兴地睡不着,先问了来人可不可以再塞一个女儿进去,说他的这个嫡次女容貌也是极好的,幼-女现在年纪小,但也是个美人坯子呢。对方没回话,眼神里呸了他一口,温二便讪讪说那就先依对方的意思,然后立刻找了府里最利索最靠谱的管家温通,让他先不必去忙着自己那挪钱补贴的事,先把这个根本记不得的女儿接过来。   什么青姨娘,什么莫家,这些年在他那位夫人手下清理掉的婢女姬妾那么多,他早记不清了,哪里还会记得什么女儿。   什么时候有个女儿不重要,关键是这个女儿来得太是时候了。   但这个女儿只要接回来就好了。   温管家在温家混了十多年,心早就硬的像个石头。但石头也是有想法的石头,几次交谈和行事,他觉得眼前这个小姐和那屋子里的几个实在不太一样。   她和那宅子里的人并不是一路人。   她对男子,有一种和她年纪不相符的熨帖,那微微的笑,带着几分稚气和纯真,却仿佛又有经事的女人特有的迟疑和体贴,若是这一位小姐真的入了那位贵人的贵眼,那倒是真的可以期待一下她的造化。   三日后,马车进了都城,厚重的城门分列两侧,黄铜抛光的门钉古朴庄重。   核对了身份过所,马车压上了青石条长街,转过一条火弄,渐渐人声开始稀稀落落起来。   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温宣鱼撩开窗帷看向那依旧阔大的门庭,门口正停着一辆车气派华丽的朱漆马车,恍惚似曾相识,仿佛在哪里看过。   她待要再看一看清楚,温管家已亲自前来撩开帷帘。   温管家目光亦看向那马车,风中仿佛有似曾相识的冷香,似乎那日被带走时在那宅子中闻到的有些相像。   他于是恳切说:“四小姐今天进得此门,太谦和的性子恐怕会受委屈。老奴只能管着前厅门户,后宅剩下的都是小姐自己的造化了,但有用得着老奴的地方,尽管开口。” 第21章第21章   门房小子正张大嘴打哈欠。   见到温通下来,那门房顿时收住嘴巴,嘿嘿笑了一下,低头叫了一声:“总管好。”   等他抬头,他忍不住又张大了嘴巴。   ——此刻温通正从马车上扶下一位玉质芊芊的妙龄小姐。   门房并不知道内情,看着这位小姐,第一眼便以为是二老爷又从哪里新纳的如夫人,可巧前两日二老爷正为纳妾的事和大娘子吵了一嘴。   第二眼就是觉得可惜。   是真的可惜。   这么个水灵灵的姑娘,要是进了温家这宅子,可惜。   他心里觉得可惜。他脸上就显出心里的想法来。   温管家看了他一眼,微一蹙眉,哼了一声:“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开门去通报,五小姐回来了。”   门房啊了一声,又看眼前这位,这位是哪里来的五小姐,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等屁-股上挨了一脚,他这才回过神来去开门。   温宣鱼下了车,门房已气喘吁吁跑去前面通报了。   温管家亲带着温宣鱼缓步走进去,在影壁旁的花园略站了一下,便看那门房又喘着气颠颠跑了回来,脸色有些难看:“总管。”   “老爷不在?”   “在。”门房赔笑,“老爷在花厅见客。”   温管家点了点头,没有问大娘子,既然是温二亲自点名要见的人,那自然要先带去见一见。   他沉吟了一下,先带着温宣鱼去花厅旁的耳房,然后又叫了一个婆子过来,让她先备齐茶水点心,让温宣鱼稍作休息,他自亲去前厅侯着等待通报。   从进门开始,温管家便不动声色和温宣鱼保持了距离,温宣鱼心照不宣。   她一路看过去,眼前的一切看起来都是似曾相识的熟悉。   连那前厅缸莲里开败没有清理的莲花枯叶都和记忆中别无二致。   一切提醒她曾经在这里过的那些混乱和卑微时光。   在温家,一切都是不能讲道理,也不能撕破脸皮的。每个人都有自己护身办法,谁也不肯真正服着谁,到处都是争吵和叽叽歪歪。等那时候的温宣鱼浑浑噩噩流着眼泪进来,她年纪和性子一样稚嫩,一双怯怯的眼睛和易红的脸,就像是天生要被欺负的料。   她又不擅长争嘴——   也没有人帮她,甚至她院子里的婆子也能糊弄她。   只有一个人夸奖过她,就是那个专门破费请来教导温家姑娘的嬷嬷说温宣鱼,说她这样温柔的性子是会很得男子喜欢的。   嬷嬷的夸奖立刻让温宣珠恼了,于是更加过份欺负她。   那时候她不知自己未来,也不敢回嘴,只能默默忍下去,任由温宣珠零碎地作弄着她。   有时候连温仓看不下去了,碰见过的两回都说了一句温宣珠。   她那时候年纪小见识少,以为嬷嬷夸她的那都是真的。   ——看,连忙得团团转的父亲都回护了她两回。大概温顺很有用呢。   而在万家的日子,她也是温柔沉默着,唯一一次主动出面,便是帮了那个快要被打死的小婢女。   而那一次出面后,她敏锐察觉到了周围人对自己态度的不同。   原来,反抗并不是一件糟糕的事。   但一直等她在古井沉下去那一刻,伸出手握住了那枚温凉的解结锥。   回顾了这糟糕的一生,她才彻底明白过来。   并不是,逆来顺受的活着毫无意义。   就像是温顺的鱼儿,养在水缸里,只有等死和入汤两种结局。   她既不想在囚笼中死,也不想成为砧板上的菜。   她想做个人。   庭院中,两个婆子懒洋洋在收拾初冬的落叶和花草,看到温管家带人,也不知垂眸回避,反而好奇看过来。   温家的规矩总是因人而异的。   也跟着大娘子的心情和整顿频率变化。   还是这样的温家。   园子里总舍不得买贵的花,便买时令的最便宜的,买了却又舍不得请个靠谱的管事,于是每到下一个季节就要把之前的花全拔了。   ——自然,没死的又被收回去养着,等到第二年还能卖的时候,再卖进来。   他们走过风雨廊,穿过前面的穿堂,转过一道白玉插屏,便到了二进的花厅旁边。   里面正有人说话。   温宣鱼被带到了厅堂旁的耳房等着。   耳房仍旧是旧式的一马三箭直棂窗,两牖上面是云母干层纸糊的窗,又有两牖是丝织的绮纱,旧的有些褪色,反而有种素旧的可爱,而最旁处一牖连纱也没了,糊了一层惨白的纸。   就像温家强撑又落魄的脸。   花厅里面的说话声断断续续,听得并不清楚,温宣鱼这一回并不慌,她慢条斯理吃着新送上来的点心,喝着温热的茶水。等着这位温家父亲的召见。   连什么样的表情和话语都准备齐了,至少会让他第一眼就记得这个女儿。   但花厅里面的说话声却忽然大了一些。   “……哦,如此说来温二老爷是已经有了筹钱的路子?只是这宽限的日子,我一个小辈实在做不得主,不如温二老爷一同前去同我父亲说一说。”   这时听得温二长叹一口气:“你父亲同我也曾同窗在秦国公府邸求学,素有同窗之谊。此番上门逼迫,实在让人心寒。”   温二的声音依旧好听,却是前所未有的透着愁苦。   温宣鱼心里一动,放下茶盏,走到了直棂窗下,仔细再听一听。   那人又说:“我父亲的同窗之谊在上个月温伯父已经用了一次。其实也不用这样麻烦,我父亲听说温伯父上月新得了一位漂亮的小妾——”   温二怔了一下,长叹了一口气,似乎很是舍不得迟疑的样子:“也罢——便是韩兄有心,我择日亲派人送去。……那这笔欠的钱。”   那年轻公子便道:“钱债人偿,自然是两讫。”   温宣鱼听到这里不再继续听下去,踅身走回,只是心中嗤笑一声,这温二向来爱慕娇色,未到手的时候金珠银山也愿意,一旦的手了,最多不过数月,就过了新鲜头撂开在一旁了。   这听起来表面是舍不得,实际温二恐怕心里早就笑开了花。   正在这时,那边谈妥了,那温二一路送着那位年轻公子出来,温宣鱼透过云母窗牖看清了那人的脸,顿时微微一怔。   是他?   是他。   韩胜。   长安红顶的皇商韩家的庶出三郎。   前一世她被接回温家时,嬷嬷“悉心”教导,终至上巳节名动京城,韩胜看上了她。在厚利的诱惑下,温二喜滋滋应下了,韩家是温宣鱼第一个许亲的人家,那时候温家亏空和现在一样厉害。   而这一世,将会被送去韩家的却是一个素昧谋面的美妾。   这边温管家送韩胜刚刚走,那边就听见一阵嘈杂的吵嚷声。   温家从来都是这样,只要客人一走,那让人脚麻的和和气气一面就会立刻消失。   来的正是温家大娘子,温二的原配夫人。   这位温家大娘子原是御史康家的次女,当年一场马球赛集-会上一眼看上了温仓,在家浑浑噩噩哭哭啼啼闷了好久,最后熬动了父亲,终于成功下嫁。   结果到了温家才发现温家这位公子竟然还没成亲家里就有好几个通房,其中一个竟然还有了肚子。   她呆呆好久,经不住温仓的哄,捏着鼻子认下了。   好在那位香姨娘后来难产死了,虽然生下一个儿子,却没享到一点福,这位庶出的大公子温伟先扔到了庄子上,等后来大娘子生了大女儿温宣瑷才接回来,对外只说是同时一个姨娘没多久怀上的早产了生下来,哄着外人罢了。   温宣鱼一直记得这位大娘子的一双高颧骨,看起来棱角分明,除了对着温仓,她对谁说话都是硬邦邦的。   上一世,温宣鱼起先看不懂她,这位大娘子要说是个善心的,手下发卖处理了不知多少姬妾,眼睛都不眨一下。但要说是狠心的,她又常年吃素,有时候还会为犯事的下人向老太太说几句好听的话。   后来,她新学了一个词,方才看懂这位大娘子。   佛口蛇心。   上一世第一次见面,小阿鱼在隔间战战兢兢等了大娘子两个时辰,脚都酸软了,还错过了晚饭,缩着在隔间里面熬了一晚,第二天早上请安的时候差点饿倒。   那位大娘子就伸手扶着她,生硬得将她在怀里揉了揉:“傻孩子,怎么来了不知道说呢。”   然后因此直接发卖遣散了温宣鱼身旁原本预备的婆子,从自己身旁拨了一个过去。   在这位拨过来的王婆子的“悉心”又严苛的关照下,以学习和体态为借口,温宣鱼至此就没好好吃上一顿饭,睡好一夜觉。   这位大娘子一来,就现在太师椅上坐了一坐,白着一张脸,转头闷着气却不说话。   温二向来对待女人的态度和女人的脸成正比,温康氏不说话,他也懒得理会,只想着方才的生意,心情愉悦端着茶慢慢品。   扶着温康氏的温宣珠最先忍不住,转头看了一下母亲,代为开口问道:“父亲可是又要准备将这位春姨娘送出去了?”但凡每次来了新人,就会将旧人送出去。   温二听闻女儿询问,微皱了下眉,先看了一眼门口侯着的贴身小厮,那小厮立刻摇头:“老爷,小的什么都没说。”   温二慢慢喝完了那口茶,片刻,抬头:“怎么?难道你母亲还想留着春姨娘?”   温康氏呼吸顿时急了一脉,深深吸了口气,没有发作。   温宣珠知道母亲的意思,道:“阿爹上月要迎她进来的时候,说得春姨娘这好那好,但现在为什么……”   温二微微蹙眉,转头:“放肆,我做事还需向你打请不成?”   温宣珠急得跺脚:“可您当着哥哥和母亲的面亲口说,说这是最后一个接进家里的了。”   温二倒是有些好笑:“你们当日那么不喜她,现在怎的还舍不得了?”   “哪里是舍不得——”可就在方才——又接进来一个小妖精。   她这边还没说完,那边又听得外间吵嚷声起来:“那就去找父亲说道说道。”   正是温家的两个儿子。   嫡子老三温瑾正大声嚷嚷着说好歹自己也是未来的忠义侯府世子,不能去国子学就算了,现在竟然连太学都被退学,自己已经没有脸面出去见人了。   温瑾边说边揪着温伟向这边走,余怒未消:“为什么我只是两次不及格,就让我退学?就凭借秦家小子作证我作弊?肯定是有人在背后捣鬼?!”   温伟垂眸温声劝慰,脸上和脖子上带着醒目的新伤:“二弟这回作弊现场被抓,实在无法转圜,但三弟也不必生气,等伯父回来让他出面,这件事兴许不会这么绝对。”   温瑾冷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你心里巴不得我退学,好显着你。你以为你现在名列前茅就有机会进去国子学或者博文馆?温伟,我还没死呢,嫡庶有别,你能进去太学已是天大的福气,不要再去奢望那些做梦的事。”   进了花厅,见里面父母和三妹妹温宣珠都在,两人俱是一怔。   温瑾立刻道:“母亲给我做主。”   温康氏心里正憋火,远远听了个明白,听见这档子事更是无名火起,道:“你平日素来不听我的,现在闯了祸知道问我了,又想问我要钱是不是?”   温二闻言将茶放在了桌上,横插进来:“夫人这话是什么意思?有话大可直接说,不要搞这些偷偷摸摸指桑骂槐的伎俩,如同市井泼妇行径。”   温康氏听得丈夫此言,顿时红了眼睛:“我哪里何曾说过你?你要什么我没有听你的。便是要我的嫁妆钱补贴家用,我可曾说过半句?官人,做人要凭良心。”   温二立刻恼了,当着儿女的面,他绝对要父亲的威严:“呵!你倒是委屈了,你失去的是几个臭钱,我呢,我一辈子都搭上去了,当日你是使了什么法子嫁进温家的,可是当别人不知道?”   温康氏立刻哭起来:“官人,我待你如何,你知道,母亲知道,谁不知道,你竟然为了一个女人这样说妾身,妾身真不知道活着有几分意思……”   温瑾忙转头劝道:“父亲,母亲方才不是那意思。”   温伟也道:“父亲,切莫生气伤身。”   温瑾闻言,立刻被踩了尾巴似的,道:“你少猫哭耗子假慈悲。又想在这里火烧浇油,你且说说,你和那秦家小子关系要好,他今日会去举证你难道不知,你也不知道拦一下?”   温伟为难道:“但举证的不止是他一人,便是秦简不说,其他人也保不住。二弟不必着急,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能说动太学博士作保……”   温瑾闻言立刻道:“……父亲,父亲,要不您出面请伯父出面吧,不然儿子和温家真的要颜面扫地了。”   温二闻言脑门热血上涌,恨不得给这温瑾一个耳刮。   竟要去请他那个同父异母的大哥出面,那是将自己的脸放在地上踩。   温伟见状又出言劝解:“父亲您身体不好,不宜为这等事伤身,不如我和二弟一起去求伯父……”   “你可闭嘴吧。”温瑾气得要再对温伟动手,温伟一动,到了温二身后,温瑾的手还收住,就被温二直接一个嘴巴扇开。   “逆子!”   温康氏心疼儿子,立刻哭叫了起来。   刹那屋子里闹腾腾喧呼呼吵作一团,温仓左边是妻子哭哭啼啼叫嚷,右边是儿子的急切恳求和推攘,只觉一个头两个大,还没回过神来,又听得一声拉长了的哭啼,那春姨娘不知从哪里得了消息,哭哭啼啼过来求温仓不要发卖她。   “老爷,你好狠的心,昨儿晚上您还说离不得我,就念着我一个,今儿就狠了心不要妾身了,老爷……”   她这一来,顿时激发了温康氏的血气,挤出来的眼泪也顾不得了,立刻又开始要呵斥她离开。   而春姨娘都要被送人了,哪里还管得了温康氏的骂,只管哭哭啼啼和温康氏回嘴。   噼里啪啦不知道扔了几个茶盏,也压不住闹哄哄的吵。   左右闹得实在不像话,温仓的贴身小厮轻车熟路从里面关了花厅的门。   温管家本已送人回来走到垂花门前,听见声音又默默退了出去。   温宣鱼这时放慢吞吞走出来,庭院前面站着一个婆子,手里拿着一个托盘,正看得津津有味。   “好看吗?”温宣鱼探头跟着她目光看问。   婆子笑:“这回吵得没有上回厉害,上回扔了好几个花瓶呢。”   婆子笑完,忽觉得不对,转头看向温宣鱼,见她目光定定,容貌昳丽,心里便是一惊,背上也跟着出了汗,这恐怕便是那另一位当事人:“小娘子,我没有看,没有看。”   温宣鱼向她道:“看不能白看,劳嬷嬷去拿些好用的外伤药来。”   她吩咐人的口吻自然极了,加上这婆子被抓个正着,拿不准这位小娘子身份,倒是不敢推辞,真去了。   很快,婆子又气喘吁吁过来,拿来了两瓶外用的伤药。   “有劳,嬷嬷忙去吧。”温宣鱼这才道。   她将伤药在袖口中笼了,然后缓步走上前去,伸手在门口不轻不重敲了三下。   门内的争论声一下停了。   温家人在外面面前总是妥帖的。   片刻,小厮开了门。   门里的情景已经整整齐齐,温二和大娘子分坐两边,两子一女都端正站着,就连哭哭啼啼的春姨娘也收了声,啜泣着站在大娘子身后。   众人看向了门口。   只以为是刚刚那位去而复返的韩家公子。   却没想到进来的竟是一个窈窕少女。她跨进门槛,一双碧清妙目带了几分懵懂般的娇和驯服,和她艶色的容貌形成一种奇异的反差。她穿了一身绛色长裙,发髻下的头发梳成了小辫,顺着锁骨自然慵懒垂下,她身量修长,略显单薄的肩膀带着柔软的力量。   行走之间长裙在她腰间轻动,如同忽散的云霞。   她终于走到了众人面前。   温仓已然呆了几呆,似乎疑心自己看错了。   而春姨娘见状终于绝望无可奈何哇的一声哭出来。   温康氏眼睛里已经生出了难以压住的嫉妒和暗恨。   温宣珠咬牙道:“你就是父亲新接回来的那个女人?”   她说罢转头恨恨几乎咬碎牙,低低道:“母亲,石妈妈说的就是她!你看她那个贱样子!”   温宣鱼看着气得几乎无法控制的温宣珠,心中一阵促狭,脸上仍然是几分懵懂模样,她点了点头。   温康氏一下站起来,一手按在桌子上,身子气得微微颤抖。   “温仓,你还真是不要脸,这个比你女儿还要小!”她忍了又忍,终于忍无可忍,恨恨狰狞翻脸道。   温仓猝然被自己一直厌恶的妻子怒骂,不由勃然大怒,拍桌而起。   而这时温宣鱼柔柔垂眸拜了下去:“阿鱼见过父亲大人。”   整个厅堂刹那一片寂静。   过了片刻,温仓最先回过神来,呆了一呆:“你叫我什么?”   他仍旧光洁的面上满是惊异,复而想到什么,向前走了一步:“你是温通带回来的那个丫头?抬起头来。”   温宣鱼缓缓抬头,一双盈盈美目里已是打着转的泪水。   她抬头一瞬间,那泪珠儿顺着眼睛下滚下,在纤长的睫毛上一滚,落在地上。   那样一双眼睛。   和记忆中很久以前一双眼睛渐渐对上了号。   “你是那个……那个——”   他甚至已经忘记了那个女人的名字,但还隐隐记得那双眼睛。   “你就是莫青青生的那丫头?”温康氏本来发白的脸这会子又有了血色,她一看温宣鱼的眼睛就想起了曾在这宅子待过的那个青姨娘。   温宣鱼再拜:“见过大娘子。”   温宣珠低哼了一声,目光不善看着温宣鱼,低声提醒:“母亲可曾验过?怎就这么认下了?”   这时,门口侯着的小厮已着一个丫头已请来了温管家。   等温管家来,自然是将温宣珠的起由一一说了一遍,只是说到莫朗当日带走温宣鱼时改了口,说那时温宣鱼生下来身子弱,本已跟着青姨娘去了,谁知在下葬时莫朗发现还有一口气,这才又捞出来,只是常年来身体差,经不得病,所以只是在下面好好将养着。本想等身体大好了再认亲,可巧温家先得了消息,是以到现在才相认。   春姨娘听完,知这果然是温二的女儿,并不是外面新来的小妖精,见状只以为自己重新有了机会,顿时又抽抽噎噎起来:“老爷,妾身……”话还没说完就被温二直接叫人先叉了出去。   温二现在只顾着仔仔细细看着眼前的女儿,越看越满意,越看越高兴,越看越欢喜。   看着看着仿佛已看到了眼前的女儿成功进了皇宫,得到了少睿帝的独宠,而他则平步青云,一朝成为国丈,这时候什么韩胜李胜张胜,再有钱又怎么样,还不是要巴结着过来。   他脸上浮现亲切的笑示好:“路上可累,一路还顺利么?”又长吁短叹一番,说早知如此,定不会让她在外面受这么多的罪。   温宣鱼心中毫无波澜,面上依旧泫然欲泣。   温康氏见状知温二对这个女儿是有几分看重的,更知自己方才闹错了脾气,面上讪讪,眼看在一旁插不上话,她身旁的奶嬷嬷轻轻咳嗽一声。温康氏的余光小心瞟了温二一眼,便先找台阶,伸手去亲将温宣鱼拉了起来,语气中也有几分讪讪的亲近:“可算接回来了。这些年委屈你了,回来就好。”她说罢,又将在场之人一一指给温宣鱼。   温宣鱼一一拜了。   温宣珠还有疑惑,温二已开始蹙眉,温康氏忙瞪了女儿一眼,又看温宣鱼:“四姐儿,你父亲知道了,早就念着你回来。在这里就当家里一样,需要什么便告诉我,你今儿回来,先在厢房住着,等明儿荼蘼轩收拾出来,就住在荼蘼轩吧。这地界靠着藕塘,出去便是大甬路直通仪门,若是出入都极方便。”   温宣珠听了母亲的安排,眼底闪过一丝嘲弄的笑。   荼蘼轩现在是有主人的,正是刚刚被叉出去的春姨娘。   这样的安排可倒是明目张胆的试探,但温二并未反对。   见状这回温康氏真的有些高兴了。   今日已闹成这样,不过又客套几句,众人便散了,临走温瑾满腹狐疑又好奇看着温宣鱼,温宣珠一副看不顺眼的模样,而走在最末的照旧是庶长子温伟。   他向温宣鱼颔首,然后待要走,温宣鱼忽然喊了一声:“大哥哥。”   温伟有些意外又狐疑,便看温宣鱼低头从袖袋中取出一个药瓶。   “大哥哥。”她伸手捧着那个药瓶递给他。   温伟微愣,目光看向眼前的少女,隐隐浮起一丝讥讽,大概这个新来的妹妹还不了解情况,以为他是个大哥,便是她可以投靠的靠山。   “多谢四妹妹,不用了。”   温宣鱼脸上有些委屈和不安:“大哥哥不要觉得这个便宜。这个也是府里的嬷嬷送我的,是好用的。大哥哥脸上的伤要是不上药,会留疤的。”她给他看自己手背上一条很淡的旧疤痕,“就像这个,到时候会不好看的。”   她的眼神看起来真诚而又恳切,温伟迟疑了一下,这回伸手接过了她手里的药瓶,点了点头,自去了。   温宣鱼等他走了,方才站直了。   在这个家里值得花心思攻略的人不多。   而温伟是一个。   上一世她傻,但见温二有时候会对她温言几句,曾花了十分的心想要做好他的女儿,焐热他的心,夜里替他亲自制作护膝,白日得空还想着做些羹汤,而这些在温二那里换来的不过是“不上台面”的评价和随手一扔的结果。   可她费了十足力气,小心翼翼的讨好并没有得到父亲一丝怜爱和庇护。   当年她从慕容家被赶出来哭着徒步走回温家的时候,温家门户紧闭,温二连一面都不肯见她。   她又累又饿,站在屋檐下的雨中哭。   是温伟的小厮给她悄悄送来了一包点心和一件斗篷。   现在被所有人忽略的这位庶长子,将是在未来整个京都唯二之一以庶子身份承袭爵位的世子。   而素日不爱出风头的他,更会在明年的科考上一鸣惊人,榜列三甲。   而这一次,她要在最开始最开始和这位大哥交好,让他成为她真正的阿兄。   至于她那一位父亲,她想起今日温二对阿娘竟然名字都不记得的样子,温宣鱼心里泛起一丝从未有过的冷意,他不配。 第22章第22章   温康氏身旁的一个二等丫鬟领了温宣鱼,向西边出了穿堂,又出了角门,走过一处肃杀的秋塘,便到了几间小小的抱厦厅,前面一个壁纱影壁后的小居室,便是温宣鱼暂休息的地方。   她今日回来,身边又没有丫鬟婆子,温康氏便将自己身旁一个二等丫鬟唤作莺语的放在她身旁。   房间里一眼看过去,空荡荡的,只有几样很简单的家具,材料倒是很好的,但有些旧,因为下面人惫懒收拾不勤,透着淡淡的霉味。   支摘窗外的花木已很久没有浇过水似的,下面的根斜斜爬出来,泛着生冷的黄。   但这处厢房的位置不错,外面对着一池藕荷,若是夏日定是个好去处。   她看着外面残景,忽看到温伟的小厮桓暮正往大厨房的方向走,眼下已到了飧食时间,想来他是去厨房领份例的。   这边莺语一进来,就不由皱眉:“啧,什么味儿啊。”她唧唧咕咕心中大为不满,这是能住人的地方吗,好好地被拨过来给一个乡女使唤,平白遭罪。   温宣鱼回过身来,笑着向莺语说话,几句之间打发她去大厨房领份例。   莺语推辞一番,找了许多借口,温宣鱼倒也不恼:“啊,那莺语姐姐便先休息吧,我去给莺语姐姐领一份好的回来。”   莺语听了这话便坐不住,只暗暗恼怒,但温宣鱼看起来似又关切。她也拿不准这个乡女是真的傻,还是装的傻,但知道真的让温宣鱼去给自己领份例,只怕就连大娘子都得在明面上呵斥她。   莺语只得暗暗生气还是亲自去了。却打定主意不会拿一样像样的东西回来。   到了大厨房,果然各房的仆妇都来了,领着一样的份例,偏莺语不要,胡乱打了半份雕胡饭,捡了两样早上的硬馍,在加上几样小菜装了。   她前面排队的正是温伟的小厮桓暮,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莺语正低声跟大娘子枕烟阁里的旧人嬉笑说话,言语都是“差不多了”“她可当宝呢”“不能惯了”之类。   那旧人呆的久,知道一些内幕,便说起那温宣鱼的母亲青姨娘也是得宠过的,在老太太身边待过,老爷要了好久才到手,还为此和大娘子闹了好几回。   大娘子可不喜欢那青姨娘的柔弱做派,瞧着现在温宣鱼一回来就给送去了西厢房,分明就是因乌及屋厌弃着呢。   莺语顿时眼睛一亮,只觉自己是抓住了个露脸的好机会,枕烟阁的婢女粗使丫头那么多,她来了两年还没能进去房里,现在可不是个机会。这宅子里面的姨娘美妾来来去去,只有大娘子是永恒的。   莺语领了飧食回来,见温宣鱼方走出来,她手上新领回来的东西恰到好处洒了一地。   她哎哟一声,甩着手腕:“四小姐,今天厨房的人多东西少,好多人都没领到份例且等着呢,你看我这好不容易领到的,我的手这一软……现在可怎么办,等我再去怕是过了用膳时间。”   温宣鱼装作吃惊:“这里吃饭竟然比乡下还麻烦。那大哥哥他们可领到了?”   莺语糊弄她:“当然没有。我为着四小姐抢在了前头,方才得了这几样。”   只温声道:“没事的,我不饿的。”   她又蹲下来开始捡起那两个硬馍,重新放回在盘里端了回去。   莺语心里嗤笑一声,越发觉得她好欺,便找了理由走了自己先去用餐。   待她一走,温宣鱼便定了定神,先脱了鞋去旁边的藕塘中捞了两根脆藕,然后洗净了手,亲自送到了后面温伟的院子。   一进去,小厮桓暮看了一眼温宣鱼就闭嘴了,显然方才在说她什么话。   温宣鱼喊了一声大哥哥,温伟按了一下衣襟:“四妹妹有事。”   “大哥哥用过膳了吗?”她模样看起来一派天真。   温伟方才已听到桓暮说在厨房发生的事情,他现在其实并不想卷入后宅这些争斗之中,明哲保身是他现在最好的处世之道。   “尚未。”他想几句话先应付过去,然后之后再让桓暮暗地里送些吃食过去便罢。   却没想到眼睛亮晶晶的少女轻轻一笑:“我就知道。”她几步走到他面前,将背在身后的手一伸。   一个干净的小碗里,里面一节并不规则但清理干净的脆藕,还有一个小小的硬馍。   温伟有些意外,看向温宣鱼。   温宣鱼将东西放好,脸上还带着笑:“刚刚莺语说厨房没有吃的,大哥哥也没拿到呢,我小时候吃过藕,这个去了皮的干净的,大哥哥试试,很脆很甜。”   小时候?现在她还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   温伟有些怔怔看了一眼桌上的东西,他是庶子出身,自小到大,真正能主动真心对他好的人实在有限。   而眼前这个小小的少女……他看着她漂亮又稍稍带着稚气的脸,恐怕真的还不知道自己将要面临的是什么。孤身一人,和曾经的他如此相似。   “这个可好吃了。”她推荐,一面看温伟的脸:“大哥哥脸上的伤好多了呢。”   他一时无话,温宣鱼已经笑吟吟站起来道:“那大哥哥先吃,我再去给别的哥哥姐姐送去。”   她折身向外,走了一步两步三步。   果然身后突然喊了一声:“四妹妹。”   温宣鱼嘴角不动声色扬了扬。   真奇怪,好像真的就很懂得怎么去戳中人心某一处地方似的,收买人心做得这么熟练,怎么上辈子就没成功呢?到最后也没打动万淼让他放了她。   那天到底她没去别的地方,一起吃了一顿桓暮从外面买回来的东西。   到底是年轻人,很快两人就聊起天,温宣鱼就像一个真正的十四岁少女一样,她吃得快乐,温伟看着不由笑起来。   吃完了,她又舍不得似的,拿着那碗要回去。   等她走了,温伟才对桓暮道:“这事做得太难看了。”   桓暮问:“公子可要帮一帮四小姐?”   温伟沉吟着没说话。   自从温宣鱼回来以后,温仓就立刻出了门,至此两天都还没有回来。温伟在一处桃李院中找到父亲,他心情看起来不错:“成了。”他靠在美人肩上,满脸是笑。   “玮哥儿,你爹爹我终于要扬眉吐气了。等几日那位贵人回来,莫说你三弟重回太学,便是我想要去太学,也不是不可能。”温伟不置可否。   他身后的美人娇滴滴一身媚骨,晃着温仓的头:“那老爷说的要人家做女先生的事情,可这当真?”   温仓嘻嘻一笑:“当真,自然当真。不过,我得先验验够不够格。”   温伟垂下眼眸。   因为温宣鱼回来,作为借口和理由,在温伟的意见下,温伟再次去请老太太回来。   向来妥帖的温伟在接老夫人回来的时候正好是晚膳时期,老夫人吃得多了些,温伟便扶着她在宅子里散步消食,将今日太学里的一些新鲜事讲给她听,又说起温宣鱼回来的事情,听闻温宣鱼的阿娘就是青姨娘,老太太怔怔了一下,神色黯然了一瞬,祖孙两人不知不觉就走过了水榭,到了藕塘这边。   这地一向少人,他们走得缓慢,行进安静,便清楚听见旁边的梅树那边有人说话。   一个略微得意的声音正洋洋自得:“哼,便是小姐又如何?一个庶出的,又是乡下来的,能做什么?你是没看到,我拿回去给她的硬馍啊冷糕啊她可都当宝呢,一个一个慢慢留着吃……可笑死我了,咱一个丫鬟的饭菜她吃的比小姐还开心,我看她真是小姐身子丫鬟命。”   另一人问:“好啊,莺语,你真敢,你就不怕大娘子老爷知道,回头处罚你。”   莺语哼了一声:“处罚?可偷偷告诉你们吧,我这个月的月钱涨了!”   其他两个婢女听见顿时呀了一声:“难道是真的?大娘子厌恶这个四小姐——可是看老爷好像还喜欢她呢,昨儿我还看老爷和她说话。”   莺语洋洋得意:“老爷又不是后宅的当家人。现在老太太不在,后宅可都是大娘子说了算。”   其他人羡慕极了:“莺语你可真的好命。你本来就在枕烟阁,现在又露了脸,以后可不要忘了我们啊。”   几个丫头还在唧唧喁喁,老太太的脸色却难看又肃然,等再转过头去了抱厦温宣鱼住的地方,远远就看见一个十四五的少女坐在一块石头上,看着一池残荷,手里捏着一个下人都不吃的硬馍,正一点一点撕来吃。   少女轮廓美好,看起来娇俏温柔。   温伟咳嗽了一声,少女转过头来,一眼看见温伟,先惊喜叫了一声:“大哥哥,你回来了。”   然后看见温伟旁边鹤发老太太,她似乎怔了一下,却还是先福了一下,温伟道:“这就是咱们祖母。”温宣鱼瞬间眼睛红了一下,又福了一下,轻轻喊了一声祖母。   老太太看着少女那双眼睛不由神色微软,看着她手里的东西,又看着她:“怎么吃这个?”   温宣鱼忙捧了去,乖巧道:“祖母可是饿了?我这些天都吃这个,可好吃。这半个是没有吃过的,味道很好,比我们乡下的馍软不少呢。”   老太太再看她一身衣服,虽是新的,却明显是从外面的便宜成衣。   她终于哼了一声:“难怪巴不得我出去,两月不曾来看我一眼。我瞧这家,她果真是当得好极了。”   然后这天晚上,莺语就被发卖了出去。   临走前,她哭哭啼啼想要找大娘子求情,还没说完话,就被老太太身边的两个婆子一起按到塞了手帕叉了出去。   她使劲向温宣鱼求救,温宣鱼想了想,将自己积累下来那几个硬硬的馍全部都塞进了她的衣服。   “莺语姐姐平时吃不到这些东西,留着路上吃吧。”   莺语:呜呜呜……并不想吃。   接着,温宣鱼搬进去了本来还要一些时日才能打扫干净的荼蘼轩,一应饮食都换成了正常,身边按照温宣珠一样配了两个婆子并四个丫鬟,月钱也都按照小姐的份例从中馈支发。   气得温宣珠在院子里又摔了一回镜子。   如此半个月后,温宣鱼忽然收到了舅母托人送来的信。   送信的人是宁安镇那位沈瓷也看不上的倾脚夫黄德贵。   据说同来的有两人。   温宣鱼拿到了信,跑出去看得时候,黄德贵和同伴已被门房驱走了。   等她看完信,顿时心口一震。 第23章第23章   打开信是舅母的。来信上问她现在情况可好,又说到来她本应和孟沛的人等一同离开,但身体突然不适只能多留数日,正好打理家中剩下的积累细软,谈及现在不知为何药价开始涨了,可巧先头温宣鱼要她存的那些东西莫不是行情极好,于是她干脆全部卖了个好价钱。   温宣鱼不由捏头。   这些可都是到时候之后的救命药。   她忽的反应过来。   但是……现在就开始价格大涨了——那便意味着北地的战争已经悄然提前了。   药材马上就会竹节似的涨价。   那舅母——   她想到当日孙圣手的后院曾经囤积的药物,但现在拿不准那些东西是不是还在。   温宣鱼心里有些发急。   这时又看里面竟还另有一封封好的信笺,她拆开红泥□□里隐隐有种预感,一枚干掉的茉莉花落出来,花已变黄,清香犹在。   温宣鱼心里微微一动,再全部拆开。   里面是秋香色的缣帛,大概是哪个上表的公文用纸里面裁下来的,边角仍有刀锋。   果然是他。   信的内容照顾了她的认字能力,大多都是白话。   说了孟沛现已到了金淮郡,诸事皆好,因莫氏现在不宜行动,他请孙圣手折返专门照看,待她情况稳定即刻起身。又问了温宣鱼情况,大概这时已经没有什么话再说。他又闲写说起了金淮郡有一种极为好吃的菌,名曰美人菌。此菌见人便垂敛菌伞,泛起微红,只能吃那菌伞盖子上两处红点的地方,如同姑娘的脸颊,故而名曰美人菌。用来炖汤只需稍许,味美不似人间物。   通篇闲话,最后提到,让她这月十二出门去城中的杏林药铺,有一样礼物送她。   而写满一篇,又翻了一页,上面倒是正正经经的信笺礼语。   揖别秀姿,时萦离绪。甚念。   温宣鱼看着那空白的一页,上面唯独这一行寻常信笺都会有的客套话。   孤零零而又柔软铺陈在秋香色的信笺上。仿佛只为这一句。   她伸手按上去,只觉心尖微微一动,又仔细看了一道,待收起来,这才察觉脸上仍带着淡淡的笑。   后日便是十二。温宣鱼现在刚刚回来,寻常是不能出侯府的。她立刻拿定主意,要尽快先想办法出去,既是悄悄送信,更要买一些药物用品送去以备不时之需。   现已临近冬日,天气一日比一日冷。   一般的人家早在秋日就开始准备冬衣,偏偏温家是什么都慢半拍的。   老太太是不太管事的,但温康氏管事她又要看不惯事事掺言。   温康氏本不受这个婆婆待见,所能分配资源又有限,更不愿拿自己的嫁妆钱补贴家用,所以向来只顾着温二和两个子女,其他人嘛,按照十年前的份例行事就行,不动声色又明目张胆地摆烂,事事都随便拖着糊弄。   因莺语的事,温宣鱼新换的人都由老太太指定,各个都是脾气好的,不过两个婆子年纪大性子软,四个婢女也都是一团孩子气,大的不过十来岁不顶用。他们不会欺主,也自然从府库里要不到什么好东西。   桂妈妈去了两次,总算拿回来些能用的布料。布料算不得上好,也要看到什么人手上。   温宣鱼最强项的就是针线,在得到的有限布料中挑挑选选捡了能用了的几样,不过两日,便做出来一双纳纱护膝,然后喜滋滋去送给温伟。   这些日,温伟倒是真的对这个四妹妹上了几分心,她这半月来常常来找他,乖巧懂事从不多事,自己有好的东西向来第一个想着他,哪怕这东西在他眼里并不值得什么。   一声声的大哥哥更是叫的乖巧好听。   这一日温宣鱼送来的护膝倒是叫他有些意外,针线极好,针脚密密,便是他不懂也看出是用了心的。只是拿起来看到那护膝上隐隐有斑点的血迹,他于是伸手捉了温宣鱼的手腕一看,果然上面是已经愈合的小黑点。   “大哥哥喜欢吗?”她浑然未察似的,眨着眼睛满怀期待。   得到肯定答案后,她便咬了咬唇,迟迟疑疑的可爱:“那大哥哥喜欢,可以奖励我吗?”   温伟不由看她。   温宣鱼板着指头算道:“冬天到了,我想给祖母也做一双护膝。我想出去亲自给祖母买一块好料子。可我现在月钱不够,而且自己也不能出门,我想大哥哥让桓暮陪我出去,就当是我们一起给祖母的心意好不好。”   温伟看着她还略显单薄的份例制式衣裳,今年冬衣的采选都过了,她来得晚,管事便在库房翻了一些能穿的出来。这个傻姑娘,自己都这样了,可还挂心别人。   他当下便应了。   第二日一大早,温宣鱼带了她那四个孩子气小丫头中最贪嘴的橘涂一道出了三层仪门,果在侧门外停着马车。   桓暮笑吟吟等着她,待她要上去,却从里面出来了温伟,伸手拉着她上了马车。   竟是他亲自送她去。温宣鱼心里一愣,不过看他今日衣衫装扮,显然也是去见人的。   车马轻车熟路先到了城里一处绸缎庄,温宣鱼跟着温伟下了车,抬头便看见祥记布莊几个大字。   布莊不算大,温伟现在没有差事,所得有限,只能选择这些不接受记账的小布庄,但看着小,货品并不少,绵绸春绸亮花缎湖绉不一而足,他们一进店,掌柜亲迎上去请坐看布料。   温宣鱼脆生生说了来意,掌柜立刻让人上了各类细毛皮货来细细挑选。这些料子在普通人眼里已是极好,但要送给老太太还差了一点。   温宣鱼在滩羊皮和灰鼠皮上摸了又摸,迟迟疑疑,尽量慢吞吞,温伟见状果道:“如此,不如四妹妹先在这里选,稍后我来接你。”又再吩咐掌柜为温宣鱼量尺寸,做上两身好些的冬衣。   温伟前脚刚走,温宣鱼便迅速选好了,然后她便睁着亮晶晶的眼睛问掌柜这里附近可有卖吃的。掌柜心里暗暗好笑,知道是这小丫头使了诡计,却还是向她指了指旁边巷子外的街。   “可不能去远了。城中闲杂人多。”   温宣鱼嗯了一声,叫上橘涂一起,两人立刻快手快脚去了。   但到了巷口,温宣鱼却不去,使唤橘涂去给她买吃的,各色的点心一样一个,毕罗要多一点,糕点也可,凑够十九个方好。   又另外许诺橘涂可以多买两个自己吃,只是务必要挑选好。   橘涂见温宣鱼在巷口等着,不疑有他,立刻咽着口水,喜滋滋去了。   待得橘涂去了,温宣鱼立刻抓紧时间去了印象中的杏林药铺,她尚记得药铺里面有个姓黄的伙计是那倾脚夫黄德贵的远方表叔,每年年底会回乡。她的信恰好就是这个黄伙计的表侄送来的。   小时候沈瓷还笑说这个黄大叔和黄德贵珠联璧合,一个负责下药,一个负责收货,便是都城的生意都做不完。   杏林药铺招牌大,药材也多,温宣鱼进去的时候门口檐展下坐着一个蓝布衣裳的大鼻子姑娘,她看了那姑娘一眼,那姑娘也虎头虎脑看了她一眼。   她不疑有他,抬脚走了进去。   一问果然有一位姓黄的宁安镇乡亲。   她上前笑眯眯自报家门,简单寒暄几句,那黄大叔便记起了她,只看着她现在这样,连连感慨,说落到鸟窝里的凤凰还是凤凰,实在和去年见她是两个模样,要不是她说话他可不敢认她了,又连忙张罗药铺里面的小学徒来看茶摆座。   温宣鱼谢过虚礼,又拐弯抹角问了几句,却发现黄大叔并不清楚她舅母相关的事情,来都来了,她干脆直接在药铺里将事情办了。   买好了药材。然后又将给舅母的信一并整理好交付给黄大叔,但给孟沛的信还是迟疑了一下没动。   自然,她也说到现在自己刚刚回到侯府,家里还是希望她和府里亲人培养感情,所以和舅舅舅母联系的事情暂时不声张的好。   黄大叔连连点头,忙应了下来。   事情办得非常顺利。但孟沛说的礼物,她实在没看到,又拐弯抹角在药铺里闲聊了一会,仍然不得所以,实在无话,她又打听为什么现在药材开涨,黄大叔只说听说北地有人高价收购,货少了自然价格高。但是放心,给她的都是最公道的价格云云。   半炷香时间过去,温宣鱼再也不能拖延,便站了起来,准备回去。   谁知刚刚走到药店门口,竟看见刚刚那个蓝布虎头虎脑的姑娘在地上摆了一个牌。   上述四个字,写着卖身葬父。   周围一看突然出现热闹,已开始稀稀落落围上了人。   便有人问那姑娘:“这是怎么回事。”   姑娘自言因为北地战事,她逃难而来,结果父亲死了,现在无依无靠,只想找个吃饭的地方。   这倒是简单,围观的人有人看中了姑娘的粗壮,想要买,但又看她长得实在有些丑,便想要压价。   “二两银子怎么样?”   那姑娘只是摇头。   温宣鱼有心无力,这等事情并不稀奇,她叹口气,正要走,却看那姑娘忽然叫她:“这位小姐。”   温宣鱼狐疑一愣,转过头去,蓝布姑娘见状也笑,她一笑,就露出缺了一块的牙齿。   “你买我啊。我很便宜。还买一送一。”   说罢,她掀开罩衣,露出了里面一只黑黢黢的小狗。   温宣鱼心头一动。   正是团子。   那蓝布姑娘向她一笑,亲切中仍自带几分憨直利落。   温宣鱼忽然有了一点模糊的熟悉感,这身段似乎像是曾经在乱军中惊鸿一瞥一位女先锋,据说这位女先锋出身奴籍,后被翊王殿下赏识救出,曾是翊王殿下的护卫之一,因速度惊人,以巾帼之身平步青云。   难道……孟沛说的那份礼物,便是她?   她见状这时便走了过去,伸手拿起她面前那张纸,问:“姑娘是怎么想的?”   蓝布姑娘笑:“我可是想了好久才有这个好主意。若是小姐买我,不要钱。只求一年吃饭和睡觉的地方。”   温宣鱼顿时明白过来,她便伸手拉起蓝布姑娘,一手捡了地上的牌子,正待走。   便在这时,药铺门口响起一个突兀的声音回应刚刚那闲人的话:“二两银子买个人?那可一副棺材都不够。”   声音翩翩自带笑意,众人回头看去,便见一个一身青衫的翩翩公子带着小厮站在外面。   正是韩胜。   韩胜本是笑吟吟,待人群散开,他一眼先看到的便是站在前面拿着牌子的温宣鱼,不由眼睛微微一亮。   “我出二百两。如何?”他笑。   蓝布姑娘皱眉:“已经卖了。”   韩胜又加:“多少,我出三百。”他看了一眼蓝布姑娘,“我和这位姑娘说话,关你什么事。”   蓝布姑娘道:“这是我家小姐,如何不关我的事?让开。”   韩胜眼底闪过一丝惊异,他的一个小厮立刻站到了蓝布姑娘面前:“小姐?敢问是哪家的小姐?”哪家的小姐需要沦落到当街卖身葬父。   温宣鱼眼看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唯恐节外生枝,便立刻想先糊弄将他打发了,便说了一个迥然相反的地方:“玉碾街上,明日午时再谈吧。”说罢她便准备走,那个小厮还不肯让,蓝布姑娘轻哼一声,直接伸手一推,那小厮蹬蹬蹬后退了好几步。   两人脱了身,蓝布姑娘方才说自己这还有一样孟大人给她的礼物,她掀开衣襟,团子在她怀里左右拱来拱去像个猹。   “大人说这个是专门给小姐的礼物。”蓝布姑娘咽了口口水,“这可是大人的一片心意。我虽不懂,但算着,养一年也差不多肥了。”   温宣鱼默默拉好她的衣襟:这……这想法有些偏了。   一路上,蓝布姑娘十分尽责,贴身护着温宣鱼跟个母鸡护着小鸡似的,温宣鱼笑:“不必如此紧张。”   蓝布姑娘脸上的小雀斑像星星:“不行。我上司翊麾校尉孟大人说了,我在小姐在,我死小姐死。”   温宣鱼啊了一声。   蓝布姑娘回过味来,呸了一声,她纠正,“不对,是小姐在我在,小姐死我死。忘了说,小姐,我叫小令。”   温宣鱼听到这个名字,看蓝布姑娘的眼神顿时肃然了两分,额,让上一世未来唯一一个云麾女将军作自己的婢女,哪怕只是一年,也觉得压力巨大。   孟沛,到底是还有多少让她意外的存在。 第24章第24章   这边温宣鱼等离开没有热闹看,路人即刻散了,韩胜仍微微笑看着街角,半晌笑了一笑:“这个妹妹我见过。”   “公子可小心别被骗了。”小厮提醒道,“我听说好些人串子就是换着地方卖,专门一个丑的一个俊的,搭配着骗人。”   韩胜眉眼微扬:“骗?骗财吗?我可会怕。亦或骗色吗?”   他笑了笑,转头看向旁边的杏林药铺,略一思索,踅身走了进去。   进去了自有小厮在前面咳嗽一声,药店掌柜听得动静亲自从后房赶了过来。   韩胜问道:“刚刚可有一位小姐前来买药。”他简单形容那姑娘一二。   掌柜便叫来一直在前台的黄大问话。   黄大自是认得这位有名的皇商子弟,知这位公子爷知好色慕少艾的性子,他心里偏着亲和的温宣鱼,又精于人情,于是既没有说谎,但也没有完全说实话,只作回想状,片刻道。   “若是说小姐,刚刚倒是来了一位慕容家的表小姐。”   韩胜略一核对,嘴角翘起,对上了。   刚刚那位表小姐说的玉碾街上,可巧,前两日他正好亲给慕容家二公子的一个得宠的外室送过货,那外室便住在玉碾街后的秋桂巷口。   难怪一个表小姐落魄如此,那慕容钧是什么人,哪个女人能受得了。   他便想着这位表小姐大概是那外室的什么人?来投靠的?逼于无奈出此下策。   又想着临走前那姑娘水汪汪的眼睛欲拒还迎似的看自己那一眼,顿时身体一热,心里痒痒的。   等韩胜出了药铺,仍旧带着两个小厮闲庭信步巡店。   走过串花暗街,忽看见前面的云宾楼前停了一辆相熟的马车,车身上尚有慕容家的徽记,他向来记忆力上佳,一眼便认出了这应该便是那位慕容二公子慕容钧的车马。   便让小幺儿站住,故作路过走了进去,果在云宾楼廊檐下隔出的雅座中吃茶。   他的对面,便是那早就落魄的长安大笑话温家的庶长子。   这两人怎么会在一起。   韩胜捡了一不远的桌子坐了,伸手叫过小二,如此吩咐一般,然后小二很快就安排下来,不过片刻,上好的茶歇玉盏都送了过去。   那慕容钧生得一副阴柔俊美模样,眉宇间却时时有种戾气。   他见的忽然送上来的东西,待小二示意了是这边韩胜所为,慕容钧看了他一眼,便只哼了一声,并无下文。   这就是皇亲和皇商的区别。   韩胜讨个没好,却也不恼,只仍旧笑着。   慕容钧又和那温家庶长子温伟说了几句,这回便结束了,温伟即刻起身相送,两人行至云宾楼下,等慕容钧登上了马车,温伟这才站直身体。   韩胜从后面施施然上前:“温公子。”   温伟颔首,两家并无交情,若非说关系,便是温二老爷欠了韩家的钱,用自己的美妾抵了债。   韩胜笑道:“温公子好像很不想看到我。”   温伟道:“韩公子误会。只是家妹还在布莊等我。不能久陪。”   士农工商。大雍朝亦是如此,无论韩家作为皇商何等的泼天富裕,最开始仍旧不能用马车,只能穿皂色衣衫。后来管理松散,但商贾地位仍旧比不得官吏,更逞论这些心高气傲的世家子弟。   后来因为小皇帝登基,国库空虚,允许捐官,韩家这样的商贾也只得斜封官。便是韩家费了大心思,投靠了万家的门路,最终仕途最高的也只是水部员外郎一职。   在商言商,注重和气,但被都城里的大笑话侯府轻视仍然让韩胜心里不悦,若是慕容钧也就罢了,慕容家和万家亦敌亦友,分庭抗礼,自己属于万家阵营说不得什么。   但他一个没落到典当持家的温家也敢这么不客气。   韩胜便笑了笑:“上次那位春姨娘我父亲很满意呢。不知道温家可还有没有漂亮的姑娘什么的,马上温伯伯第二批款子要到期了。”   如此羞辱。温伟面色一变,蓦然转头看向韩胜,却顿了片刻,缓缓平复了呼吸。   片刻,他道:“温家没有。若是韩老爷喜欢别人的姬妾,温家大娘子倒是认识很多妥当的牙婆。”温家大娘子到底是康御史的千金,纵然温家没落,康家还在朝廷上。   韩胜垂下眼睛,及时调整,笑了笑:“我只是说笑,温兄莫要当真。”   温伟辞了他,不再多言。   待温伟走了,韩胜身边那个小厮便道:“我听说温家那位嫡子日前在太书院考-试-作-弊被捉了现行,回家就将这个庶子打了一顿。看他在公子面前却要摆谱,实不知在家怂包一个。”   温伟嗤一声:“你懂什么?别忘了,你爷也是个庶子。”   小厮忙笑:“公子爷可不一样。”   温宣鱼带着小令穿街走巷,又用剩下的钱在旁边的街角买了几样文房笔墨。本穿过云宾楼就能缩短距离直接到布莊,偏偏到了这里,正好看见大哥温伟出来,他似送着哪位贵人。   温宣鱼只看到那人第一眼,就心口微微一窒。   几乎是某种本能,她伸手握住了自己另一只手。   那是慕容钧。   上一世。   家里缺钱,他先看上了红顶的韩家,后来收到慕容家的暗示,便又将她许给了慕容家。但谁也不知道,外室一堆的慕容钧竟然是个不能人道的。   他用了各种药,使了很多法子,仍然没有完成一个男人的能做的事,他在颓然中恼了温宣鱼,甚至开始对她动手。   她挨打走在街上,雨夜都是风,来来往往的马车,有人掀开了车帷看她,却没有一辆停下,她哭着走回了温家,却吃了一个闭门羹。   后来,慕容家在和万家的分庭抗礼中落败,温家搭上了万家的线,失去了双腿又大病的慕容钧被迫和她和离。   她离开了慕容家,却进了万淼的手掌。温宣鱼很少很少会去想这件事,甚至连慕容钧那阴柔俊美的脸在她记忆中也是一团模糊。   但只要看见,她便控制不住自己身体的本能反应。   这一次即使完全不同的情况,即使早在回长案的时候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是在看到慕容钧的第一眼,温宣鱼还是感到了身上彻骨的冷意和寒意。   大约她脸色实在不好,小令歪头看她:“小姐?你不舒服吗?”   温宣鱼摇了摇头。   小令随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却看到了马车刚走从云宾楼里走出来的韩胜。   “怎么这人又在这?小姐可是讨厌他?”她蹙眉问,声音里已有了别的想法。   温宣鱼摇头:“这是长安,小令不能乱来。”   小令嘿嘿一笑:“没事。小姐讨厌的,我可以先记下。等我不在长安了,再乱来。”   眼看韩胜和温伟还在说话,温宣鱼定了定神,拉着小令朝着相反的位置快步走去,穿过另一条小巷,便可以去方才的绸缎庄附近。   她先去找了橘涂,橘涂嘴巴鼓鼓囊囊,还在非常卖力尝试小摊贩的推荐,手上的袋子七七八八挂了好些个。   温宣鱼笑着叫了她一声,橘涂忙颠颠快步走过来:“小姐,我马上好了。”   她转头看到了旁边的小令,顿时啊了一声。   温宣鱼简单说了小令的情况,橘涂看了看小令又看温宣鱼:“大公子不会同意的。小姐倒是好心,但在府里用人先要过温总管这关。”她压低了声音,奶声奶气的还是叫小令听了去:“丑的温总管都不要,更不要说……”又丑又壮的。但后半句被小令一看,她不敢说。   温宣鱼只伸手接了她手里两个纸包,让她继续去采选剩下的。   她边走边拆了纸包,露出里面香喷喷的点心。   是最新鲜的桂花味。   小令开始担心起来,她想起听说过的这些富贵人家都是看中脸面的。   “小姐,你看那胭脂摊。”   “不必。”   “可是,万一——”   “有我。”温宣鱼道。   到了布庄,温伟果然已经在了,正待要命人出来找她,温宣鱼一脸乖巧将手上的东西捧了给温伟:“大哥哥,你看这个,很好吃呢。”   温伟没接:“怎么出去了?”   温宣鱼见他似乎有些不高兴,她自己眼睛微微红了一下,似乎被他吓到了,有些委屈:“大哥哥生气了吗?”   布庄掌柜笑着说就在旁边的街边,并未走远。   温伟看着温宣鱼手腕上还沉沉挂着东西:“这是什么?”   温宣鱼忙一手举起,另一手献宝似的将胳膊上吊着的东西给他看,他取下一看原来是一套笔墨纸砚,那砚台笨重粗实,沉沉压在她手腕,手腕勒出了一道明显的红痕。   温伟伸手为妹妹取下,温宣鱼忙喜滋滋给他说,这是自己在街角看到的,想起前日看到大哥哥的墨快没了,于是专门替他选了一套:“是最大的呢。”   温伟忽的忍不住轻轻笑了一下:“傻子,墨又不是越大越好。”   他笑的瞬间,温宣鱼伸手将手里的桂花糕塞到了温伟口中:“大哥哥都笑了,就不能生气了。”   温伟看起来真的不生气了。   然后温宣鱼便拉过来身边的小令:“这是小令。”她一五一十给温伟说了,可怜兮兮道,“大哥哥,你不知道桂妈妈她们年纪大,橘涂她们个子小,每回去库房都得不了好东西。”   温伟本来想说在库房分不到好东西和年纪力气没关系,但顺着她的话头转念一想,若是个粗壮的婢女在温宣鱼身旁,又是温宣鱼自己收买的,自然是贴心又忠心的。   他沉吟着,温宣鱼再拉着他袖角撒了一下娇,温伟便道:“那我试试吧,四妹妹。”   温宣鱼不动声色达成了自己的目的,微微一笑,将剩下的桂花糕都给了温伟,回头正想和小令说话,却看见小令微张着嘴目瞪口呆看着自己。   小令眼睛看过去: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小姐。没想到还可以这样做事。   温宣鱼目光眨了眨:保密。   小令肃然起敬,甚至开始期待:……所以原来要成功对付孟大人,原来不是力气大身手敏捷,而是要会这招吗?   温宣鱼弯了弯眼睛:我可以教你。   小令脸上的雀斑抖了抖:罢了,我还是凭力气吃饭。   她俩的眉眼官司之间,温伟已命掌柜备好了之前选定的衣料,然后又想了想,命掌柜重新取了更好的衣料。这次他亲自选了两样。   “按照小姐的尺寸,这两套尽快赶制罢,用你们最好的绣娘。在下月之前出来。”   掌柜连连应下。   为什么是下个月十五?而且是那两套一看就面料不错的衣裳。   温二不会无缘无故请自己回来,温宣鱼记得,在上一世回来之后,她是经过了一年多的精心教养后,在次年的上巳节一鸣惊人的。   而这一世——   等到了上马车,又不知道闲话了几句,温宣鱼忽然假装想到什么问:“其实大哥哥不用着急的,我还有衣服穿呢,下月十五赶做会不会太急了。”   温伟道:“不会,四妹妹。”   他面无表情却又有些沉默,过了一会,他说:“日前父亲说,下月十五下了帖子会有贵宾前来府上。你虽不是嫡小姐,却也不能让温宣珠比的太差了去,更不好穿着旧衣和常服。”   温二的客,向来没什么好客人。温宣鱼不知为何,心里咯噔一声,她的声调仍然没变,更好奇似的:“那是什么贵宾啊,这么隆重。”   温伟并不太上心,道:“万家二公子,万淼。”   他顿了顿:“我亦邀请了慕容家的长公子,慕容钧。” 第25章第25章   温伟不知道向来只在温柔乡翻滚的父亲温二是怎么搭上了万家的线。   但温伟却是一直私下和慕容钧交好。   同样是庶子,慕容钧在慕容家却是完全不同的存在,他得慕容家主看重,本人不喜文饰,和温伟一样精于筹策算经。此人行事狠绝,心思深沉,和一般世家子弟爱好的闲情逸致及娇娥美妾不同,他对这些都没有兴趣,唯一的兴趣便是如何能牢牢握住权利。   这也是温伟曾经一直想要做的,却是他一直没有成功的。在庄子和乡野的生活耗费了他太多的精力,他懂的如何生存,心里存着底线,未曾完全学会如何在长安世家的人情世故中腾挪。   所以他现在还没完全想通,为什么慕容家和万家明明分庭抗礼互不相让,两家毫无交集,慕容钧却愿意和万淼在温家会面洽谈。他们两人,能有什么可谈论的呢?   他在今日来见慕容钧,是给他一份整理出来的长安皇商韩家的特殊账单。   韩家依附万家起势,而真正壮大却是在七年前的边境灌云互市。那一年,韩家首次触碰了大宗粮草生意,恰逢灾年和战乱,狠狠发了一笔泼天巨财。   但在抽丝剥茧,精于算经的温伟却从套账和现在的账册中仔细研别,发现这一批粮草的买卖竟通过抵消、分散等方式分成了三十七册入账,大大降低了主账册中交易总量,通过他夙夜剖析,最后汇算出来的总石数正好是九千石。这实在不是个小数目。   在灾年还能动用这么多粮草买卖的,来源并不多。   只需要随便看看,就知道。   而那一年边境纷争,和这样大额的贸易能对上的只有朝廷押至边境给信阳侯孟侯爷五万人的补给。   当年边疆战事胶着,押送粮草的队伍遇上了北戎袭击,全军覆没,粮草半数被抢,半数被烧,总之,全没了。这也是孟侯爷为何要兵行险着执意求胜。   联想到后续传言的甘泉侯万侯爷的釜底抽薪和信阳侯府邸的覆灭,温伟背上蓦然起了冷汗。   复尔又默了一瞬,他心里轻轻叹了一气,在入太学前他曾经在南山书苑求学,而给他太学举荐信的便是那位有教无类的客座夫子孟祥辟先生。   这位孟祥辟学识广博,其仪不忒。是孟氏德高望重的长者,可惜孟家覆灭,孟家只余他带着唯一一个幼子孟沛贬斥他乡。   泱泱大族,孟氏两世,惟此而已。   而现在,那个信阳侯世子孟沛不知会如何,还能像他一样从最下面一点点挣扎爬起来吗?   不可能了,信阳侯的亲信一脉诛杀流放,军队编入各路军中,留下来的尚有其职的,不是趋炎附势就是明哲保身之辈。   就算孟沛去投靠他们……也落不了什么好。   他可还有这样的运气去重启孟氏昔日的荣光?   温伟叹息。   温伟是从慕容钧手里浩瀚的账本中,足足耗完了两支墨才理完这些账目,最后呈现在不过两页纸上。   今日他给慕容钧时,在云宾楼上正好遇见了韩胜。   而韩胜似乎有心交好,那时还特意奉上佳肴以图攀交。   温伟当时只觉讽刺,并没说话。   他看着交给慕容钧的账目,心里甚至隐隐希望能通过慕容和万家的内斗给与孟家某种公平。   那时候慕容钧看他形容,便勾唇笑了一下:“慈不掌兵,义不养财。能走到最上面的,除了生出来的天子,没有谁手上会干净。况且胜者为王。若是温兄看不惯,倒不必勉强。”   温伟便道:“并不是看不惯。只是觉得……有些荒唐,毕竟是两国交战。”   慕容钧转动手上的扳指:“更荒唐的事情,也时时发生呢。下月十五万淼要去温府拜会,你给我下一张帖子。”   温伟不解。   慕容钧微笑,容貌俊美如修罗:“借温府贵地,我们要谈一笔无聊的小买卖。”   这时候马车忽的碾上一块小石头,咯噔一声,伴随着咯噔,天空隐隐一声惊雷。   温伟怔了一下,温宣鱼两手交叠,也看向窗外,她脸色有些发白,似乎被吓到了。   温伟道:“无妨,冬日惊雷,要下雨了。”   凉风卷过,气温似乎陡然开始下降,温宣鱼:“阿娘说,冬日打雷,雷落雪。”她伸出手去,纤细苍白的手心向上,让风卷在她手心。   手指腹还有清晰的老茧,温伟看着那双手,眸色微微一闪。   这个四妹妹,在这府里,能依靠的人,也只有他了,但他自己却是如此微茫——   ~*   马车刚刚到了温府角门,天上果然就开始下雪,起先只是很小的,落在地上就化成了水,渐渐雪越来越大,在地上开始积累起来薄薄一层。   小令因温伟同温管家说是自己买下的倒也不算麻烦,温管家看了温宣鱼一眼,并没有为难反而在自己职权内行了个大方便,只验明了身份籍契,两下订了活契,然后给了她一套婢女衣裳,回头添在了送给老太太和大娘子过目的本月府邸新进人员中。   小令虽有些粗鲁,但粗鲁有粗鲁的好处,当晚和桂妈妈去大厨房,就抢先领回来了荼蘼轩完完整整足量的份例。   桂妈妈笑说这还是小令从柔姨娘那边那位大力气的史妈妈手上得来的呢。   小令也不多说,她这个人粗中有细,且基本不和温宣鱼之外的人说话,连温伟来了也是干巴巴的问候,若问话就嗯嗯两声罢了。问了,小令便老老实实道:“孟大人说了,谨言慎行,不要和不相干的人多说话。”   温宣鱼笑起来纠正她,正常的问候往来并不算。   当夜雪下了一晚上,气温一下降了,到了第二日,到处一片银装,连小黑狗团子都冷得缩在屋子里不出门,只赖着在温宣鱼的脚下滚。   小令站在窗口哈气,忽然想到什么:“小姐,你说昨天那个傻子今天真的会去玉碾街上等小姐吗?”温宣鱼本已忘了这事,想了一想,道:“应该不会去吧。”   这韩胜自诩风流,但到底也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哪里会因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做这么蠢笨的事。   但她却没想到,这韩胜还真去了,他这人在美人的事情上从不觉得费功夫,在玉碾街下等了半个时辰,又在街边塔楼的腰檐平坐等了一个时辰,仍然没看到人。然后又不死心,让小幺儿找了个临近的布庄掌柜备置了几样上好的绫罗,亲自去给玉碾街上那慕容钧的外室送去。   结果敲了半日却连门都没敲开,后来了个黑脸管事,开了半扇门缝隙,上上下下打量他,问他做什么,韩胜脸上附上客气温文的笑:“上回林小姐用的绮霞缎这回又新上了货,数量有限,就想着先送些过来给林小姐试用。”   那黑脸管事面无表情看着他:“这里没有什么林小姐。”啪的一声将门关了。   韩胜又拍了一下:“那……是林娘子?”里面再无人应。   他心里懊恼,他韩胜何曾被一个下人这般刁难过,便是万家的老仆和总管,看到他也会客客气气喊一声韩少韩公子。加之在冰雪中枯等了一个时辰,又有些担心那位小娘子的安全,心绪不定,差点被前面的马迎面撞上,待得小厮将他慌乱扯开,随从手里捧着的上好绸缎也早摔到了泥地里,弄了个稀乱。   韩胜恼怒抬头,便看见一匹黑色大马上温家嫡子温瑾那似笑非笑的脸。   “哟,是韩少东家啊。抱歉。”他嘻嘻一笑,“这马没长眼睛,没惊着你吧。”   商贾不能像他们这样的勋贵子弟一样骑马纵街。是而温瑾面有得色。   韩胜很快笑了笑:“没有没有。不过是几匹千金的破布罢了。只是这缎脏了,怕是卖不出去了。”   温家可没有这么厚的家底。是而温瑾脸上的得色渐渐消失。   但到底是韩胜,很快化敌为友,又邀了温瑾就近去了宝越楼吃酒。   娇娥美人在绕,三杯两盏下肚,两人已经好得如同兄弟一般,韩胜倒是不瞒他,说了自己看中一位小娘子的苦恼,又说自己和慕容家实无交情。   温瑾陶陶然,嘿嘿一笑:“这有什么。温兄的事这可简单。日前我看我爹书房的帖子,下月十五慕容钧要到我府里赴宴,不如我也给韩兄下一道帖子,到时候只做意外,岂不是正好?”   韩胜眼睛一亮,在温家的偶遇亦不会让万家多想,当下给两个陪侍的娇娥使了个眼色,更温软的美人和更热烈的美酒齐齐向温瑾怀中口中而去。   这一日,温瑾喝得痛痛快快熏熏然回到家,却不料神出鬼没的父亲温二今日又回来了,当下撞个正着,见他白日就发醉,比自己还荒唐,气得温二当下给了他一耳瓜子叫他回他的朝雨苑禁足三天。   温二打发了温瑾,这才转头看向身旁一位端正娴淑的嬷嬷:“犬子无状,让胡嬷嬷见笑了。”   胡嬷嬷是万家那位贵人送来的教习嬷嬷,专门教导温家那个将要预备被送进宫的女儿。   但此事因保密,故而只说是温二请来的教习嬷嬷,教温宣鱼规矩。   大娘子第一个不痛快,只忍着气却坚持向温二说既然是教习规矩,那断断没有嫡女不教只管庶女的道理,又怂恿了柔姨娘,哭哭啼啼一回,最后温二只得答应,三个女儿都一同入学。   且温二还不放心,又私下叮嘱胡嬷嬷,不管用什么手段,就算是训戒也无妨,至少要保证温宣鱼在下月十五之前能像模像样知书识礼的见客。   只有这个女儿能拿出手,进了那位贵人的眼睛,他的事情,他那个不争气的儿子的事情,温家的前程才有希望。 第26章第26章   其实根本不用温二叮嘱,这位胡嬷嬷原是行宫中的掌事宫女,主掌的便是戒令、纠禁之事,行事从不假以颜色,对学生的耐心更是有限。   她教授的宫廷礼仪规矩繁杂,而一般侯府官宦人家的规矩相比,是小巫见大巫。   温宣鱼没想到这一世的教导嬷嬷会换了一人。   但她是知道这位胡嬷嬷的厉害,不是脾气厉害,而是本事厉害。上一世她听闻这位嬷嬷的名字是因为她成功教导出了一位和亲的公主,将慕容家一位骄纵的小姐慕容雪教成了仪态万千的公主。   第二天寅时一刻,温宣鱼提前了一刻钟到达今日教习的地方。这处原是从花园隔断来的穿堂,四周用毡毯围了,再布了垂帘,又拢了炭火,温宣鱼到的时候,里面已有一个瘦干伶俐却又不大看得出年纪的中年妇人,正是胡嬷嬷。   她手上拿了一条戒尺,上面镶着錾银的字迹。   旁边一对小几上的更香尚未点起。   今日温家最小的庶女温宣珧因发热告了假。到了寅时过半,正式上课的时间,仍不见温宣珠的身影,到了正式上课时间,温家的学生也只有温宣鱼一人,胡嬷嬷也不说话,将更香点燃。   这更香上面镶嵌着铜珠,到了半个时辰,便会落下一颗铜珠。   足足掉了两颗铜珠,温宣珠姗姗来迟,进门两个丫鬟撩开帘笼,温宣珠收住要打的哈欠,走了进来。   “这位就是胡嬷嬷吧。”她一边敷衍着问候行礼,一边随便瞟了一眼温宣鱼案几上的笔墨。   温宣鱼上一世并没有在书本和读写上有机会学到太多,按照温二的想法和意见,才藻非女子事,认识几个字、写的字能见人便罢,女子能识趣知暖才是王道。   是以能有机会习字,温宣鱼很上心。她本就秀色初成,看起来也是柔顺温和,两相对比,胡嬷嬷心里已经有了比较,对于温宣珠的无礼她压下不表。   本来得到的任务也是重点在温宣鱼身上,但只但凡温宣鱼不解要问,温宣珠必定要凑上来凑热闹,问来问去浪费许多时间。   到了下学的时候,更香落尽。胡嬷嬷起身一拜,温宣鱼并温宣珠起身回礼。   胡嬷嬷又将自己的教学内容笺稿取出,让她二人看了在上面署了自己的名字。   温宣珠看了一眼那内容,只觉简单极了,连翻了几页,便道:“后面这些我都会,不如我也签了吧。明日我舅舅家有宴,我母亲要带我去的,也不必请假了。”   胡嬷嬷颔首。   接下来的学习断断续续,虽温宣鱼都大多知晓,但她只当是从头来学,故意放慢速度,更在第二日就发现了端倪,这胡嬷嬷每日来的时候,衣衫钗环并发髻都各不相同,有些并不契合她现在的年纪,但在她端正的仪态步履之间,却又有种说不出的好看。   姿仪行走,自成高髻美娥的一段风流。   温宣鱼便知道,这是胡嬷嬷在日常下的真功夫。   她将胡嬷嬷这十来日的装饰都系数画出,回去细细研究。   终于,到了第十一日的时候,胡嬷嬷在向她们行礼之前,温宣鱼先按照胡嬷嬷的礼仪向她行了礼。   胡嬷嬷目光沉沉,问她为何。   温宣鱼道:“学生愚钝,今日方悟。嬷嬷第一日的教导中宫闱之中为卑者先礼。”   胡嬷嬷轻轻笑了一下。   温宣珠不明所以,嘴里嘀咕了一句,说的什么东西。   又看这不过几日不见,温宣鱼行走仪态似乎变了很多,便开始疑心是胡嬷嬷给温宣鱼开了小灶。   回头她又瞧着似乎祖母也和温宣鱼诸多亲近,两日里温宣鱼都捧着新抄好的佛经去给祖母。   “真是个会钻营的。”   她本就不喜欢温宣鱼,便更是厌恶,回去就在二哥温瑾面前说温宣鱼的坏话,想要给她一点教训。   温宣珠道:“之前本来她回来就应该收拾,那时莺语不争气,我让史妈妈给她涨了月钱,她却一件事都没做好。”   温瑾并不想掺和后院姐妹的事,但禁不住妹妹的撕扯,便问她想怎么做?   温宣珠道:“哼,她不是那样爱出风头吗?又蠢又笨,连学个女戒都学了四五天,我瞧着她桌上的字也是丑且慢,偏偏胡嬷嬷还说她伶俐?这样,过几日府里设宴,便叫她好好出个风头。”她在温瑾耳边如此这般,温瑾听着听着有些蹙眉,他迟疑着:“这……不好吧。”   温宣珠道:“这有什么?她本来就没有正是计入族谱,算得上什么正经小姐?不过是母亲可怜她蠢罢了。我看她那样的妖乔样子早晚也会有这一出,说不定到时候因祸得福,成了哪位贵客的姬妾,还是造化呢。”   温瑾仍然保持理智:“温家到底是侯府,本来大姐的事情就闹得凶……”   “你帮是不帮?我帮我自己来。莫说还要我替你瞒着父亲,你上回借我的那一百两银子也还我。”温宣珠瞪了眼睛,温瑾立刻投降。   接下来的数日,温宣珠虽然还是会嘀咕几句,却收敛了许多。   温家短暂的平静,被一个不速之客打破了,温宣鱼收到了舅母的回信,但是这回来送信的,除了那倾脚夫黄德贵,竟还有沈瓷。   沈瓷在门房软磨硬泡等了好一会,终于得见温宣鱼。她手里拎着好些特产礼物。   将她带进去,不过一段时间不见,沈瓷看起来憔悴了许多,两人在门房好好叙了一会,沈瓷叹气说现在温宣鱼可进了福窝了,现在家里赋税又重了半成,好在还算稳定,不是灾年,听说北地已经有逃难的来了,留在村里随便跟了人,现在黄德贵这样的身份也有好些人家说亲。   温宣鱼含糊了自己的情况,她再如何看脸色,到底现在能吃饱穿暖,再向沈瓷诉苦只会让对方觉得何不食肉糜。她又叮嘱沈瓷回去记得多存些粮在家,她自己在后院还有一个扑满,里面还有一些碎银子。   沈瓷听了面上神色淡了淡,片刻,她又说自己肚子不舒服,想要找个地方更衣,温宣鱼将她一路领进,沈瓷眼睛不定看着这雕梁画栋的侯府,口中称着羡慕。   好在一路无人,沈瓷也并没有受到什么刁难。临走,温宣鱼看她的衣衫后面已很旧,将自己的一套新衣裳分给了她。   沈瓷笑起来:“以前都说是我要找个有钱人家,好好照顾你,没想到,现在换过来了。阿鱼——”她迟疑了一下,伸手拉住温宣鱼的手,“你帮我留意一下,若是你这里有合适的公子,便是做个妾什么,我也愿意。”   温宣鱼看着她,一时心中涌起万般情绪,默默不语。   因着沈瓷的事,温宣鱼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复杂情绪,靠在美人靠上,她旁边一沓纸的正字又多了一笔。   小令拿着一把小刀一块木头看一眼温宣鱼又开始雕刻,她的刀工极好,片刻后已有初步的轮廓。   “小姐莫要不开心。不如我给你再讲讲孟大人的事。”   温宣鱼闻言微微一笑,小令立刻道:“就这么笑,小姐,等我多看一下。我这个雕好了要送给一起送给孟大人的。”   温宣鱼抬眸看小令,她粗苯的脸上此刻也有几分热血。   小令是被北戎抢走的汉人女子生下的孩子,生下来就是小奴隶,在奴隶堆里抢吃的活下来,她母亲生得秀气,偏偏她继承了父亲的五大三粗,加上从小环境,一直都是浑浑噩噩过着。   直到那一场突袭战,还只是一个百夫长的孟沛率兵奇袭了北戎,斩杀千骑长并封都尉各一人。   她现在还记得孟沛骑着白马,腰上挂着两颗人头,他翻身下马的时候,那两颗原本威风凛凛的人头就跟畏惧一样颤了一下。   他缓步走到北戎的祭坛前,看着秋祭的已风干的青牛白马,侧头问他们这些被俘的汉人和汉人后代,有没有人饿了。   他们这些奴隶,衣衫褴褛,浑浑噩噩,早就被北戎吓破了胆子。   问的第一声,没有人应。   孟沛也不说什么,拔出他的匕首,直接在那北戎的天神祭品的牛脸割下一小块肉,慢慢吃了。   然后又问下面的俘虏。   这一回是小令第一个举手,她刚刚举起手,就被同伴扯了衣裳,要是北戎回来,知道他们吃了祭品,定要将他们全部剥皮。但这一扯,她反而忽的大了胆子,将手举得更高了。   然后她站了起来,粗粗笨笨,根本看不出是个女孩子。   孟沛问她:“想吃吗?”   小令嗯了一声。   孟沛问:“若吃了就会死呢。”   小令从没见过这样人,尖锐的刀刃或者是别的利刃划开了他俊美的脸,在苍白的皮肤上淌下危险的血,他头戴纶巾,头盔早因嫌碍事不知扔到了哪里去,那一双幽深的眼睛明明是笑着,却又让人感到难以言说的恐惧,她看着那双眼睛,几乎是从那双眼睛里得出了这个问题的答案,道:“那也吃了再死。”   孟沛笑起来,他的手腕灵敏一动,一只牛耳切了下来,连同匕首送到了小令手里。   “那么,这个牛头你来分,若是能有五人,你便是伍长,若是十个人,你便是什长。三天后,来金淮郡风城寻我。”   小令呆呆:“为什么是三天后?”   孟沛轻哼一声道:“北戎斩了我的校尉。”连小令都知道,按照大雍军队沿袭的规矩,若是上将死,兵士全员连坐。这汉人王朝传袭下来的规矩,唯一的破局办法便是斩杀对方同等地位的将领。   但现在这个小小的将领身后跟着的不过数十人,要去北戎斩杀一个校尉一般的人物,可能吗?   小令不敢去想,却又本能相信,再问:“那三天后到了风城,我怎么能找到大人?”   孟沛翻身上马,微微一笑:“那时候,风城中说的最多的那个人,是我。”   三天后,小令带着唯一一个活下来的人艰难走到了金淮郡,等进了风城,先看到城门口四颗人头,都是北戎的,听到最多的名字便是青云直上的孟沛。   温宣鱼问:“那小令带了一人回去,是做了什么职位呢?”   小令难得皱了皱鼻子,嗐叹了一口气:“我俩一人一边,做账门口的亲兵。”   温宣鱼轻轻笑起来。   小令不满道:“你看,你和孟大人的表情一样。”   温宣鱼道:“小令身体康健,灵敏善武,不如也教教我?”   小令这才高兴起来。   转眼就到了次月。   最后一日,胡嬷嬷的教学基本完成了。而直到现在,这半月,温家五女儿都没有病愈来上课。   温二并大娘子一起受邀到学堂,先问温宣珠这些日子的学习情况,温宣珠站在一旁道:“胡嬷嬷教导的,女儿都已学会。”   温二主要关心的是温宣鱼,温宣鱼行了一礼,回话道:“女儿愚钝,所学不过嬷嬷十之一二。”   温二不由皱眉,只觉这女儿实在不成,孺子不可教。   待别时,胡嬷嬷款款而来,姿仪端庄贵重,行礼拜别,一行一举,皆礼仪周全让人赏心悦目。   她叫过温宣鱼,让她代师奉茶。   温宣珠看着温宣鱼这一套行云流水而又仪态天成的举止,这才发了呆:“嬷嬷,这些为什么都没有教我?”   胡嬷嬷这才缓缓道:“三小姐第一日进学,虽迟到一个时辰两刻,请假四日,告病两日,但三小姐天资聪颖,所有教学的内容已全数通晓。对于所询问题,老身知无不言。”   “教导一事,何期自性,本自具足。”这话意思是一个人从外面得到的知识不是自己的,而是别人的,关键是自己的开悟,“况谨言慎行、知己不足这样的领悟,非十数日所能成。”言外之意,温宣鱼都是靠自己的领悟跟着修习自己。   说罢,又将两位签字的便笺一一呈上,这回欲言又止的大娘子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只能生生忍了。   “等着吧。”温宣珠这一回没有向母亲抱怨,只看向了站在门口的哥哥温瑾,温瑾怀里此刻正藏着一个小小的药瓶,这是花楼里面常用的计俩,对付那些不听话又清高的女子,药效强烈却又不留痕迹,放在酒水中效果好极。但……他还是有些迟疑。若是成了还好说,若是没成,到时怕不是要被父亲打死。   得想个法子撇清关系。   温伟察觉到温宣珠暗暗发狠的目光,不动声色看了一眼温瑾。 第27章第27章   时间过得因临近年节,大房如今没有当家人,温二夫人怎么也得支棱起来,筹备过年的事项。   依着老太太的意思,既然年前要小小宴请一番,今年又出了大孙女的笑话,便是面子也要撑起来。温康氏只觉这老太太当知道嘴上说,家里的情况她是样样不管,只顾着自己儿子。   温管家请示了两回,大娘子最后哼了一声,便叫了温府常用的那家布庄上门送料子。   这家布庄是大娘子用惯的。   按照她的暗示,布庄人倒是来了,带回了当年的记账不说,就派了一个掌柜手里捧着一个木托盘,里面堆着各色的布料。   这些布料颜色丰富,但看起来都不是最新的料子。   老太太知道的大娘子的习惯,和都城所有有身份的官宦人家一样,每年四季温府也会要绸缎庄按时令送布料来供挑选。但送来的东西给姨娘和庶子的质量却从不保证,若是这次送来没有选,明年定重新染了换个颜色再送来,还是不肯要,那就正好省下了。   但就是这样的小处心思账,也并没有给温家节省多少钱。   大头都在温二和温瑾身上。   大娘子查不了温二的账,又舍不得对儿子严苛,导致温家的帐从上到下都是糊里糊涂的,对钱的使用总是存在某种侥幸:大概可能这笔钱不会花,但事实上往往会花的更多。   老太太正好看了那绸缎庄送来的东西,也不多说,挥手让他们走,然后就叫身边的嬷嬷去专门找了城里最好的绸缎庄送料子来。   料子送来那天正好下着小雪,老太太身旁的嬷嬷特意来叫温宣鱼也去看一看,言谈中说上次温宣鱼做的护膝老太太很喜欢。   温宣鱼问了都有谁去,知道柔姨娘和温伟也去,笑着应了。等嬷嬷走了,小令便着急催:“小姐咱们也去吧,迟了好的没有了。”   温宣鱼笑:“不着急,让姨娘先选好些。”   她让橘涂将温伟小厮送来的一个汤婆子灌好,暖了手继续给孟沛写信。   字迹仍旧带着几分稚气,但却平稳了许多,簪花小楷,整整齐齐在信笺上倒是可爱。   现在孟沛的驻地没有变化,送信有专门的信驿渠道,原本这些驿站只为官府服务,不知道孟沛从哪里找到的隼羽牌让小令带着,用这为凭证,信笺一路畅通。   一个月一封信,这次是第二封。   孟沛的信和他本人看起来截然不同,洋洋洒洒,总是要将所有的锦帛前面全部写满方才作罢。   只是第二页,必定有那相同的一句话。   温宣鱼写完信,小令也正好雕完她那小小的木雕,果真是活灵活现,娇俏动人。她献宝似的给温宣鱼看,说再上一点桐油,正好可以和信一起邮寄。   温宣鱼将手上的汤婆子给她暖一暖,然后带上斗篷,向祖母的安康堂冒雪而去,老太太住的这一片种了很多红梅,下雪天有种格外的美。   她走过去的时候,正好里面专门借口送料子前来的韩胜正从温瑾那边走出来。   他脸上带着微微的恼意,就在刚刚,他找到了躲了他两天的温瑾问为什么还没收到帖子。   温瑾期期艾艾说因为这次宴请的客人特殊,他向父亲提了,被父亲拒绝了。   ——什么客人特殊,不就是世家官宦子弟吗?看不起他只是一个商贾家得宠姨娘生的庶子。   这种感觉从小到大他都不陌生,早就习惯甚至能像蛛丝一样抹掉,但现在被一个酒囊饭袋一般的纨绔子弟期期艾艾说出来,还是一个长安笑话的温家说出来。   这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   他临走时向温瑾道:“既然如此,那若是温伯父知道二公子专门去向花楼的姑娘问药,却不知道到时候他会怎么看待二公子?”   温瑾霎时面色难看,却又不能现场得罪韩胜,片刻才道:“那若是韩公子真的想来,那到时候直接上门,家父也不能拒绝。”   笑话?他难道没有了温家这个渠道,就搭不上慕容钧的线?没有张屠夫,就要吃带毛猪?   直接登门求见,无力又无形,不可能!   而就在这时,他忽然站定了,身旁的小厮只以为他还在生气,正待要劝,却看韩胜目光定定看着前方,随着韩胜的目光看过去,只看一个带着斗篷的年轻小姐请踏雪从红梅枝下缓缓而过。   小厮惊得上前一步,嘶了一声:“这……这个不就是那天,那天那个——”   踏破铁鞋无觅处。   韩胜拨开碍事的小厮,却看到那身影已转过了游廊,心里不由怅然几分。   他定了定神,问一旁相送的温瑾的小厮:“小哥儿,敢问这位小姐也是温家小姐吗,似乎没有见过?”   小厮笑了一声:“那是我家老爷从乡下接回来的一位庶出姑娘。”   韩胜迟疑了一瞬,心里闪过一堆念头,最后不动声色道:“倒是没听瑜良兄提过。”瑜良是温瑾的字。   小厮口中带着嫡庶之分的轻慢:“自然。这位小姐只和大公子熟悉得很。”   大公子?那不就是温伟吗?   该死,韩胜面上僵了一僵,心中顿时懊恼,早知那日何必去触温伟的霉头,得罪他做什么。   复而又是心里微微一喜,真没想到她竟然是温府的庶女,若真是这样,事情倒是好办多了。   他走了片刻,本来已陪着温宣鱼过去的小令又回头看过来。   这人看小姐的目光实在令人不喜欢。   到了老太太拣选了衣料颜色,选定画了圈,结果第二日这布莊又亲自派了少东家过来送货,给的质量竟比之前看的还要好,价格却不变。   温宣鱼摸着那料子便知,这是个亏本买卖。但商人是从来不会做亏本生意的。   她心中正狐疑,过了一会,小令跑回来向她道:“刚刚我听院子里的桂妈妈说,那日韩家那少东家来送料子去找二公子,正好三小姐也在还问了价格,都说是看在三小姐的面子上方才便宜了这许多呢。三小姐听了气得摔了两个琉璃盏,现在婆子们都在骂那韩家公子癞□□吃天鹅肉。一个商贾之子也配?”   温宣鱼闻言捧了团子,给它擦被雪水打湿的脚:“商贾之子非他自己能决定。若是以出生和血脉来断贵贱,那大部分人也不必活了。”   小令听了这话,目光灼灼看向温宣鱼:“小姐说得好。”   这回送来的布料额外还送了一份给温家两位公子,温伟看了布料,里面还配着一罐上好的茶叶,送来的小厮一五一十转达了自家公子的歉意和和好的意向,让温伟一头雾水。然后又将东西原数奉还,无功不受禄。   韩胜又几次在外向温伟示好,连温伟都忍不住去想家中关于韩胜看上温宣珠的传闻,只是这韩胜若是有意于温宣珠,那他可实在帮不了什么忙。   韩胜沿着这个思路此番一想,心里忽的想到自己那另一个妹妹。   年近及笄的温宣鱼虽懵懂,但若从男子的角度来看,她的姿容已在温宣珠之上,且她性情温驯可人。   然后又叫过小令来问情况,听到曾经在送料时偶遇一次,顿时心中明白,这回小令也懂了,顿时恼了:“好家伙,竟然挖墙脚到我们身上来了。”   温伟没去纠正她关于“我们”的措辞,只觉不妥,其后更加回避韩胜。   而气恼的小令立刻一回去,就立刻歪歪扭扭专门给孟沛写了一封信。   孟大人说过,大事必须第一时间报告。   ——关于小姐的样样都无小事。   只是她学字时间不长,有些字不会,只能用画图代替。   比如,韩胜对小姐起了贼心思的贼。贼字不会写,就画了个蒙面的带包裹的。   转眼便到了宴请前两日。   本是小宴,但大娘子这几天早早便起来,将管事婆子和厨房的人又叫道前面,一一核对问话,安排确认再三。   温宣珠早就提前打扮得端庄雅丽而又俏皮,换了一身又一身的好衣裳。   温宣鱼见此阵仗,让桂嬷嬷私下在婆子中一问,才知道这回竟然来了两位贵客。   一位是万淼,一位是慕容钧。   一时之间,温宣鱼竟然不知道该有个什么表情。   他们自然是不认识她的。   但温宣鱼不想赌,也压根就不想见这两人。   所以在当晚,明明知道葵水按日子即将到来,她咬牙喝了一碗新化的雪水。   果不其然,第二日不过辰时,肚子就开始痛,然后越来越痛,她浑身冷汗,面色发白,哪里还能外出。   小令急的不行,便是温宣鱼安慰她自己葵水来时就是这样,小令还是忍不住。   “看看大夫吧。”她急。   温宣鱼摇头,虚弱道:“睡一觉就好了。”   “小姐已经睡了两觉了。”   她终于忍不住,站起来,嗓子沙哑:“不行,我这就去给小姐请大夫。我姨就是肚子痛流血死的。”   温宣鱼已经没力气给她解释,她姨娘那个叫小产。   小令出了门,今日外面没有雪,残雪未化,她本想抄近路,走过穿堂,隐隐便看见前面中堂中杯盏交错之声。   一个月白织锦的男人坐在主位,他的容貌俊美,带着世家子弟的矜贵,一双墨色眼眸带着几分高位者的漠然,正面无表情听着旁边人说话。   他的旁边则是小姐那日遇到的慕容钧,他一身玄色暗纹锦衣,交衽滚着雪白毛锋,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带着阴柔的美,正举杯说着什么。   温家三父子都在下首陪坐,温伟一贯的沉默,而温二和温瑾就激动得像两个刚刚得了瓜的猹。   小令心里暗暗鄙夷。   就在这时,那慕容钧忽然说了什么,站了起来,看向了她的位置。   小令不知为何,心里微紧,立刻低头快速向外走去。   ——看起来一个都不像是好人,小姐今天生病是对的。   她走得急,并没有察觉,在她的转弯的脚下,滚落下了一个刚刚上完桐油的木雕。   而在她刚刚在桓暮的帮助下出了门,到了最大一家药铺,刚刚说了情况,道了地址,就看见里面走出那韩胜来。   “姑娘是说谁病了?”他面色关切。   听闻情况,韩胜非常热心,而且一定要找上最好的大夫一起前去。   见小令狐疑警惕看他,他便胡扯道:“我今日本来也要去温府赴宴,本是顺路。” 第28章第28章   正宴后便是清谈。   而此刻宴后刚刚去更衣慕容钧,在方才小令站的地方顿了一下,他似看到什么,微顿了一下。   陪同的温伟立刻弯腰伸手捡了起来,那是一个小小的木雕,新上了一层桐油,颜色算不得好看,但雕刻得极为细致,眉眼栩栩如生。   雕像是微微笑着的。   那眉眼亲和温柔,一看便是很容易被掌控的模样。一个美丽而又温驯的猎物。   慕容钧看着这雕像,他能肯定是刚刚他看到的那个丑丫头落下的。   这样的伎俩在后宫和慕容家的宅院里都不稀奇,女人们为了引起男人的注意,最简单的方式便落东西。手绢最多,钗环其次,但特意落下这么一个木雕的,倒是头一次。   温伟却并未按照套路开始介绍,而是将那个木雕拍了拍准备收到袖中。   慕容钧走了一步,状似随意道:“刚刚捡了什么?”   温伟含笑回答:“是我四妹妹的雕像,想来是她那毛手毛脚的丫头弄丢了。”   慕容钧哦了一声,见温伟仍没有再说什么的意思,又道:“雕得不错。”   温伟有些拿不准慕容钧这句话的意思,只笑了笑含糊了两句:“家妹还小,都是雕着玩耍。”   慕容钧忽然轻轻笑了一下:“可温二老爷大概不这么想。”   温伟一下抬眸。   慕容钧看了他一眼,漂亮的凤眼带着某种意味深长的诡谲:“你父亲大概还没给你说,今天万淼会我,还有一件事,是商量你妹妹进宫侍圣的事。你应当听过,在后宫,能不能进是靠天生的长相,而能不能侍主是看慕容家的心情。”   见温伟怔怔,慕容钧目光扫过他的袖口:“听说温家本有四个女儿,一个长期抱病,一个已经出嫁,一个方才的清谈会的三小姐温宣珠,还有一个是身量不足耳不能闻的四小姐。所以,我想这一次准备送进去的应是你那位刚刚接回来的四妹妹。”   电光火石之间,温伟已将一切衔接起来,他就知道,父亲怎么会平白无故做这些事。   可是四妹妹,她不过才十四,过了年才及笄。   若是送进宫,一无依仗,二又单纯,又生得如此,若是去了,定然是……   可这是温二已决定的,温伟只觉心中涌起一阵无力感。   他咽了咽干哑的嗓子:“我四妹妹尚年幼,慕容公子,可有法子让她……”话音未落,他闭上了嘴,便是他能挡住一时,那下一次呢。   慕容钧伸开手,待自己的小厮解掉外衫,他道:“法子么?可我为什么要帮她?”   温伟沉默了。   待两人回到中堂,温二正和温宣珠说话,她今日打扮得素净又精致极了,将原本六分的颜色直接变成了八分。当着人,她的温文雅致都出来了,和温二说话前必定先柔柔叫一声父亲,笑得恰到好处,脸颊上是淡淡的胭脂,挡住了那一抹红。   而她的眼睛从进来余光便没有离开过万淼。   今日温宣珠的表现得格外得体,并不太善于敷衍的温瑾在她的衬托下像个毛手毛脚的小幺儿,惹得温二也骂了他几回,打发他去取酒水不要在此碍事。   在温宣珠的提议下,温二请请万淼一起打双陆。   万淼沉默坐在他的月牙凳上,他更喜交椅一类的坐具,这种坐具天然的椅背便可以隔开相邻的宾客。他漠视温宣珠的友好,却又因为教养让他对一位涵养良好的小姐说不出更过分的话,所以他只能微微偏过头,让相邻半张脸稍稍离开温宣珠更远一点。   慕容钧从来就是,最最讨厌万淼这一幅矜贵高高在上的模样。   他见状扬唇一笑走了过去,坐在了慕容钧的另一边,一手按住了双陆棋具,一边微微俯身靠近了慕容钧的耳朵,轻笑一声,用他和温宣珠都听得到的声音道:“是啊,仲霖兄,一起来一次双陆吧。”   万淼几乎忍耐般看了他一眼。   而另一边的温宣鱼眼里都是喜悦,道:“那小女子为两位点筹。”   慕容钧转动了一下拇指的扳指,道:“一心不可二用。公平起见,我想请一位点筹的助手。”他看向温二,“不如,那位新回来的四小姐如何?”   早前慕容钧和万淼两人已经温二的书房提前交换了筹码,承诺了给对方的利益。   慕容和万家互不相融,但并不影响慕容钧和万淼都有共同的目的,成为家族下一任家主。   慕容钧手上握着的关于孟家倾覆的秘密足以让万淼巩固地位达到目的。同样,万淼手上也有慕容钧想要的东西。   而关于温家这个小小的四小姐进宫之事,不过是彼此合作中一个小小无足轻重的添头。   甚至,在一开始并没有人提起要见一见这位四小姐。   但现在,在此时此刻,突然由慕容钧提出,温二有些意外,却立刻误会了,他只以为是对方见了温宣珠容貌可人,担心那位乡下来的不成样子,当下便打了包票:“我这个四女儿,一样是性格贤淑,品貌端庄,最是不会作假。”当下,便要长随去请人。   温宣珠听得父亲此言,面色微微一变,手指无声收紧。   只恨爹爹糊涂,到底谁才是他的嫡亲女儿。   此刻,荼蘼轩中。温宣鱼抱着汤婆子,又吃了一味安神药,在抽痛中迷迷糊糊着,心中暗暗恼恨自己傻,怎不知装装就行,真的喝了半碗冰水。   她困倦中,隐隐听得外间门口有人说话,很快,桂嬷嬷便有些为难进来。   “小姐,老爷派人过来叫你去见客呢。”   承袭前朝风气,大雍对男女大防并不绝对严苛。长安更是如此。   性情伶俐的小姐在年节便是女扮男装出去踏雪寻梅纵马长街也是有的。   若是家中有贵客,过了前面的正宴,在清谈时有女眷登场算不得突兀,况且她还未及笄。   温宣鱼转过苍白的脸,眼睛也不睁,只嘤咛一声,表示自己实在难受。   桂嬷嬷看她模样实在起不来,又出去和温二的长随如此这般说了一道。   那长随知这四小姐是个老实人,当下迟疑了一下便准备回去复命。   结果刚刚走到了荼蘼轩门口,便撞上了温瑾,他问了那长随话后,冷笑一声,道:“可真是娇贵。昨儿好着、前儿好着,偏偏今天要见贵客就病了?”这分明就是故意在给温府惹事,亦或者是故意这样引起别人的注意。   他眼眸一暗,想起温宣珠交办给他的话,哼了一声:“既是病了,我倒是有药。”   他说罢真走到了荼蘼院中,此刻桂嬷嬷在小厨房烧水,另一个婆子去了大厨房熬药,只有几个小丫头,见了温瑾一个个说不出话,战战兢兢站到旁边,温伟问什么就答什么。   “你们小姐呢?”温瑾问。   一个小丫头看向内闱,温瑾便走了进去,果见温宣鱼正和衣躺在床上,脸色也确实十分苍白,似乎真的病了。   他心里只不信,他又不是没见过女人来葵水,可谁便是她这样了,矫情。   他左右一看,见了桌上水杯,便到了一杯水,将手里的药点了点在里面,然后端着走向温宣鱼:“这可是活血的药,四妹妹吃一点,就不会这么难受了。”   他端起水送到温宣鱼唇边,一般落在了枕头旁。   温宣鱼痛得厉害,被他竟然真的喂了一小口进去,呛得咳嗽起来。   温瑾见她咳得厉害,那脸色越发白,心里有些发慌,不敢再喂,有些迟疑正要找话开脱,就在这时,忽听砰的一声,温瑾便觉后脑一阵剧痛,眼前一黑,随即就失去了意识。   他重重倒在地上,后面就露出小令的脸。   小令用脚将他一脚踢开,这才假装惊讶呼了一声:“啊,这竟然是二公子,我还以为是什么登徒子呢。”   在后面紧跟进来的桂嬷嬷看着她那拙劣的演技,眼角抽了抽。   小令装模作样说完,也不管温瑾,连忙叫身后的大夫上前,大夫为温宣鱼把脉看完,为她开了几样安神益坤的药物。   “倒是不打紧。只是小姐需得注意勿要碰凉水。”   说来也奇怪,待大夫看完,温宣鱼方才腹中的阴寒刺痛却不知怎么,现在缓解了许多。   难道是那药真的有用?   趁着大夫出去和外院等待的管家说话,温宣鱼叫了小令让她去看看温瑾怀里的药。   那是一方小小秋香色的瓷瓶,打开来,只需用手扇一扇,便是幽香扑鼻。   小令没有看出所以,温宣鱼却一下嗅出了端倪,她脸上顿时猛然一变。   这样的东西,她曾经看到过。   “这是什么药?好香啊。”小令又闻。   温宣鱼抬手制止了她:“这是不好的东西。拿去扔了吧。”她心里涌起无尽的厌恶和恶心,有时候我不犯人但是人偏要犯我。而他们还是一个姓,同样在温家,她还叫他一声兄长,他……竟然给她用这样的东西?   那么下一步呢,是不是再将她送给外面那两人之中的一个?   小令皱眉:“不好的东西,为什么他要给小姐吃!?”   温宣鱼咬住唇,只觉热血往脸上和心口涌。   她忽然撑着坐了起来。   ~*   中堂此刻安静极了,温伟因为心中有事,愈发沉默,安静-坐在旁边。   温二派去的长随叫温宣鱼没有回来,他又叫了个小厮去,过了一刻钟,小厮也没有回来。   温宣珠便笑:“恐四妹妹今天身体真的不舒服,不如不等她了,我们开始吧。”   她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双陆子,恰到好处侧头笑了一笑,端的是形容娇俏无双。   温二早看出了女儿的心思,他心里自然是一万个愿意的,但人家可是甘泉侯嫡子,家世实在差得有点多。他开始做梦,若是万一温宣鱼进了宫,侥幸为子嗣艰难的皇家生下一儿半女,那温家重振家风,说不定……   想到这里,他嘴角微微扬起。   但很快,他嘴角的笑消失了,他看向万淼和慕容钧的身后,眼里出现了几分难以压制的不悦。   怎么穿成这个样子?也不知道好好打扮打扮?就这么出来?   随着温二不悦的目光,慕容钧似有所感,最先转过头去。   一个娇娇怯怯的姑娘一身月白杂裾长裙,弯弯长眉,微红带着水意的双眸透着几分我见犹怜的病意,鬓发蓬松,胸口没有时兴的璎珞,而是带着一串绿松石,随着她的走动微微一颤,越发衬托得肤色如雪。   慕容钧那双琉璃般的眸子中刹那暗沉晦涩。   和那个木雕一模一样。不,更加生动脆弱。   他站了起来:“四小姐。”   而随着他的声音,本来沉寂的万淼也回眸看过去。   看见温宣鱼那一瞬间,他忽然手指收紧,脸上从未消失的矜贵和疏离瞬间淡去,脑子有一瞬的空白,他一时竟然忘了收回直视一位小姐的目光,只是看着眼前这个人,看着她轻轻回礼,缓缓走近。   仿佛有什么踩在心口和指尖。   他缓缓伸手按住了突突跳动的太阳穴,却发现在胸腔的位置,有什么东西跳动得更加厉害。   好在这时候侍应的仆从重新给宾客们续了新的茶水。他短暂的失态被快速收齐。   而本来准备责备女儿不懂礼仪如此随意出来见客的温二,显然也看到了两位公子的反应。   他在男女的情绪上向来敏锐,瞬间,已经到了喉咙的责备变成了老父亲的关爱,眼睛里都是父慈子孝的笑意:“小四你真是,怎么生着病,也不知道多穿点就出来。”   温宣鱼走到了父亲身旁拜了拜,又向万淼和慕容钧行礼口中称道歉。   慕容钧先道,他的目光暗沉直接:“无妨。四小姐还在病中,是我们冒昧打扰。眼下正好和万公子打双陆,不知四小姐可愿意助我一臂之力?”   温宣鱼闻言却垂眸摇了摇头,耳边的耳环纹丝不动,纤长的脖颈修长脆弱,仿佛一把就可以捏碎。   “我不太会这些。”   温宣珠强撑着笑道:“四妹妹既然病了,又不会……”   万淼已道:“并不难,我可以教四小姐。” 第29章第29章   万淼说出这句话后,场上静默了一息。   一直在角落的温伟也抬起了头。   温宣鱼心中亦有些意外,她定了定神,温驯站在温二一侧,听了这话似乎是有些为难,转头看向父亲,征求他的意见。   温二脸上立刻带着宠溺的笑意:“那就辛苦万公子。”   慕容钧在四脚长案上的食指敲了一下,他抬眸看向温二:“温伯父。”   明明刚刚还是温老爷。   现在突然就成了温伯父。   温二脸上的笑顿时干了一下,该死,高兴过头了,忘了是慕容钧提议的让温宣鱼来。   他咳嗽一声:“那——”   万淼和慕容钧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温二第一次感受到被两个男人定定注视的苦恼,好在他脑子还没昏,将后面的话补充了一半:“那就辛苦万公子,教教珠儿和鱼儿。”   说罢,他向温宣鱼:“去吧。”却不说是叫温宣鱼去谁那里,将这个问题抛给了自己女儿们。   果真是这样啊。   温宣鱼心中冷然。她和温瑾素无交集,温瑾能做出这样的事情,必定不会是他自己突然发疯想起来这样做的。   而在温家能叫得动他的不过温二和温宣珠两人。   如果是温二,上一世他曾经也给温宣鱼下过药,不过那一次是软骨药,然后将她塞进了慕容家的花轿,只因慕容钧喜欢柔弱无骨的女人。这一世,他又想故技重施吗?   而如果温宣珠要这么做,目的更简单,是要她身败名裂。她现在并未正式计入温家族谱,算不得正经温家小姐,若是出了事,对方又不肯负责,闹出去甚至可以直接将她算作一个不检点的丫鬟,或卖或处理,都简单极了。   无论是哪一个原因,温宣鱼以过往的经验来看,只有蛰伏和温顺已不能让她在温家好好待下去了。她现在需要一份他们的忌惮,比如现在中堂的两人任何一个。   不是想将她又做礼交代给这两个人之一吗?   好得很。   温宣鱼早在来中堂的时候便想,既然不想好好过,那就砸了锅,大家都乱成一团粥最好。   一个怎么够?最好是同时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到时候无论得罪谁,温二都吃不了兜着走,按照他的性子,反倒谁也不能不敢得罪,更不敢由着家里的人动她。   而她现在尚未及笄,在长安的大户人家规矩里,也谈不上婚嫁。只要能争取到一段时间,待舅母们都安全离开,她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了。至于万淼和慕容钧,温宣鱼知道他们喜欢什么样的性子,更知道他们讨厌什么样的女人,进退得宜。   她收回思绪,不动声色向温二行了一礼,然后向万淼和慕容钧那边走去。   并不长的距离,她很快就走到了万淼身旁,万淼身旁的一侧正是温宣珠,温宣珠对她是微微笑着的,只是那笑容有些僵硬。她看了一眼温宣珠,叫了一声:“三姐姐。”然后越过了万淼,坐到了万淼旁边的慕容钧身旁。   本来也只有这个位置可选,但之所以停一下,也不过是……给万淼一点联想的空间。   她太熟悉这个人了。   她虽然从来没有看透过他,但是她总能知道怎么能准确让他生气和引起他注意。   果然,万淼在温宣鱼在慕容钧身旁坐下的瞬间,漆黑的眼眸瞬间滚了一道情绪的风暴。   但他很快恢复了素来的矜贵儒雅模样。   而慕容钧在温宣鱼坐下后,他掩住一丝笑意,伸手端起了桌上新加的茶水,不深不浅饮了一口。   温热的茶水顺着喉结滚下。   茶香中,近在身旁的人儿身上仿佛有淡淡的茉莉香,这香味因为若有似无,添了几分欲语还休的朦胧动人。   口中茶水已空空如也,慕容钧的喉结却再度滚了滚。   四脚矮桌上新上了帧蒸酥点心并应季果献,红澄澄的柿子切成小块,甜腻可爱。   双陆是从前朝就十分时兴的玩耍博具,一般十五个黑白马儿棋,两枚骰子,双方在两侧左右各有六梁中根据两个骰子摇出的点数来走。   慕容沛向温宣鱼先说着双陆的规矩。   先将所有棋子移离棋盘的为胜。双陆的打法,每一次根据两枚骰子的点数移动两枚马儿棋,还得注意不能落单,若是一枚棋子落了单,便被称为弱棋,对方就可以攻击。   弱棋被攻击后,就要放在中间的分界上。在从分界出来前,棋手的其他所有棋子都不能动。   所以这是一个运气和实力并存的游戏。   他说得很快,寥寥数语,对懂得人清楚明白,但若是完全不会的人便很容易一头雾水。   不过温宣鱼听了一次,就几乎一字不差按照他说的复述了一次,然后问:“慕容公子,我说的对吗?”   慕容钧一双狭长的眼眸微微一弯,带了某种邪气:“四姑娘很聪明。”他喜欢聪敏的女人。   他说完,只觉有些口干舌燥,又端茶用了一口。   既是博具,必定有彩头。   慕容钧随手解了一个玉佩放在筹盘里,万淼抬手,他身后的长随走过来放下一沓银票,放眼一看,至少十张。   温二咽了口口水。   万淼道:“温老爷和两位小姐亦可入赌。”   双陆的赌筹按照规矩一般刻意预先受饶三筹,便是这三次输了可先不算。   温二心动极了,又有些犹豫,若是现在买输赢,那岂不是在这两人中站队吗?只怕有胆子赢没胆子拿,这两个他谁也得罪不起,干脆就谁也不得罪。   他常年的端水功夫中锻炼出来,笑道:“你们年轻人娱乐,我一个老骨头就不掺和了。不如我给珠儿和鱼儿各几份筹做本,由着你们玩耍。”   就这娇滴滴的两个女儿,难道他们还能由着她们输?若是赢了,做父亲的收回本加一点利息不是理所应当吗?温二被自己的聪明才智折服。   温宣鱼不动声色看了温二一眼,面上却垂眸有些不安:“可是父亲——”   温二道:“今儿难得高兴。你又是个好孩子,玩吧,玩吧。”   第一局温宣鱼赌慕容钧胜,她摇骰子很有技巧,十有八九都是一样的点数,这样移动的棋子都是成双成对。   待要第二局下赌谁赢,温宣鱼却迟疑着装作不知道怎么办的样子,看了一眼父亲,方小心道:“方才买了慕容公子,那……那我这一局买万公子。”   她待要放下这一筹,却被慕容钧按住了那代表赌筹的银丝圈。   “四小姐怎么知道我这一局不会赢?”   慕容钧的指尖按在银丝圈上时,意外触到了她的手背,只是这短暂一瞬,却突兀得像是被烫了一下,他指尖微微蜷缩,起了一层陌生的颤栗。如同某种觉醒,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从身体深处涌起,伴随微微灼热的呼吸,他敏锐察觉了自己身体的异样。   怎么会……   他端起茶水,又饮了一口,已微凉的茶水仍然浇灭不了身体的反应。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他转头看向了温宣鱼,温宣鱼在他伸手触碰到的一瞬已受惊的模样收回了手,而因为慌张,她手上那预备放到万淼的筹盘里的银丝圈滚了下桌去。   她看起来似乎有点害怕,脸颊微红,唇色却又极淡,娇娇怯怯看着他,慕容钧看着那副模样,心中忽的生出一种前所未有暴虐的心情,想要揉捏那微启的唇,想要捉住她纤细的肩膀。身体更深处,有更多的渴望正在汹涌,他清楚自己的身体竟然起了前所未有的反应。   为什么会这样?是因为……她吗?   他为久违的躁动极力克制着自己,看着她慌慌张张垂眸下去捡那地上银丝圈。   她纤细雪白的脖颈脆弱漂亮,就像是诱人的秘境。   他看着她伸出手,有那么一瞬,他几乎忍不住想做点什么,但他最终也只是伸出手,捡起了近在脚边的银丝圈。   “小心。”他捏住,却似乎不打算给她,只看着她的手。   指尖蠢蠢欲动,想要验证什么。   而就在这时,另一只手忽的伸了出来,慕容钧滚烫的手被那只冰凉的手握住了,他抬头,不知何时起身的万淼面上一贯的儒雅褪去,眼眸冰凉,他的手和他的眼神一样冷。   “慕容公子。”他另一只手拿住那枚银丝圈,然后松开了慕容钧的手,他的话从来都不多,而且温雅疏离,但这一次却充满了某种带着冷意的警告,“这不是你的。”   然后他将那枚银丝圈放在了温宣鱼的手心。   垂眸看她。   温宣鱼假装只看着那银丝圈,万淼隔得太近了,近到只要一伸手就能将她按进怀中,她用尽全力稳住自己的情绪,不敢泄露一丝恐惧。   她太熟悉万淼了,只要被他捉到一丝端倪异样,就会被抽丝剥茧找到真相。   上一世,结束韩家那场抵债的订婚,结束她在慕容府里日子的,都是他。   她知道他的能力,也知道他的性子和野心。   和阴冷的慕容钧不同,他是一只温文尔雅的虎。   她本想做的是驱虎吞狼。   但他们对她的态度超过了她的预期。   温宣鱼正沉吟怎么不动声色提前结束这局双陆,初步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四小姐身体可是不适?”万淼问,“若是如此,不妨先回去休息。”   温宣鱼被说中了心中所想,有些意外抬头,却意外撞进一双暗沉汹涌的眼眸里,他脸上带着笑,但是他眼睛深处却是犀利的,就像是评估着猎物的猎人。温宣鱼顿时有些头皮发麻。   无论什么时候,万淼都比慕容钧危险。   她正待顺驴下坡。就在这时,忽然听见前面慌慌张张的声音,温二正在呆呆看着万淼温言和温宣鱼说话,听见这毫无礼节的叫声蹙眉转头:“混账东西,嚷什么?”   那门房满头大汗:“不好了不好了。”   温二:“你这獠奴,嘴里可是短了舌头说不来话,什么不好了?”   那门房伸手擦鼻血:“慕容公子家的马不知道怎么回事,忽然发起疯来。”   温二定了定神:“你不会叫人拉住?”   门房哭丧着脸:“拉,拉不住啊。老爷快去看看吧,迟了万公子家的马就要没了。”   温二一头雾水,门房终于缓了气回来:“那马不知怎的突然发-情,然后非要,非要……睡那个万公子家的马?我们几个拉都拉不住,马车也翻了——温管家去劝,被踢了胸口,都吐了血。”   万淼这回真的呆了一秒:“可我府上的马是阉过的牡马(公马)……”   然后,又一个温二的长随气喘吁吁面色难看跑进来,进来先看了一眼场上的人,他迟疑了一下,走到温二身旁,正待贴耳说话,被温二一喝:“如此鬼鬼祟祟,成何体统?可又是马怎么了?”   那长随道:“不是马。”   温二心里不好的预感:“不是马,是什么?”   长随嗫嚅。   温二恼了:“说!”   不用他说了,就看着前面一个衣衫凌乱的男子愤怒而又麻利跑进来。   头上的玉冠微松。   他满脸愤怒通红,一冲进来,先看到了温二,连说了四次:“成何体统!”   众人看向他,他满脸通红且愤怒,只看着温二。   “温老爷!你且说说吧,你要怎么办?我好心为你家送药来!”他歪头给温二看自己下颔一个清楚粗糙的牙齿印。   “你家二公子竟然禽兽不如想要……!幸好我跑得快,没有被他追上。”他愤怒到声音颤了一下。   温二闻言只觉热血上头,脸霎时都快紫了,这个混账东西,平日拿自己两个小幺儿泻火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喝了点酒,竟然混账到这地步,倘若是在中堂发作呢,倘若这个混账今日轻浮的是万淼或者慕容钧呢,瞧吧,现在慕容钧的脸都听红了,温二嘴唇哆嗦了一下,已经不敢想下去。   但也不能再让韩胜继续说下去,虽然不知道这家伙怎么来了府里,但还是先安抚走人最好,毕竟这里有两位贵客。   “韩公子,恐怕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那不如报长安尹问问?!”韩胜气得差点咬了舌头。   温二只能舍下老脸:“若不是误会,韩公子看看怎么补偿一下,这恐怕是犬子喝了酒糊涂了。”   韩胜听见补偿二字,冷静了很多,他定了定神,哼了一声:“补偿也不是不行。我现在尚未婚配,若是温老爷能——”   温二只当是他也想要个美妾,立刻应下来:“过两日我便送两个美人过来。”   韩胜摇头:“不要两个。”   温二有些为难:“再多的话……”   韩胜这回不生气了,还笑了笑道:“实不相瞒,我觉得温家四小姐温婉可人……”   “不可能。”慕容钧同万淼异口同声道。   温二微微张大了嘴,糟糕,好像事情有些麻烦了。   而忍了又忍终于忍无可忍的温宣珠终于忍不住了,一跺脚,甩身走了。   当天晚上。   温宣鱼问小令白天是不是都是她干的。   小令喜滋滋向温宣鱼汇报:“小姐说那是不好的东西。既然不好,那他们都应该试试。”   所以她在侍从送进去的茶水下了一些药,还剩下的大部分没地方搁,就随手一些给了温瑾,还有一些倒在了温瑾的马槽里,只是不知道今日有客,换了位置,将那马换了位置,倒是便宜了慕容钧。   温宣鱼摸了摸手上那枚步摇,微温的触感在手上,腹中的痛楚早已经缓解,但她却觉得一种说不出的酸涌情绪汹涌着。   这个地方果真还是一如既往让人讨厌。   她看着那簪子,轻轻道:“季泽说金淮郡有种美人菇,脸颊生得红红的,很好吃。”小令嘿嘿一笑:“小姐是在想孟大人了吗?”   想孟沛,也想着他见过广阔的天地,吹过刺骨的北风,恣意洒脱。一年之期,自她开始,也可由她结束。   她想,外面天大地大,而她难道却只能困在这方寸之间吗? 第30章第30章   慕容钧上马车的时候,万淼正站在自己的马车前,面色并不好看。   慕容钧见状轻笑一声,客气庄重道别上车。他心情愉悦,在放置着暖炉的马车中,温热的情绪和身体的反应愈发明显。   两年前的一场意外,让他的身体出了一点麻烦的问题。   那晚之后,他在玉碾街后的别院中试过各种各样的女子,这些女人有的未经人事,有的身怀绝技,但无一例外,都无法让他产生一个男人应有的反应。   这些女子在别院里短暂居住,一旦确认失败便会彻底消失。   因为更换频率太快,这两年来,城中关于他的风流传言早已传遍,慕容钧丝毫不介意甚至还会放纵这样的传言。   谁都知道,若是不能人事对一个家族继承候选人意味着什么。   他伸手摩挲着自己的扳指,微温的凉并没有让他冷静下来。   他去想那个少女稚嫩而苍白的脸。   身体愈发热烈而又炽热。   他说:“去别院。”   车夫听了命令,勒转马头,迅速向玉碾街而去。   一炷香后,他已经在别院门口下了车,别院门扉打开,他一路走进去,微冷的空气中有雪和梅的冷香,华丽柔软的衣衫摩挲着身体,带来异样而又舒适的触感。   耳房中,一个刚买来的娇怯怯的少女正站在窗口发呆,她有一张漂亮的鹅蛋脸,大概刚刚为父亲发卖自己哭过,眼睛红红。   她回过头,看见了门口阴柔俊美的男人,眼眸惊而又慌张迟疑的光。   慕容钧没有去看她的脸,他走上前伸出手去,手碰到了少女微凉的衣襟,她怔了一下没有反抗,微微举起的手,甚至短暂颤抖了一秒后,顺从伸手按住了慕容钧的手。   那微凉的陌生触感从她手指传出。   几乎一瞬间,慕容钧感到了身体某种熟悉颓废的变化。   该死。   一瞬间。茫然,惊讶,气愤和失望接踵而来,他的手突然缓缓松开了。   少女不明所以,只笨拙地上前了一小步,想要表明自己并不抗拒的态度。   慕容钧俊美的脸上一瞬出现了某种狼狈的愤怒。   “滚。”   ~*   慕容钧马车已经离开,万淼仍然没有上马车,他看着已经清洗干净看不出端倪的马和新套上的马车,微蹙了蹙眉。   玄安道:“已安排重新套了马车。”   “不必,走走吧。”他踏足走上了长街,有些事要好好想想。   不知何时,又开始下起雪来,细密的雪落在人脸上身上,仿佛无数小小的手抓过来,痒痒的。   有一种奇异的情绪在心中焦灼如将熄欲燃的炭火,辗转煎熬。   他非常确认自己是第一次见温宣鱼,但见到她的时候,那种难以形容的情绪却又让他生出恍然隔世之感。   他好像忽然理解了孟沛为什么会屈尊同意迎娶一个乡下村女。   这并不是一个普通的村女。   万淼在越过马车的瞬间,一匹马踏着马蹄,嘶鸣了一声,似在提醒主人。   他道:“都杀了吧。”   玄安垂眸:“是,公子。”价值千金的青骓,一旦不洁,便一文不值了。   另一个小厮荼定执伞,万淼方走了两步,便看见前面的韩胜,韩胜没有打伞,青丝微湿,也不知被赶出温家后,在这旁边站了多久等了多久。   见到万淼,他脸上立刻露出亲和谦卑的笑意:“公子。”   然后迅速上前,亦步亦趋:“公子,我在云宾楼雅间备了酒菜,都是新从南边送来的好东西,请公子赏脸。”   万淼的脸一半藏在风帽中,韩胜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知道今天自己的唐突惹了大-麻烦,若是完全得罪了万淼,那后果可不是他能承担的。   “公子,我不知道温四小姐是您看……”   万淼的余光看了他一眼,韩胜一下顿住了后半段的话,他摆正了态度,然后毫不犹豫将温瑾卖了:“日前我曾有幸见过温四小姐,只觉她可怜,这才生了怜悯之心。公子知道我的,我向来看不得女孩子受苦——”   “受苦?”万淼重复了一句。   韩胜道:“这温四小姐是从乡下来的庶女,不受嫡母待见,性子又弱,且无依靠,温家谁都可以使唤他,连一身合适的衣服都还是她那庶兄给她买的,我今儿在铺子里,正好听见她丫鬟来请大夫,说她病得厉害,一时心软这才跟了过来,得亏我来了,这才发现温家二公子下药的事。”   所以,她今日是病着,也要被迫出来周旋吗?   韩胜又说了那温瑾日前在宝华楼拿了一瓶药,是从老-鸨那里得来专门助兴的秘方。也是导致万淼的马儿被强的原因。说到最后,韩胜小心看了万淼一眼,就在这时,忽听一阵嘈杂喧嚣的马蹄声,伴随着粗鲁的“让开”“闪开”“奉旨进京”呵斥声。   然后就看着粗壮带着风雪和血腥气的北地战马一路疾驰而来。   韩胜猝不及防,被那战马一惊,一脚踩在了融化的雪水里。   街道两旁的百姓纷纷惶惶然转头,满身戎甲的兵士奔马入城,定是边城出了急事,但为首的军官头也没回,他身后跟着的四五个小兵紧随其后,最后面的一个兵士微侧回头,并不干净的脸上带着一丝冷意。   韩胜本是商贾出身,混乱既危险,也能带来绝好的机遇。他立刻转头看万淼,试探。   “公子,您没事吧,这是什么地方来的野兵鲁。”   万淼看着马臀上的烙印。   “这是金淮军叱羽军的徽印。”   韩胜轻轻啊了一声。   大雍朝□□和前朝一样,是节度使出身起家,深为忌惮各地节度使,登基后一方面采用轮戍制,一面特设枢密院试图控制军队。但有一个地方不一样。   那就是金淮郡。   金淮郡和北戎相接,曾割让给北戎的十二城导致大雍无险可守,只能再设风雨雷电等十二城相互守望。   但金淮郡十二城地处边疆,气候严苛,物产不丰,边境不稳,在那群世家和权贵眼里是个烫手的山芋,更无法募兵,最后变成了犯人流放和罪臣左迁之地。   这地方是没有人去轮戍的。   现任的经略使沈之介已经营了五年,不功不过,勉力支撑。一年前金淮军新编各城军制,风城设叱羽军小打小闹了几场各有所得,直到一个月前,和北戎一场对战斩敌三千,己方只损了不到三百人,一战成名。   邻州督军马沈朴瞬时心动,他自诩甚高,便要求轮戍去金淮郡,接管风城和叱羽军,以期早立军功。   然此人目光短浅,暴戾无知,在一场过于轻敌的追击战中了埋伏,战损过半,为了挽回颓势避免被追责,他强迫剩下的队伍整编继续搜寻北戎游牧王庭,预备将功折罪。   最后却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带着他尸体回来的是剩下的不到三百的亲兵。   按律,这些亲兵都应当处置,但同时,他们带回来的还有北戎王庭左贤王的首级并亲眷王后俘虏百余人。为首的是一个号称小白雕的年轻校尉。   举世皆惊。   而今天来送战报的正是这后起之秀叱羽军,难怪一个小小的都尉便这等嚣张。   韩胜道:“这些人也太嚣张了。枢密院事竟不能驱使,又在长安街头纵马,实在是不将天子放在眼里。”   万淼心念之间,已转过数个念头,转身向玄安:“备马,回府。”   ~*   此刻的温家,因为这一场闹剧,温家闹得不成样子,温瑾受了一通家法,还没醒过来就被温二拖到了祠堂关起来。   他在里面哭,大娘子在外面哭。   温二难得做了一会严父,绝不肯轻饶。   温宣珠也来,见缝插针在大娘子面前狠狠告了温宣鱼一状,说她不安好心,行为轻浮,才害的哥哥如此云云,恰被温二听见,再发了一顿脾气,叫温宣珠管好自己的嘴,若是再诋毁自己亲妹妹,便要将她送出去学规矩。   温宣珠不知道一向对她还算和颜的父亲怎么也变了,顿时讪讪。   再听见温二竟计划今年家祭的时候邀请族中耆老见证,将温宣鱼正式计入族谱,气得又哭了一场。   本想去找温宣鱼晦气,但她竟然借故装病,一连数天都不曾出院子。   然就这几日里,只看温伟找着理由带着小厮进去看她,每一次都带着东西。   只是看着匣子就知道价格不便宜。并不是温伟能承担的,想来是为别人捎带的。   温宣珠一想到这些礼物会是什么人送来的,就觉得心口发闷。   都是姓温的,都是女子,都活的,她长得也不差,为什么那人偏偏瞧上了她。难道就因为她会生病看起来可怜吗?   温宣珠不是第一次见万淼,但却自诩是万淼见过的世家小姐中容貌拔尖的。这一次她得了这样好的机会,却被这个狐媚子中途截胡,心里哪里咽的下这口气。   这一日见温伟又去,温宣珠也跟了过去。   “又去看四妹妹啊。”她问,“真是辛苦大哥哥,又要忙着公务,又要忙着读书,还要忙着后院。”   近日,温伟得了青睐,先是在太学中受到额外关注,又得了宣徽院下外供奉助职书令史的职位,现在连温二见他也客气了几分。   温伟颔首行礼,自去了。   温宣珠在背后冷笑道:“如今是靠着那狐媚子的关系爬上去,到时候我看也要因为她跌下去。一女不配二夫,现在就是父亲也不敢站队呢。”   温宣珠的话温伟自然知道。   桓暮看了一眼自家公子,知他蛰伏的性子,到底忍不住劝解道:“公子现在互不相帮,到时候只怕两边都得罪了。”   温伟道:“我不能为四妹妹决定她喜欢谁。裙带关系脆若累卵,比起这个,更应该费心的是怎么在宣徽院站稳脚跟。你可知,金淮郡的边军特使今日进了城,料想不日陛下将要定要设宴。”   等他进了荼蘼院,见温宣鱼又在做针线。   “四妹妹怎么也不好好休息。”他示意桓暮将手里的东西捧来给她看,是慕容钧新送来的一对针对云青碧玉瑶鸟把玩件。   温宣鱼抬头看了那瑶鸟一眼,道:“大哥哥知道我不懂这些。我不能要。”   温伟示意桓暮将东西收了再带回去,在她对面坐下,沉吟了一下:“四妹妹怎么想的?”   温宣鱼脸上显出不安:“我收了,却没有回礼,别人会笑我们的,我若是回礼了,可我只有一点钱,那应该回给谁呢?父亲说都不能得罪,那……那要不大哥哥都给父亲,由他决断行不行。”   她手上动作不停显然在赶工,这几日,小令偶尔会偷偷翻墙拿针线出去卖,还被桓暮撞见过一回,便是在卖东西攒钱。   温伟看她有些熬红的眼睛,心下歇了原本试探的意思,那一日看来并非温宣鱼故意,更有些哭笑不得的心疼:“四妹妹年纪还小,这些事先不操心了。回礼的事情更不用四妹妹去想。”他伸出手去,在温宣鱼头上揉了一下,这是从未有过的亲昵和兄长的宠溺,“真傻。”   温宣鱼垂下眼睑,心里为兄长的信任涌起一丝愧疚,她忽的想起一样东西,急急忙忙从笸篮的线旁拿起一个荷包,将它给温伟。   温伟接过不由有些意外,这样的绣工实在精巧,针脚细密,细看靛青的荷包上用湘妃色绣了一尾小小的鱼儿,旁边四片软幞脚巾子模样的莲叶。   端庄中带着巧意,这官样巾子寓意着臣的意思,四片便是温伟的字,四臣。   他心中升起暖意:“谢谢四妹妹。”   如今外面局势风雨欲来,前朝后-庭皇权世家拉锯不休,温家这样的弱势蝼蚁,就算站队也不能一条道走到黑。   他忽的想到一件事,提醒不谙世事的妹妹小心:“韩胜出事了。”   温宣鱼心中一紧。   温伟道:“韩家被人检举,卷入私盐贩卖的纠纷。而这一笔买卖,是韩胜搭的线,事情直接被捅到了卢同平章事那里,这一回,韩家是要出点血了。所以,最近若无特别的事,四妹妹还是好好在家休息。”   如他推断,韩家是万家的人,在老虎嘴上拔毛,除了慕容钧恐怕也没有别人了,一旦真的动了手,难免有人想要先下手得了便宜再说。   温伟虽和慕容钧交好,但从温宣鱼的角度来看,他和温二的心思一样,其实更倾向于万淼,温二是因万淼的嫡子身份及万家的财力;而他的私心是因为……慕容钧身边女人换得太频繁,性情阴晴不定又风流,四妹妹如此单纯,只怕是一时兴趣后便会抛在脑后。   等温伟走了,小令立刻殷勤搬来了笔墨,又拨亮了油灯。   温宣鱼看她。   小令嘿嘿一笑:“小姐,今日是该给孟大人写信的日子啦。”   温宣鱼伸手按住笔,却摇了摇头。   她已经见到了万淼,也见到了他送来的礼物,虽然没有收,但以她对万淼的了解,既然对她有了兴趣,必然会去查她的底细。   这一两日,邮信是不稳妥的。   小令啊了一声,有些不安道:“难道小姐真的看上了那两个小白脸,不想给孟大人写信了吗?”   温宣鱼摇头:“不知怎么的,心里慌得很。”   小令将脸凑近,仔细看温宣鱼的脸和表情:“小姐,你是不是被我说中了心虚?你别糊涂,那两个小白脸生得还行,但一看人就不行。一个眼高于顶,一个狡猾诡诈,哪里能和孟大人比。”   温宣鱼被她呆呆的样子逗乐,忍不住凑过去在她脸上挨了一下:“哪里,我今天惹了祸。不能给季泽哥哥惹麻烦连累他。”   她又说了一通缘由,将信将疑的小令欲言又止,勉强放下心来。夜色方浓,小令忽听见外面哪里放烟花的动静,一下竖起了耳朵,外出看了一眼就又偷偷麻利翻墙跑了出去。   小令身手敏捷,就像一只猫,她本习武,在宅子里白日装鹌鹑可要命,荼蘼轩要么是老婆子要么是小孩子也没有话说,除了能偶尔去温伟的棠梨斋跑腿,又没别的去处,所以常常晚上偷摸翻墙出去精神精神。   温宣鱼从不管她,小令很自觉,通常不到两个时辰就回来了,但这晚上,温宣鱼已经睡得迷迷糊糊,日常在隔间睡觉的小令还没回来,因为没有听到那低低的小呼噜声,温宣鱼觉也睡得不太踏实,浑噩中翻了个身,忽然不知怎的,浑身起了凉意,几乎一个本能,她忽然脊背一凉,睁开了眼睛。   在垂纱软帐旁竟然坐着一个挺拔的身影。一看便是男子。   而在她寒毛直立,惊呼出口的瞬间,那人的一根指腹压在她唇上,他的嗓音带着轻笑,和身上凛冽的寒风肃杀呼应。   他说:“阿鱼妹妹,吵醒你了。” 第31章第31章   只是一声,温宣鱼的心便松了一扣。   月光从半开的窗棂漏进来,映在她半睁的眼眸中,仿佛给那双亮晶晶的眼睛镀了一层光。   “季泽哥哥!”她的声音和唇角一样扬起,露出惊喜的笑。   “嗯。”   孟沛穿着一身常服,夜行的黑衣,他便几乎融入在黑暗中了,唯有那一双幽深含笑的眼,灼灼看她。   仿佛有一团小小的火花从心底砰的窜起。   她一下坐了起来。   于是他原本落在她唇上的手指便因着她的动作迅速滑落到了她柔软的头发中,纤细顺滑的头发就像林间起伏的溪水,在指间流动,他尚未去感受这微妙的一刻,她已经伸出手,轻轻一下拥住了他。   “你回来了?”她的脸埋在他肩上,闷闷问,这几日紧绷的情绪忽然有一瞬的松弛。   孟沛的手在她的后脑勺轻轻揉了揉,然后顺延在她背上拍了拍,那微微粗糙的指腹带着细微的触感,顺着脖颈的肌肤传导到温热的血液中。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孟沛微微垂下了眼眸,唇角勾起。   半明半暗的房中,斗帐的香囊有淡淡的香,空气中有让人心颤的静谧。   她感受到他隔着衣衫依旧强有力的心跳声。鼻间是他身上冷冷的风雪气息。   提醒着她彼此的距离是如此的近,近乎暧昧。   温宣鱼咽了口口水感觉自己的脸红了,她动了一下。   “胖了一点。”孟沛于是松开了手,声音带着笑意。   温宣鱼回过神来,转头看外面,头发从她肩上像一团丝绸滑落,滚在孟沛掌心。外面安静极了,大约婆子们都睡熟了。   她压低了声音问道:“季泽哥哥怎么进来的?是小令带路吗?”   孟沛嗯了一声。   这么晚过来,肯定没有吃东西。   “季泽哥哥饿不饿?”温宣鱼想要下床,孟沛伸手在她胳膊上按了一下,示意她不必动:“地上冷,不要出来。小令上次说你肚子不舒服,念着好几次想吃美人菇呢。”   温宣鱼想起第一次来葵水的窘意,又听孟沛说她馋嘴,脸有些红,还好夜色中看不到。   她分辨:“还不是季泽哥哥说得那么好吃,谁知道是不是真的呢。”   “那就试试?”   孟沛笑,变戏法一般从脚旁的桃花纹漆小几上提起一个温盘。   这种特殊的食盒,中间隔空装了热水,取出里面的小盅时,里面的汤还冒着热气。   打开的一瞬间,菌类的清香混合着诱人的肉香呼啦一下出来。   “这是新做好的。这两日有些忙,今天方得空寻了上好的果木。”   温宣鱼又深深闻了一口:“真香。”她很给面子喝了一大口,差点呛住。   孟沛笑看她这样喜欢的样子,他声音带着压不住的笑意:“都是你的。”   温宣鱼小声咳嗽了一下,忙转头看外面,担心惊醒婆子。   这时,小令拎着一盏小小的风灯乖乖巧巧走进来,先看了一眼孟沛,然后向温宣鱼道:“小姐不用担心,想咳嗽就咳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她们都被我迷昏了。听不见的。”   温宣鱼闻言真的被呛住了。   等她缓过来,想起警觉的团子:“那团子呢。”   小令有些得意道:“小姐放心,它也迷昏了。”   她向孟沛致意,然后蹑手蹑脚退出去,风灯放在了小几上。   借着房间里面微明的月光和灯光,眼前人的模样便看得清楚了。不过隔了两个多月,孟沛身上的气质似乎不太一样了,带着几分肃杀和年轻人的锋利。   他下颔位置还有愈合的旧伤。   温宣鱼将捧着的温热鸡汤的瓷盅放在孟沛的手上,然后伸手去摸那一道旧伤,他的脸冰冷冰冷。她的手被瓷盅暖过,在愈合的伤口上暖暖的,痒痒的。   她仰起脸:“疼吗?”   孟沛笑:“本来不疼,阿鱼妹妹这么一问,突然好像还有点疼。”他分明就是耍赖胡诌逗她玩耍,但温宣鱼却默了一下。她跪坐在床上,忽然仰头,轻轻亲了一口他的旧伤的位置。   一瞬,孟沛整个人都僵了一下。   如同蜻蜓点水,她快速坐好,别过脸去看那闪烁的烛火,小声问:“那现在呢。”   孟沛的手还抱着那瓷盅,在短暂的停顿后,脸上露出了一种温柔至极的愉悦的笑。   “现在突然觉得很多地方都有点疼。”   他的这一面无赖只给她看。   温宣鱼皱了皱鼻子:“那我叫团子来给你治治。”   孟沛笑起来,他手里依旧老老实实捧着瓷盅,但头却靠近了来,轻轻的温柔的去吻着她的唇,他的呼吸和她的脸庞一样滚烫。   他身量高大,垂下头来,同她额心相抵,话语自然亲昵:“不要团子,只要你。”   温宣鱼伸手一下拉过被子盖住了脸。   孟沛在外面解释了受伤的缘由:“上一次调动时遇到一场遭遇战,一点小刮蹭。”北地气候恶劣,冬日铁甲成冰,有时候受了伤自己都不知道,回到帐子中被暖火一烤,然后就突然看到血流下来。伤口当时很深,但没有伤到要害,愈合以后平时也并不明显,没想到会被她看到。   温宣鱼闻言,头从被子里慢慢露出来,她知道的,在兵士之中,既看重关系又看重钱财,若是没有好的铺垫,那排头兵和先锋都会安排这样的人去。而孟沛,为了舅舅舅母的安置已经费了很多心力,看他现在的样子,温宣鱼想要出一点力。   她翻出床边的布袋子,里面都是她这些日子剩下的月例,还有卖绣品积攒的银钱,虽然不算太多,但也是一笔积蓄。   “这些……虽然不多,但是季泽哥哥拿着吧。”   这些都是她和小令一起存下来的,还有温伟给她的补贴,因为考虑两个人走,所以钱要准备足额一点,对普通人家来说也是一笔可观的财物了。   孟沛一看便懂了温宣鱼的意思。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阿鱼妹妹留着自己用。”倒是他考虑不周了,小令此人实诚,温宣鱼交给她的绣品,自然是一样也没有拿出去卖,而是都一起送给了孟沛,但她回去却不知将价格拔高,而是老老实实照着普通商贩的价格给钱。手里捏着一大笔银钱,倒叫他的阿鱼以为他是个穷光蛋。   但这一份心意却着实让他意外。上一世,她更艰难的时候,也曾试着去帮助他,可他那时却一无所知。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   现在的他,清楚知道每一场战局的关键,了解那些主将的恐惧和弱点,甚至那高高在上的皇位上年轻粗暴又软弱的皇帝的秘密,他都知道。   最重要的是,他知道最终会替代登上高位的那个人是谁,而这个人,现在已视他为肱骨。   现在需要做的,便是一样一样来。   此番提前布置和预判,让他既能潜藏在军中,又能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顺利得到权力。   只是太过顺利的战局和成长,让他身上沾染上了一丝自己也不曾察觉的戾气。   现在,那些被战火和血腥撩拨的戾气,在见到她的时候,渐渐平复了,而在这一刻,变成了某种沉默的柔软。   只需要想想吧,这么一个人在身后,并不知晓身份,以为你是一无所有,却还是倾尽所有跟着你。   孟沛于是开始说起他的情况,说起北地的诡谲,惨烈的战争,争权夺利的将军们。大雍外环强敌,内部腐朽,各地节度使蠢蠢欲动,战事已经提前,他这一次进京既是看一看温宣鱼,也是以一名普通兵士的身份特使而来探听虚实,同时确认关于孟家倾覆、孟侯战败的事情。   ——上一世没有亲手洗掉的血仇,这一次要连本带利拿回来。   杀父之仇,满门屠戮。   温宣鱼听完便压住了自己刚刚要问出口想要他带自己一起走的话。   最后问道:“那季泽哥哥需要我做什么?”   “只需要你好好的。”他信任她,也保护她。   在他正要离开的时候,温宣鱼忍不住问:“……季泽哥哥,还会来吗?”   似乎怕影响他的决定,她很快微微一笑,露出一个乖巧的笑:“下一次,季泽哥哥来我就不先睡了。”   孟沛深深看着她,道:“下一次,三个月后,我会从骨关来。”按照他的计划,在离开长安之前,于安全计,应该不会再来见她了。   三个月?这个时间远远比她模糊的战争记忆的时间短太多了。孟沛的激进让温宣鱼心里升起不安,她立刻道:“我不要那些。能和季泽哥哥一起就可以了。我可以去金淮郡,我可以做很多事,也不用吃山珍海味,我可以过很普通的生活。”   孟沛摇头:“不,那是阿鱼妹妹应得的。”   “抱歉不能现在带你走。”他默了一下,“奔者为妾,阿鱼不应该在军营吃苦,我的阿鱼要十里红妆。”   他站起来,看了一眼外面的月影,时间已经不早了。   但还有一件事。   “阿鱼妹妹这月的信还没有写给我。是因为小令说的遇上的那个麻烦的人吗?”他说的是日前收到的小令关于对韩胜不怀好意的指控。   温宣鱼只道什么都会汇报的小令已经说了,便老老实实道:“嗯。”   孟沛笑了笑:“那便这月暂记下,阿鱼妹妹现在亲自说给我听,也是一样的。”   说?怎么说?   纸上的话在现实中实在有些说不出口。   她脸红了一下,结结巴巴躲赖。   “我还在学字,小令说的那个季泽哥哥的新名字还不太会,等学会了我……”   风灯里面的烛火摇曳了一下。   她实在太过动人。   一只手扣住了她的下巴,他放任了自己感情,唇柔软如眼眸。   “那我教阿鱼妹妹。”   “一字,一字。”   唇齿如同新生的花蕊,带着稚嫩的香,她浑浑噩噩回过神来。   房中一片寂静。孟沛已经离开了。   而她的手上,是一枚小小白雕令牌。   上面是孟沛的最新职位和他的化名。   叱羽军中军上将孟思瑜。   曾经投奔金淮郡的孟沛,已经在一场遭遇战中“死”于意外,现在的化名将助他一路青云,赫赫战功和天才一般的赞誉随着军报呈送到长安,到被万家的中书令审核,被慕容的宫闱讨论,最后放在盖了玉玺屠进孟家满门的小皇帝的书案上。   曾经被剥夺的,由他们将权利交还给他。 第32章第32章   很快,温宣鱼便知道了这枚小小的白雕令牌的珍贵。   连温伟一个小小的书令史也忙碌起来。   他说这位从边疆而来的中军上将代表边军献上了夺回的割让给北戎的金淮郡其中二城城池布防图并万民信一封。   睿帝龙颜大悦,下令设宴亲赐美酒。   温宣鱼心里有私心,装着好奇的样子问了温伟殿中的情景,温伟开始想了一会,只说隔得很远,但并没有看得太清楚。只能看到那将军生得彪悍结实,应对进退有据,像是个儒将,倒不像传说中那样铁血暴戾。   温宣鱼知那将军是假冒的,便不动声色套话:“都说强将手下无弱兵,那他这么厉害,他带来的兵士应该也很厉害吧。”   温伟想了一想:“其他没注意,倒是有一位下巴有伤的小兵,虽然面带风霜,容貌有损,又寡言少语,但只觉颇有气势。且人也机敏热心。”   “怎么这么说?”温宣鱼一下来了兴趣,这下巴有伤的,那只有一人。   原今日温伟清点物品登记,有一份是从他手上出库御赐专门送去给这位将军的赏赐。   结果等领东西的太监出了门,他才发现竟然一时匆忙,被那太监领了一字之差的另一样御赐圣物。   温伟当时就吓出冷汗来,也顾不得许多,连忙去追,结果在东西已给了“孟思瑜”。   这下若是库房对不上,麻烦可大可小。   他只能硬着头皮去求见那位将军。   但或者因这两日那将军见的人多,或者因为他的蠢事做得太明显,被直接拒绝了。   他当时背上都是汗,心里发慌,又见不到人,下台阶时踉跄了一下竟险些失态。   待走出几步,忽听到有人喊他,他回过头去,便看见那下巴有伤的小兵走过来,他不知所以,却看那小兵伸出手来,手上就是他落下的温宣鱼给他做的荷包。   那小兵看了看那荷包,问他这荷包不错,是谁给他做的。   温伟失魂落魄,仍然回答了他说是自己妹妹。   那小兵于是抬头看他,他不明所以,只觉那小兵原本肃然冷淡的态度似乎突然好了起来。   他说:“你可真有个好妹妹。”   然后让他等一下,他心里陡然跟着升起了希望,但那只是一个小小的亲兵,又能做什么呢?或者最多能进去跟那位传闻严苛暴戾的将军疏通疏通?这位将军可是连北戎的狗都不放过的狠角色。   他心里的希望又跟着下沉下去。好不容易谋得了一个好平台的差事,本以为能凭借自己的本事站稳,竟然出现这么初级愚蠢的错误。   他渐渐已经不抱希望。   又等了两息,他轻轻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那紧闭的门重新开了。便看着那小兵随手拿着那珍贵的血珊瑚走出来。   “给你。”那亲兵好像在给他一颗普通的白菜什么的。   而他的心已经狂跳起来,他双手接过,仍然有些不安,还是问那亲兵:“是将军同意了吗?会不会连累小兄弟。”   亲兵为他那句小兄弟又笑了一下。温伟等着他回答,这个刚刚长成的青年眼眸深沉坚韧,让他感觉到一种陌生的压力和亲切。   “既然你都叫我兄弟了。有什么自有我担着。”   看温伟吃惊,那亲兵看了一眼他的荷包,再道:“放心吧,将军同意的。孟将军是个知书识礼很讲道理的人。”   温伟至此逃过一劫。   他讲完,自然又好好夸奖了那小兵一顿。连带也表扬了孟将军。   温宣鱼问到了想问的人,这些夸奖的话落在耳朵里,好像在说自己一样,有种隐秘的窃喜,她微微垂眸,藏住眼底的笑意,哦了一声:“能进大哥哥眼睛的,自然是很好的。”   温伟见少女听得嘴角扬起,有些脸红,想到这个妹妹到底快长大了,不由提醒道:“四妹妹尚未及笄,但这些议论同我说说也就罢了。若是在外,还是谨言慎行些。”   温宣鱼脸更红了一点,连忙点头:“大哥哥放心。我就在荼蘼轩,外面是哪里都不去的。”她点着点着头,忽然咦了一声,“大哥哥,我给你做的荷包呢?”   此话一下牵动了温伟的心事,他不由心情复杂看了一眼温宣鱼。   因筹备府库的恩赐,温伟今日下值时在宫中碰到了慕容钧,彼时慕容钧正同慕容贵妃闲逛说话,看见他,便将他招手叫了去,闲话了几句,忽然问他温四小姐身体可大好了。   当时慕容贵妃亦在,他便立刻回答说:“小孩子就是贪吃了凉水,一时不舒服。现在已经好了。”   然后慕容钧就笑道:“四小姐过了年便到了及笄的年龄,可算不得小孩子了。”   慕容贵妃闻言立刻笑起来:“弟弟这什么话,可真是让人误会。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打着人家温家四小姐主意呢。”   涉及女子闺誉的话,一般若是玩笑必定会一笔带过。   但慕容钧竟只是笑了笑,竟未说话。   这意味着他的确是在打着主意。但是是给自己还是给慕容家?这可完全不同。   慕容贵妃不由移眸看了一眼弟弟,她比睿帝大三岁,盛妆之下,更有一番让人无法逼视的艳丽。而睿帝偏偏喜欢年纪更小的女孩子。几个从她手上秘密处理掉的宫娥都是如此。   她顿了顿,仍笑着:“日前弟弟说想要送个伶俐的丫头进来,到我宫中的殿里住着,可是这位?”   温伟一瞬只觉芒刺在背,但却不得不保持着沉默的笑。   慕容钧的手指按在那玉扳指上,俊美的脸上缓缓绽出笑意,道:“贵妃娘娘的德鑫殿已经有那么多乖巧的女孩子,何必再加一个还没及笄不经事的小孩子。”   这回慕容贵妃真的笑了起来,她轻轻哼了一声,头上的珠翠步摇轻晃:“这回,人家又是小孩子了。”   温伟脸上的笑是真的保持不下去了。   临走时,他刚刚告辞,慕容钧忽然叫住了他,他不明所以,却看慕容钧看上了他那腰间的荷包。   “这个荷包做得有趣。”慕容钧这么说。   ——温伟并未成亲,也没有交好的女子,能给他做荷包的,便只有那一位四妹妹吧。   慕容钧这么一说,慕容贵妃也看过来,便借口要看,将那荷包要了过去。看了几眼,便道:“的确不错,过几日,宫宴让她一起来吧。同我说几句话也行。”   温伟走出去一段距离,接着花丛的掩护,他转过头去,便看见慕容贵妃将那荷包扔给了慕容钧。   事情好像比想象的更加麻烦。   他原本以为比起慕容钧,万淼对温宣鱼的兴趣更大,他送的礼物更加精巧费心,而且对他的照拂有时明目张胆让他不安的地步。   慕容钧身旁来来往往各种各样的女人,慕容家族更是以美人闻名。四妹妹虽然生得很好,但也不至于让向来只看利益的慕容钧到了色令智昏的地步。   或许他只是一时兴趣,过了几日就罢了。   但今天,他显然已准备撕毁和万淼达成的让温宣鱼进宫的决定。   温伟按住思绪,只先应付了一下温宣鱼:“桓暮收了起来。”他选择先了暂时隐瞒,温宣鱼身体方好,她太小了,就算她知道也改变不了什么,只能徒增烦恼。   温宣鱼看着温伟,只从他的神色便知道,事情并不是这样。但她只是笑了笑。   “若是大哥哥有喜欢的样子,我再给大哥哥做个更好的。”   温伟伸手揉了揉妹妹的头。   他回了棠梨斋,桌上美人觚中新插了一束梅。红的耀眼。   这时,桓暮进来:“公子,老爷有请。”   温仓刚刚从外面回来,一身风霜,脸上却掩不住喜气。   “肯定是老太太上回给我请的头香起作用了。怎么好事就一件接着一件。”他心情愉悦,尚且英俊的脸看着更是面若冠玉,“万公子今天请了我去。”   温伟站在原地,等着父亲下文。   温仓从那张还算完整的楠木交椅上站起来,走到了温伟前面:“圣上年少即位,后宫空虚,采选才人无一能入其眼,今日又同贵妃娘娘吵了一架,竟负气出宫了,万公子随驾。这也巧了,你那三妹妹今儿又准备上门找万家姑娘说话,可巧,就遇上了。你知道你三妹妹的,虽平日混账刻薄,但在外人面前,那也是极好的。”   他笑:“万公子说,圣上临走前问他那是谁家姑娘。”   他说:“其实我心里也是不愿意四丫头进宫的,她性子弱,身体也差,进宫如何能有什么作为?还不是沦为陪衬。但三丫头就不一样了。她性子虽争强,随了她母亲,对男子也肯低头。”   温仓说来说去,温伟问:“那四妹妹呢。”   温二道:“四妹妹自然有更好的去处。”他看温伟,“你得了好处。但温瑾是你弟弟,他自然也不能一直荒唐下去。”   温伟道:“今天慕容钧向贵妃说了四妹妹的许多好话。”   温二愣了一下,搓手:“这真是……可惜你五妹妹太小——现在圣上和太后贵妃闹得厉害,也不肯立后,日前又亲自斥责礼部慕容尚书,万家却是蒸蒸日上……算了,也罢,我等只做我们要做的。剩下的,便由他们自己定吧。”   就算是温二也有自己的野心,若是只用卖两个女儿就能权倾天下,不必费心熬取功名劳累为官做事,自然是最好的。   温伟问:“哦。那父亲是要做什么。”   温二道:“今儿万老太太说要万公子后日陪他去寒山寺进香,你祖母对那里熟悉,到时候就一起带着阿鱼去吧。”   温宣鱼听见要去寒山寺,第一反应便是拒绝。听见祖母说,是和万家老太太一起,更是拒绝。   对这个地方,她实在心中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   当年,第一次和万淼相遇,严格来说,便是在寒山寺。   那日桃花树下,她被温宣珠挡住去路,温宣珠说她笨,连几句佛经都背不好,是心不诚。可那明明是半本,温宣珠提前背了一个月,温宣珠拿出姐姐的温柔教导模样,要她站在桃花树下念经,错一个字,裙子里的一只脚就要提起来。她那时候认识的字少,很多不会,磕磕巴巴读着,又站的晃晃悠悠,腿都麻了,引来了路旁其他女眷的笑意,眼睛里面很快就蓄满了泪水,却不敢哭。   他从她们身旁走过。没有说话,但她看到他和路过的和尚说了一句什么。   一会那和尚就来了,邀请她们去后堂听讲禅。   结果在禅堂上,讲的却是杂华经。   温宣珠也不知道,但她偏偏被抽到了两回讨论心得,她结结巴巴,难堪极了。   周围的人有人窃窃私语,有人暗暗笑,只有温宣鱼的头越埋越低,她知道,今日温宣珠越狼狈,回去她就越会将气发在她身上。   回去以后,果然如此。   在寒山寺,她没有任何值得留恋的回忆。   况且,在这三个月里,温宣鱼都不想出门。她看着半开的支摘窗,如果孟沛说的期限真的是三个月,那么很快,慕容钧和万淼都没有时间和心思来考虑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她了。   不想去寒山寺,这倒不难推脱,她只说身上来了葵水,女子月事期间不得礼佛。老太太自然应了。   而就在这时,一个意外来客突然风尘仆仆出现在了温家门房。 第33章第33章   温宣鱼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看到这样的沈瓷,她是同黄德贵一起来的,这是温宣鱼第一次看清楚这个传闻中的倾脚夫。他生得五大三粗,面相端正,带着一种庄户人家特有的憨厚。   他没有抬头看人,只老老实实退到后面去。   沈瓷从他后面垫了软垫的车上下来,她穿了一身不合时宜的干净布裙,头发微乱,面色惊慌,见到温宣鱼的第一面,她眼泪一下滚下来。   “阿鱼,你要帮我。只有你了。”她一边上前一步伸手去拉温宣鱼的袖子。   小令上前一步,不动声色隔开她。   温宣鱼几乎认不出她来了。   “阿瓷姐姐,你这是……”她和上一次见面几乎截然不同了。   沈瓷咬着唇摇头,她先回头看了一眼那黄德贵:“你去吧。”   黄德贵想要问什么,沈瓷只扬了扬下巴,用眼神示意他快些走。   黄德贵欲言又止了一句,还是老实低头走了。   “阿鱼妹妹,我实在是没办法了。”沈瓷又道。   小令看她一眼,没吭声。   沈瓷道:“我阿兄上月娶了亲,新嫂嫂容不下我。只嫌我在家吃白食,竟想要将我打发出去给人家做妾。”   温宣鱼有些意外:“沈家哥哥怎么说?”   沈瓷抽泣了一声:“自然是没同意。但好汉怕缠妇,我这新嫂子日日在他吹耳边风,早晚……”她擦了脸,期待看着温宣鱼,几乎要跪下,“阿鱼,我是不愿意的。一个乡下富户,比人家多些地,年纪又大,比我足足大了十岁。好阿鱼,你收留我吧,让我留在你这里,我做个洒扫丫鬟都行。”   温宣鱼三言两语已经明白,但这提议实在不妥当,她不由道:“阿瓷姐姐真是糊涂,好好的良人身份……”   沈瓷闻言又看了一眼小令:“阿鱼是不愿意帮我吗?她都能做你的丫鬟,为什么我不行?”   小令看她:“奇怪,难道说我比你差得多不成?”她本来不喜这沈瓷做派,哭了半天挤不出来几滴泪,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沈瓷,见她衣服虽然破旧,一双鞋子却是极好的,鞋底下面灰尘也少。   于是歪着头轻轻哼了一声:“一个好好的姑娘清白人家不做,要跑到人家府里去做丫头?我是爹妈老子死了没法子。难道你也是吗?”   沈瓷登时发恼。   “我同阿鱼妹妹说话,你一个丫鬟插什么嘴?”   小令又道:“我家小姐是个心软的。我却不是。我家小姐身边的位置就这一个,我占了,你想要,那就弋?凭本事来。”   她说着,等着沈瓷打上来一较高低,被温宣鱼止住:“小令。”   她上前亲和沈瓷说,一来这实在是下策,从良入贱籍易,从贱进良难,切莫冲动。沈家阿兄是个明事理的,断不会不顾妹妹意愿。二来她这样跑出来,家里人难免着急,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云云。   说了一会,终于将沈瓷劝住,沈瓷便只说现在只想在这里先住几日,让家里看看她的决心,几乎要再哭出来。   温宣鱼只得先应了。然后去亲禀了大娘子说是乡下来客,得了一通不咸不淡的说教后,看在温二最近对温宣鱼的态度,让沈瓷暂且在客房住下,又回头送去了两身新衣裳。   小令回头便和温宣鱼道:“小姐且看,我瞧着她就不是个安分的。”   沈瓷倒是老实着,除了开始来温宣鱼这里绣花,撞见了一次温伟,第二次她就穿上了新衣裳,头上也别了几朵梅花。   来的时候温伟正好来,说起秦家夫人设折梅宴的事,给温家下了帖子,让大娘子带着几个女儿都去。他迟疑了一下,提醒道:“听说万家的女眷也会去。”   第一次是礼佛,第二次便换成了秦国公夫人的设宴。这万淼倒真是好心思。   可惜,在这之前,马上就是宫廷夜宴了。   温伟想再确认妹妹的心意:“四妹妹想去看梅花吗?”   温宣鱼摇头:“大哥哥知道,我怕冷。冬天更喜欢窝在家里喝点热酒。”   温伟点了点头。   沈瓷正好进来,温伟目光不由落在她身上那明显之前他做给温宣鱼的一模一样新衣衫上,这衣衫颜色鲜嫩,更适合肤色淡的女子。沈瓷虽生得不错,却衬得俗气了些。   沈瓷的脸慢慢红了,却也扭扭捏捏走了进来,行了礼,坐在了温宣鱼旁边。   有了女客,温伟便不好再说别的。   温伟坐在另一边,他在温宣鱼这里向来随意的,荼蘼轩里小丫头都在外面,里面日常就是小令,小令的心思又只在温宣鱼身上,是以温伟的茶已喝了一半却没有人注意。   温宣鱼对沈瓷的态度一贯的好,并不怎么将她当外人。加上刚刚温伟的目光给了她莫名的勇气,沈瓷便大了胆子,向小令道:“大公子的茶杯都空了,加些热水吧。”   她说完,忽然觉得屋子里静了一下。沈瓷一时疑心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又见温伟转头看她,不由心砰砰跳起来,她勉力让自己维持淡淡热情的好心模样。   这一回,小令难得懂事没有回嘴,还真的上前给温伟加了水。   温伟向温宣鱼说了几句自去了。   然后到了下午,温宣鱼便向沈瓷道,家中俗事太多,她本来就是个庶女身份不被看中,实在不能多留她住下。又说已请大哥哥安排了马车,送她归家,免得沈家阿婶们惦记。   说罢,又拿了一些碎银子和包袱一起,一并送与她。   沈瓷起先拖拉,犹不死心,只说自己的苦处让温宣鱼容她多几日。   温宣鱼叹了口气,终于直接道:“我大哥哥已有心仪的女子。”   沈瓷猝然被她说中心事,顿时面孔发紫,哑口无言,再也说不出话。又觉心虚,又觉难受,又觉难堪,只狠狠一跺脚:“温宣鱼,我当你好朋友,你竟这般编排我——”   “便是我也是正经人家的女儿,他高高在上,也不过是个小娘养的庶子。”   然后愤愤出了门。   结果送她出门的仆从去了,中午回来却满头是汗,说这沈家姑娘怎么都不愿意回家,回去路上,她竟跳下车,跑去了寒山寺。   实在是荒唐糊涂。   一个孤身女子夜不归宿,不止是她的名声,便是安全也难以保证。   事已至此,温宣鱼又不能不管,只能托人去给沈家阿兄送信说明缘由。   然后,让小令带着软布绳子亲同温伟一起亲往寒山寺“接人”。   寒山寺下马车粼粼,皇家专用的甬道封锁,只有特定的时候开放,到了山下,要上山只能步行。   石阶干燥,山中都是萧瑟之意。前几日的落雪还没有化,零落的雪意堆叠起来。   小令都走了一会,温宣鱼心中兀自生着气,又因为沈瓷是从她手上跑掉的,不得不亲自交还给沈家。   她在屋子里坐了一会,实在心中有些不耐,便出来走走。   宅中景色,到了冬日,便是一片素白,她不知不觉走到藕塘,忽看到前面一个小小的身影蹲在地上,一双发紫的手还在不亦乐乎玩儿雪。   温宣鱼走上前,想看看是哪家小丫鬟,走近一看,却原来是温家那几乎不怎么出门的小五温宣珧,她母亲柔姨娘本是大娘子身旁一个婢女,性格温顺。   因为小五耳朵不太好,所以平日几乎不怎么出门。   上一世,她们几乎也无交际,只记得这个姨娘在她来了没多久就病逝了,而小五也就一直悄无声息毫无存在感地生活着。   温宣鱼见她穿得单薄,便知道是她偷偷跑出来的,她走过去蹲下,看小姑娘正蹲在地上捏一个漂亮的雪人,又拿了两朵红梅别在那雪人耳朵上。   只是一个鼻子怎么都弄不好。   温宣鱼微微一笑,蹲了下来,将自己的斗篷顺手给了她盖上,小五转过头的时候,她便拿过那老要掉下去的小木头,换了一根更小的树枝,正正好。   小五笑眯眯转过头来,看了她一会,对她粲然一笑。那容貌和她有几分相似,却又更加稚气。   就在这时,忽听见焦急地呼唤声,接着便看到一个眼熟的婆子一边东张西望过来,一边看,看到了小五,立刻三两步过来,先向温宣鱼胡乱行了一礼。这婆子显然很生气,嘀嘀咕咕嘴里念叨着什么。   婆子伸手就拉过小五要走,结果没想到一脚踩在了那雪人的手上,小五挣扎起来,婆子蹙眉又略大声了一点,这回,温宣鱼也听清了:“聋子一个。还不听话。”   在温家拜高踩低和所有后宅一样,都是刻在骨子里的。这个婆子温宣鱼认识,是上一世大娘子派在她院中的仅次于王婆子的欺软怕恶的狠角色。   她正待要走,温宣鱼忽然站起来:“等一下。”   那婆子不明所以回过头,温宣鱼伸手指着地上的雪人:“坏了。”   婆子眼底闪过一丝不耐烦:“四小姐,五小姐调皮,我带她去找柔姨娘。”   温宣鱼冷声道:“这是我的雪人,被你弄坏了。”她伸手牵过了小五的手,用生冷的语气命令她,“你做个一模一样的出来。我带五妹妹去找柔姨娘。”   婆子果然吃这一套,干巴巴笑了一下:“老婆子不会做这些。”   温宣鱼道:“那就请李婆婆好好学学。李婆婆不是聋子,应该不用我重复第二次吧。”   婆子知方才的话被听了去,顿时哑了一分,又看温宣鱼面沉如水,心里不知怎么隐隐多了一分怯意。   温宣鱼牵着小五的手。那只小小的手开始是极冷的,但却极为温顺,走了一会,小五忽然抬头看温宣鱼,温宣鱼低头,正好看见她抬头亲昵而又天真一笑。   她口齿不清却又缓慢叫了一声:“姐姐。”   又走了一步,她又叫:“姐姐。”更清晰了一点。   柔姨娘看见是温宣鱼送小五回来,面色闪过一丝惊讶,连忙将她让进来,她捂嘴避开女儿的脸低低咳嗽了一声。   进了这房中,温宣鱼方觉得冷。   屋子里干干净净,只一床一几并梳妆台一个。   冷冷清清如同雪洞一般。   在温家,受宠和不受宠爱的姨娘过得是天壤之别的日子。   柔姨娘给她看茶,喊了两声,方才一个打着哈欠的婆子进来,看见来了温宣鱼,才稍微敛了脸上不耐的神色,又过了好一会,上来一壶半冷的茶。   柔姨娘只是带着某种卑顺的笑同她说话,感谢她送小五回来,又谢谢她和小五玩耍。   那一张还能看出美丽的脸庞现在一派病容和憔悴。   临到温宣鱼要走,小五拉着她的手不松开,柔姨娘又咳嗽了一会,方道:“四小姐,小五很喜欢你呢。”   她面上闪过几丝小心翼翼和不确定:“如果不嫌弃的话,欢迎你随时来。”   外面的婆子又开始咳嗽,有一个新回来的骂骂咧咧了一句什么,熟悉的声音正是当年服侍她的一个婆子,然后被另外一个咳嗽一声,停了。   几乎不用想,就知道这对母女过的什么日子。   那是温宣鱼曾经都经历过的。   她心里猝然闪过一个念头。   不,也许重新来过,所有的东西并没有完全改变。只是命运的欺凌对象换了别人。 第34章第34章   临走的时候,小五追着送了她一个礼物,一个小手绢扎成的兔子。   她没有拒绝,捧着那小兔子看了看,甚是喜欢,又将自己绣的一张帕子给了小五。   “交换。”她慢慢笑着说。   小五看着她的嘴型,借助微弱的听力明白了她的意思,顿时也弯了眼眸笑起来。   捧着小兔子走出去柔姨娘的冷香阁,走了一段路,柔姨娘还领着小五站在门口看着这边,见她回头,向她抬手。温宣鱼只觉心里一酸。   柔姨娘眼眸里那一丝淡淡的恳求和卑微,她都知道。   那是一个母亲的卑微期望。   她将手帕兔子收好,走了这一阵,外间吹着风,方觉得有些冷,连打了两个喷嚏,回到荼蘼轩,便觉得有些脊背发凉,又喝了一杯热姜茶,方才觉得好了些。   等到快要黄昏,小令终于回来,却是满脸生气的样子。   “真是气死我了。”   原来他们到了寒山寺外,本来在寒山寺下已经看到沈瓷,沈瓷也看到了他们,她待要去捉沈瓷,也不知道这沈瓷抽了什么风,拔腿就跑,最后竟然直接钻进了旁边的一辆马车中。   她待要上前,却又看着门口温老太太和万家老太太亲亲热热说着话走出来,后面还跟了万淼温二一众人,哪里还能上去。   她想去马车处看看,温伟叫住了她。   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马车走了。   温宣鱼惊了一惊:“马车就直接走了吗?”按理说马车是有主人的,上面也没有暗处可以藏-人,只要主人上车,看到必定是会将沈瓷呵斥下来。但竟然没有……温宣鱼定了定神,又问:“你可看清她上了谁的马车。”   小令兀自生气:“当时出来的人多,车夫们忙着整理,闹哄哄,香客们也多,我没看的清,只能仔细看后来上车的人,像是温老爷的,又像是那万家小白脸的——”   温宣鱼想了一想。   若是温二的,温二不吭声倒是可能,但沈瓷可就麻烦了。   若是万淼的,猝然一个陌生人,他若是贸然当成刺客动手。   沈瓷可就更麻烦了。   小令气道:“我看小姐也不必替她担心,神仙难救要死的鬼。小姐待她尽心,她非要这样,我们也没有办法。”她见温宣鱼不说话,又道,“她那么会说话,说不定是编造了什么可怜的身世得到了车主人的同情也不一定。……我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温宣鱼想起沈瓷,轻轻叹了口气:“阿瓷其实心地是不坏的。”她只是想要过她想象中的日子,努力用尽她能想到的全部办法,抓住所有能攀援的稻草。   她问:“大哥哥可看清了?”   小令摇头:“大公子说也没看清。”   温宣鱼便明白了,这是上了万淼的车。若是温家的,温伟有十个法子从温二手上拿人,若是万淼,那温伟只能当没看清。   她的心微微一紧,转头看了看一旁的案几,轻轻咳嗽起来。   此刻的马车上,微微晃动行进着。   万淼睁开了微阖的双眼,看向角落里那个身影,方才上车一瞬,他便发现了异样车上竟然有人,但是下一秒,他认出了那身影上面熟悉的衣衫。是温宣鱼曾经穿过的那一身。   衣衫上熏香的味道亦似曾相识。   他于是不动声色进了马车,安静-坐下,待到马车走了一段,这才问那在角落没有说话,蹲着像个鹌鹑的女子。   “你是谁?”   他的声音实在好听,在半明的马车中带着几分蛊惑似的低沉。   沈瓷缓缓转过头去看了一眼,那人的眼眸暗沉如水,生得芝兰玉树一般,便觉得呼吸微微一顿,她本来装好的可怜模样陷入了一瞬的呆滞。   “我,我叫沈瓷。”   万淼看了她一会,沈瓷的脸渐渐发热,她察觉他的目光渐渐向下,落在她的新衣服上。   “衣服不错。哪里买的?”   沈瓷不知道怎么接话,她不懂为什么对方不问她为什么在他车上,为什么不问她的情况,反而问她一件衣服。但这话是夸她的,所以她还是立刻接了过来。   “是……是我好朋友送的。”   万淼看她:“哦,好朋友啊。”   ~*   在案几上抄了剩下一卷佛经,和预备给老太太的其他经书一起放好,她想了想,分出来一小卷,让小令去送给柔姨娘,就说听说柔姨娘字好看,想要请她一并为老太太抄录佛经。   小令走了一会,温宣鱼还是觉得有些心神不宁。   一想到沈瓷和万淼在一起,温宣鱼心里就有种说不出的不安。这不安并不是对沈瓷的安全,万淼不像慕容钧,于女色上并不是乱来的人,所以她的某些安全不必担心。   她往好处想,想来沈瓷和她闹得这样僵,自不愿提起她才是。如果不会提起她,更不会由她去提起无关紧要的孟沛。   再者,连续两次拒绝后,这两日万淼已经没有再找她,他向来不喜欢不识时务左右逢源的女人,兴许之前对她的一时心血来潮,已经淡了。   她胡乱想着,无意识翻过桌案上的历日册,已临近冬至,她在上面又勾了一笔。   三个月,很快的,不是吗。   冬至是皇帝冬祭的日子,也是奉请祖先享食,祭拜逝者的日子。按照莱阳县习俗,这一天,要给逝者缝制棉衣,焚烧祭拜,以告死者。   温宣鱼回来以后,不久前青姨娘的牌位也被请了回来,放在了碧云庵。   她早早准备好了祭品,等着冬至时候祭拜一二。   谁知道就在这时候忽然生了变化。一般来说冬祭后按照惯例会有庆成宴,阁门传诏城中贵胄官吏,原本温家属于可请可不请的序列,基本都是没被邀请序列。   但今年慕容贵妃在看命妇名单时候,不知怎的随口说了温家小姐刺绣不错,管事的太监立刻拿着当件事办了,当下加了温家的名字。   前朝的名册送到御案前,睿帝支着下颔懒洋洋翻了两下,正好也看到了忠义伯爵府的名字,又笑了笑。   礼部本是万家的人负责,这名册反馈下去的时候,睿帝的反应和贵妃多问的那句话就一同反馈到了礼部员外郎那里。   于是很快,温家就来了宣旨的太监。   但温府里对于旨意中提到的温家小姐的定义略有争议。   温二自然是想将所有能带的女儿都带上,这一个羊是赶,两个羊是带……万一有更好的福气呢。   大娘子和温宣珠则极力反对,按照温家族谱的名字,正经的小姐只有温侯那病弱的独生女温宣琬和她女儿嫡小姐温宣珠罢了。温宣琬向来身体不好,去不得,能去的便只有温宣珠一人。   恰好这时,小令来说温宣鱼因为受凉发了热,在屋子里养着。温宣珠心里暗喜这温宣鱼就是个薄命没福气的,病得可真是时候。   如此,温二也只得作罢,温宣鱼是肯定去不了了。   一时之间,温家的所有焦点都围在了温宣珠身上,大娘子拿出了压箱底的首饰给她重新打了两副头面。   大差不差准备妥当了,宫中慕容贵妃身边的嬷嬷却又突然来了一趟温家,说是上回看到温家小姐的刺绣很喜欢,想要她这回去好好指点一下宫中的绣娘。   宫中的绣娘那都是百里挑一的人物,哪里需要一个闺阁中的小丫头指点,这其中背后的含义不言而喻。   温二有些拿不准,知长子和慕容钧走得近些,便问了他。   温伟道:“慕容公子只问了温家参筵的准备。”   温二一拍手:“这不巧了。这慕容贵妃是他姐姐,可不就是为着他来的吗?看来他是真对阿鱼上心。”   温伟道:“但三妹妹已经得了陛下青睐,若入了后宫,当归在慕容家下。若四妹妹也属意慕容家,父亲便是彻底明着站队慕容一派得罪万家了。”   一话说得温二迟疑:“有道理有道理,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那要不,就用你四妹妹生病推脱了?”   温伟不置可否。   但这个借口根本没有发挥的余地,就在当日晚上,慕容贵妃派来的御医便亲自登门拜访了。   温宣鱼不过小小受凉,御医诊治后开了两副药,只说并无大碍,只需注意用药不要饮酒,其他都无妨,并不影响参加筵席。   温宣珠在枕烟阁发了一通脾气,最后知道温宣鱼的行头都比自己差这才勉强挂住了脸。   “总之,去了母亲不能由着她显摆。”   恰在此时,金淮大捷,再得一城,当真喜事连连,得慰先祖,小皇帝甚为高兴。   此番,那位金淮郡风城中军上将也成了贵宾,前庭歌舞升平,颂钟应律歌工起。   而后宫之中,各府命妇一同入宫,由贵妃专门设宴款待。   大娘子带着温宣珠和温宣鱼入席,按照夫家的身份,她们席位在末尾边缘。   只能远远看着那明艳婀娜的贵妃代行中宫职权,分赏菜肴。   筵席间间或是几位得脸的贵妇同贵妃娘娘的说话声。   温宣珠在外向来也是规规矩矩,举止友爱的人物,现在旁边只有她和温宣鱼,便小声含笑同她说话:“小包子,以前没见过吧?这些菜吃过吗?知道怎么吃吗?别小家子气给咱们温家丢脸。”   就在这时,忽然听见前面一个命妇不知道说了什么,贵妃于是笑着问:“今日温家小姐可来了?”   猝然被点名,温宣珠顿时一愣,她一下坐直了,有些发慌地看向温宣鱼,温宣鱼看向了前面走过来的引领嬷嬷,然后站了起来。   温宣珠连忙也跟着站了起来。   大娘子忙携两人一起出列,缓步走向前面。   温宣鱼衣着精致却普通并不出众,妆饰简单,而温宣珠华丽醒目,一对金步摇摇曳生姿,颇有几分张扬。   两位小姐行走之间,温宣鱼垂眸贞静,如年轻版本的桂嬷嬷一般,既不醒目也绝挑不出错,看着便是赏心悦目。   而在数百命妇小姐和贵妃威压的目光中,向来还算傲然的温宣珠已经面色微白,紧张得有些手脚僵硬,而因为她微微的紧张,所以那一身夺目的装扮和精致的妆容愈发醒目。   慕容贵妃仔仔细细看完了温宣珠,然后又看温宣鱼。   她含笑问道:“听说温家小姐刺绣手艺别具一格,却不知道是哪一位小姐?”   她目光冷然之间已有决断,若是那位艳丽招摇的,便留在宫中好好“教导”几年宫女们的针线活,让弟弟来时随便玩玩就罢了;若是那贞静温驯的,那弟弟倒是有点眼光,比起他那一屋子妖精不知道好了多少。   温宣珠倒是想领这夸奖,但她实在没有这个本事,但温宣鱼却又是从哪里传出这样名声的。   在大娘子的回话完后,慕容贵妃看了一眼温宣鱼,笑道:“今日御花园悬了宫灯风烛,一会请小姐们去散散步,随便绣上一副夜灯图,让这些蠢东西们回来学学。”   大娘子连忙应下。   一番客套谦让后,大娘子携两位小姐回了座位。   此刻旁边方才还当她们是透明人的命妇,立刻转过头来向大娘子搭话,言辞客套亲切又热情,仿佛早就是老相识一般。   温宣珠还有些紧张,见状顿时暗暗翻了个白眼。   温宣鱼却敏锐用余光察觉到慕容贵妃一直在不时看门口,似乎在等什么人,然而一直到休息,她要等的人也没有来。   按照贵妃的邀约,夫人小姐们三三两两在御花园中行走。   布置好的这一片张灯结彩,宫灯下又各有彩绢装扮,颇有几分元宵节的富丽热闹。而就在这时,温宣鱼忽然发现前面一个彩灯下面有个熟悉的小小鱼结。   再往前,又是一个。   这种结是孟沛惯常用的,曾经教过她。而今日的宴会,他作为边军使者的亲兵,应也在宫中,所以这些……温宣鱼的心立刻砰砰跳了起来。   略后几步的温宣珠心中只疑温宣鱼是背后使了什么手段竟然得了贵妃的青睐,又拿不准温宣鱼情况,只自顾生着闷气。   这时,忽听到前面有人在议论着什么。 第35章第35章   温宣鱼放缓了脚步,但身后的温宣珠听见这似曾相识声音,却脸上浮现出了一丝笑意。   “四妹妹,你看那边的灯,牡丹花的,多好看。”她伸手亲亲热热挽着温宣鱼的手,在外人面前,她实在是个温柔友爱的好姐姐。   温宣鱼看了一眼那不远处牡丹花下的鱼结,也向前走了去。   一丛小小的花圃中,却是几位小姐在说话。   领头的便是秦国公家的嫡女秦筝,而她身旁一个神色怯怯的是自家庶出妹妹秦蓉,正低声道歉。   秦筝正在教育妹妹:“当我不知你心思,便是瞧着那边前庭的男子,想要去露脸。”   秦蓉怯怯说并不是,只是看到前面卢家小姐,想要打一声招呼。   秦筝闻言口中多了一分傲然:“卢小姐是什么人,她虽在秦家读书,却原也是正经小姐,不要以为她和离就和你一样可以等辈论交,记得你是个什么身份。今你让你小娘求着父亲让你来,可不是来给秦家丢脸的。我且劝你安分些。”   温宣珠听得笑了笑,走了一步直接插话进去:“哎,筝姐姐这是恼什么?”   她走过去,看了一眼庶女秦蓉,生得的确不错,楚楚可怜娇娇怯怯的模样,便故意开口往庶女小家子气心比天高上面的措辞上靠,明里暗里讽刺。   秦蓉红着眼睛听着,温宣鱼内心毫无波澜,正好是个脱身的好时候,她便道:“方才喝了些茶汤,两位小姐见谅,我寻宫娥去更衣。”   温宣珠正说得来劲,忽然被卡了壳,呆了一下,只能看温宣鱼先去了。   温宣鱼方走,秦蓉也红着眼睛怯怯道:“大姐姐,我……我也。”   秦筝蹙眉:“去吧。”   温宣鱼走出几步,忽然察觉身后还有人,她回过头,便看见一个拎着风灯的脸生小太监正站在温宣珠外面的位置,她一出来,没多久,那秦蓉便出来了,接着那太监就走了进去,和里面的温宣珠说了什么,温宣珠聘聘婷婷走了出来,却是向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而原本已经走出来的秦蓉,在看着温宣珠和小太监离开的背影呆了几秒,忽然向前跟了上去。   温宣鱼回过身,这一片花园精心装扮,周围间或有小宫娥捧着齐眉手灯路过。她绕了两丛花树,然后重新去看那近在咫尺鱼结。   顺着鱼结下面都有一个小小的指引,再度向前。   她拎着裙摆走到了这花丛的边缘,然后便看见前面一个凉亭,凉亭后面是方肃穆的配殿,配殿左右各有数房间。   温宣鱼走到这里,忽然心里有些不安。在宫中私会,若是被发现,那后果并不是她和孟沛能承担的。   虽然也很想见到他——   她收住了脚,在最后一个宫灯下,伸手想摘下那枚鱼结,代表自己来过。   就在这时,忽然听见身后一个声音:“四小姐可还喜欢?”   温宣鱼的声音漏了一拍。   这个声音,不用回头,也知道是万淼。   怎么会是他?这些……难道是他?   她的脊背僵硬,缓缓站定,这亭台此刻周围无人,只有他们两人。   他的声音清雅安静,带着几分冷。   她转过身去,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见过万公子。”   万淼道:“四妹妹不必这么客气。”   温宣鱼想要离开,但就在这时,万淼突然上前了一步,他伸出手,巨大的阴影扑面而来,那陌生而又熟悉的压迫感和气息。一瞬间,温宣鱼竟忘了躲开。   下一秒,他回到了自己的位置,手上多了一枚鱼结。她的温顺让他的神色柔和了两分。   “今年宫灯的悬结样式,宣徽院议定的时候,我便觉得这个不错。没想到四妹妹也喜欢。”   他摊开手,将温宣鱼刚刚想要摘下而不得的东西摊在手心,等待她来取。   温宣鱼一下抬头,他的脸背着月光看不出端倪。一阵萧瑟风吹过,两人斗篷上的毛锋细细摆动,凉亭中的走马灯摇曳生辉。   他那双冷静深沉的眼眸看着她等着她,却没有说话。   温宣鱼心中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她垂头行礼待要准备离开。   万淼忽然开口了:“我们……”他斟酌了一下用词,带着几分不确定和不易觉察的期待,“是不是以前在哪里见过?”   一息之间,温宣鱼唇色白了一分,只觉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从自己身上抽离。   四周的黑暗缓缓逼近,仿佛那无数个夜晚,他沉默而又拒绝她恳求的模样。   她缓缓摇头。   但她的反应却给了万淼某种确认的勇气。如果是真的不认识,那当他问出这个问题,第一反应,应该是疑惑,而不是这样的……几乎无法控制的……惧。   害怕?她为什么会害怕他?   万淼电光火石之间,也想到了那旖旎缱绻的梦意,他还想知道更多,于是几乎瞬间,他就做出来决定。   “我做过一个关于四妹妹的梦,在一栋种着竹子的别院里。”   万淼说。   温宣鱼的长睫颤抖了一下。   万淼伸出手去,微凉的风从温宣鱼身后吹来,她身上淡淡的熟悉陌生的香,如同一张细密的网,在这半明的世界缓缓收紧,他心中生出某种晦暗的渴望。   他的手眼看就要碰到了温宣鱼的肩膀。   而温宣鱼却手指僵硬,仿佛惊雷击打过脊背,她用尽全身力气只稳住了自己的呼吸。   不,不可能。   他只是在讹她。他向来心思就深,更从不信鬼神之说。   英俊的脸近在咫尺。   而就在这时候,只听一声破风声从身后响起,伴随着浓重的酒气,一个冷硬的拳头从温宣鱼身后伸出,反应不及的万淼蓦然一惊,只能全力一退,这才有些狼狈湛湛避开这直到下颔的一拳。   但下一秒,那一双苍白有力的手上多了一把暗色的匕首。   薄薄的利刃如同一片树叶,却准确避开了旁边的温宣鱼,万淼猝不及防,胳膊上拉出一道细厉的血线。   但这还不够。   来人仿佛带着难以遏制的怒气,凶狠扑向万淼,接着一个横扫而出,和万淼直接打在了一起。   彼此沉默而又凌厉进攻对方。   而来不及走的温宣鱼被挡在了中间。   仿佛她是一个风暴眼,所有的攻击都准确避开了她,却也不让她离开。   双方来回的腾挪和拳脚相击,而没有武器的万淼略逊了一筹,但因为中间温宣鱼的存在,又给了他喘息的时间。   最后这场打斗,最终以万淼拔出了腰中软剑彼此都隔空指向温宣鱼而结束。   万淼薄薄的肌肤被利刃划开,空气中有淡淡的腥味。   他有些狼狈地抬头,看向来者不善慕容钧。   “慕容公子这是何意?暗中偷袭非君子所为。”他说完却是一愣,停下这一刻,才看清慕容钧那张俊美出众的脸此刻青一片,眼睛也肿了,发冠微微乱了些许,显然却是比他还要狼狈。   这些自然不是他的收笔。   可是这宫中还有谁敢如此出手?而且还能单方面在不惊动旁人的情况下将慕容钧打成这样?难怪今日宴会,他作为宠臣,竟迟迟未到。   可是不管是谁……   都——   万淼忽然觉得身上的伤不是那么痛了。   万淼眼里的笑意再次激怒了慕容钧:“万淼,若是有本事真刀真枪来,以宵小之辈暗地里偷袭抢劫可算不得本事。”   万淼摇头否认了自己所为,忍住笑意解释道:“若是真刀真枪,今天慕容公子能否站在这里向我兴师问罪倒是未可知。”   他并不诚心的解释激怒了慕容钧。   慕容钧冷笑:“你可是想试试?”   万淼忽的促狭再问慕容钧第二个问题:“方才慕容公子说的抢劫?是劫了什么?”   慕容钧闻言却是余光不动声色看了一眼温宣鱼,伸手按了一下腰间原本放香囊的位置。   他能说他刚刚进了宫,被一个小太监领路,然后在就去宴会的路上,遇到了不知哪里来的登徒子,趁着他转弯的时候将他拖进了树丛,然后两人直接在树丛动了手,等他回过神来,脸也肿了,腰上的香囊和荷包也没了。   那荷包是他从温伟那里得来的。温宣鱼的手笔。本来是想另有用处的。   但现在却被人抢了!!   东西被抢得不多,侮辱性极强。   一个侍卫马步都虞候,在宫廷之中被人暴揍,还抢走了东西,最难堪的是,竟然还没看清楚那人模样。   他能说吗?他不能。   但是只是用脚指头想也知道,有动机有胆子又有能力能在宫中这么做的是谁。   待他在身上洒满了酒,假装是自己摔了一跤跌成了这般模样,从御花园无人处一来只等去找万淼,正好看到这一幕。只看那万淼果真是贼心不死,那边拖延时间,这边就来找温宣鱼,瞧瞧,明明人温四妹妹都吓得脸色发白不知所措了,那万淼竟然还想伸手过去。   倒真是他万淼阴嗖嗖不要脸的做派!   他愈发气恼。   在两人的争斗中,温宣鱼放缓了呼吸,生怕打扰到这两位,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她只以缓慢而小心的慢动作,假装自己是个透明人想要偷偷溜出去。   谁知道眼看就要走出去了。   慕容钧冷笑一声,伸出手一把扣住了正在移动的温宣鱼的手腕。   “不必怕,有我在。”   温宣鱼:……你更可怕。   万淼一瞬面无表情看向慕容钧握住温宣鱼手腕的手,脸上的笑意消失了,他道:“慕容公子,别太过分。”   慕容钧挑衅的意味分外清楚,道:“过份?如果这就叫过份——那我迎娶四小姐的时候,万公子是不是要杀上门来。”   话音未落,万淼目光猝然一冷:“什么意思?”   慕容钧道:“我已准备向温家提亲。”   温宣鱼只觉背上刹那落上了一道灼烧的目光,好像一瞬间要把自己侧脸烧穿,这是什么疯话她才不要继续听。她垂头用力伸手去掰慕容钧的手指,一根一根,真是一刻都不想同这两个人在一起呆了。   她的手温暖小巧,用力按在慕容钧手指的时候,他忽然不说话了,只低头看着她的手指。   纤细的素手带着暖意的触感,细密的用力,按在他的手上的手背上。新鲜伤口的痛渐渐清晰,却循着这痛,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自伤口循着他的手指传到肌肤。   仿佛那日在温家那种久违……的感觉。   他忽的感觉身体有了一丝变化。   他本来只是和万淼一时置气,按照他原来的想法,便是要温宣鱼,也不过是将这个小小的庶女留在身边,或者给个衬得起她身份的妾室名分放在别院。   但现在他忽然真的开始考虑方才那句话。   而就在这时,忽听见那边一阵喧哗声,远远的,几个宫娥都跑了过去。   温宣鱼趁机抽出了自己的手,连连退了几步。   而慕容钧则叫住一个不知从后面跑过去的宫娥:“何事如此?”   那宫娥认得慕容钧,面色慌张,却还是行了礼回话:“回慕容大人。听传话的德鑫殿嬷嬷说,是……是陛下喝了酒,不小心轻薄了赴宴的小姐。现在贵妃娘娘正叫人过去呢。” 第36章第36章   此话一出,两人俱是微怔。   慕容钧是深知道慕容贵妃的性子的,她既是这位睿帝的表姐,但也是睿帝的女人,在她没有生下嫡子之前,绝对不可能容忍另一个女人在她安排之外爬上龙床。   但今天不同,寻常时期她处理几个不懂事的倒也罢了,今天在众目朝臣面前,一个处理不好后患无穷。慕容钧一面叫住那宫娥,命她即刻去请太后。   临走,他又问小宫娥:“你叫什么?哪个宫的?”   小宫娥一一作答。   慕容钧复而警告道:“若是方才的事情,我在外面听到一个字,小心你和你全家的舌头。”   那小宫娥立刻汗如浆出,颤声回答。   “是。”   慕容钧待要走,却又转头看了温宣鱼,自然是不可能将温宣鱼和万淼单独留在这里,他上前一步。   温宣鱼才不想和他走,她伸手握住方才被抓手腕,手腕微红发痛,慕容钧的力气太大了。   温宣鱼心中发恼,她不动声色半退了一步,余光看准万淼的方向,微微低下了头,从他的角度,少女仿佛竭力控制住自己害怕的样子,那眼圈儿微微一红,万淼看得心中一激,立刻上前,站到了她的旁边。   “慕容公子。这是在宫中。”万淼丝毫不退。   慕容钧亦上前一步,两个身量相差无几的男人彼此看着对方,慕容钧冷声:“万公子也知,这是在——宫中。”他重点强调了后面两个字。   温宣鱼已退出了他们中间,便不再犹豫,直接毫无礼节拔腿就跑了。   两人呆了一秒,相互指责对方,却同时松了口气:“都是你将人吓走了。”   温宣鱼向着来时路匆匆过去,一路都还算平静,众人虽或多或少听见什么,但在宫中都闭上了嘴。工,重号,桃花小记,带你去看书。   只是无不疑惑,这圣上怎么会在今晚……看来今天这宫中和半个长安,怕是都清净不了了。   温宣鱼趁机先跟上了前面两个,跟着她们向前一路而去。   走了不一会,便有掌事太监安排的宫娥前来引路,沿途又有其他贵客,温宣鱼不动声色混入了人群中,只等着跟着剩下人的等待安排。   她们一群人在领头宫女的带领下,转过廊下转角,到了德鑫殿会客的侧殿等候,然后再由宫娥领着各自出宫的宫门前各自回府归家。   侧殿已聚了不少命妇小姐。但温宣鱼左右看着却不见大娘子和温宣珠的人影。   联想到方才离开时候温宣珠和小太监离开的情景,她心里升起不详的预感,难道方才小宫娥说的那个被轻薄的竟然是……   但这时候却不好打听。   她定了定神,找了个安静的位置坐下。   旁边一个似乎知道些许内情的妇人低低道:“……听说衣服扯了一地,从殿门到了龙床上——到处都是衣服。”   另一命妇蹙眉啊了一声:“冬祭之日竟然……又怎么发现的?”   先头说话的妇人摇头:“听说是外面巡视的侍卫经过听得动静,以为是刺客,冲了进去——”   “天老爷……”   旁边站着的宫娥转过头来,两人都不再说话了。   便是只听这几句话也足够惊心动魄,在宫廷后闱之中,被侍卫这般撞破,几乎是在半个都城面前脱了衣衫,无论是谁,这家的姑娘名声怕是彻底毁了。   莫说官宦世家,便是寻常人家,对于和这样的人家议亲也是要掂量一二退避三舍。   就算今天宫中缄默,圣上亲自下旨,也根本没用。   雪里埋不了人,纸更包不了火。   温宣鱼只抬头看向门口,此刻留下的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若有似无看着殿门口。   ——道理再简单不过,现在能回来的,自然就不是被捉住的。   片刻后,只剩下寥寥数人没回来,醒目的除了温家大娘子和温宣珠,还有秦家大娘子和庶女秦蓉。   秦家嫡女秦筝面沉如水,看见了温宣鱼,只移开了头,没说话。   喁喁私语中,还没有离开的人群中,温家之前做过的事再度被提起,但秦家这个庶女的小娘听说也是靠美色上位的。众人目光相互激烈交流着。   便在这时,门口响起脚步声,众人都转过头去看是谁回来。   没想到却是那位卢家太尉的小姐。   这位卢小姐便是刚刚花园谈话时,秦家姐妹提过的卢太尉,温宣鱼也早有耳闻。据说这位卢小姐母亲是左卫大将军、检校司空之女,性情十分直爽果断。她十八成亲,所嫁夫婿因她无出想要纳妾,被卢小姐“留”在家好好“谈”了一番,然后变成了两人和离,各自安好。   没有多久,便听说这位卢小姐有了属意的人选,还将自己从夫家带回的嫁妆分了一半给那人。   可她看好的郎君却带着她的东西出了长安,再也没有回来。   一时之间暗讽四起。有人说这位卢小姐是因家中过于纵容才如此恣意妄为落得被骗的下场,向来古板的卢太尉听了直着脖子骂人:“老子就是喜欢纵容。”“是不是也需老夫查查你家的好事。”至此无人再好多说什么。   卢拾月今晚似用了酒,脸微红,却无半分颓然之气,她笑吟吟走过来,先看向面色僵硬的秦筝:“秦妹妹怎么还在,我方才看到秦家二妹子已跟着你家舅母的车出了宫。”   秦筝顿时松了口气,感激看了她一眼,笑着和卢拾月道别。   那么现在剩下的……果然就是温家的那位打扮出众的嫡女了吗?   剩下的几位夫人们已开始在心中添油加醋写小剧本。   却看着卢拾月又转头看温宣鱼:“对了,这位是温家妹妹吧?方才温夫人带着温三小姐先上了马车,让我与四小姐一路,正好去府上取几样好的花样子。”   ……也不是温家?那是谁?   众人又疑惑时,卢拾月恰到好处向温宣鱼道:“且快些走吧,今儿也不知道怎么了,那边闹得很,听说打死了两个不安分的宫女。”   众人顿时回过神来,对啊,只说是有女子苟且,那未必不是宫中不安分的女子,说不定是某个宫女和侍卫,被圣上当场拿下……感觉想想都刺-激。   卢拾月说罢,极为自然挽着温宣鱼的手向外,侧头看去,一个小宫娥立刻前来引路。   宫门深深,宫灯之外,都是看不见的黑。   温宣鱼不喜欢这样的黑,她手里也提了一盏宫灯,柔软的灯光照在眉目上,眉目生出几分亲近之意。   “四小姐果然生得俏丽动人。”   这一句果然说得她仿佛早就听过似的。   但到了宫门马车,温宣鱼却发现了这并不是自己家的马车。   她转头看卢拾月。   电光火石之间,已背上一冷,今日出事的怕正是温宣珠。   卢拾月微微一笑,她灵敏跃上了马车,而马凳旁边一个护卫打扮的年轻人从阴影中走了出来,他伸出手:“四小姐请上车。”   只是一听那声音,温宣鱼的心就定了下来。   她将手放上去。   年轻的护卫托住她的手,小心翼翼将她带上了马车。   然后拎着马凳也上了车,他坐在车夫的位置,微微一甩马缰,马儿轻轻跑起来。   卢拾月靠向厚软的腰靠,浑身懒散下来,向外面的车夫道:“让孟将军亲自驾车,真是荣幸。”   马车外面传来孟沛的回答:“让嫂嫂亲自为我接人,也真是折煞我也。”   温宣鱼看着卢拾月,卢拾月笑起来。   “四妹妹不知道,今天宫中精彩极了。你且先不要问我什么嫂嫂,还有和你这位孟将军的关系,我先说给你听听好不好。”   原来今日在宫中闹出事的可不是什么宫娥,而正是温家三小姐温宣珠。   睿帝自上一次在万家见到温宣珠后,便对她念念不忘,只言从未见过如此柔丽温软的女子,这一回到了宫中,自然是趁机想要请她来叙一叙的。   温宣珠也不傻,她的确心悦万淼,但也知自己嫁给万淼为妻可能性多低,世家冢妇严苛至极,且温家二姐的嫁妆一事让温家成了笑话,更无可能。若是为妾,她终究不甘。现在有一个更好的机会在面前,不计出身,不计家世,只凭喜欢,而现在这份喜欢正是在她身上。   今日冬祭加上大捷,庆成宴上睿帝心情极好,多喝了一些酒便假装去小憩,因又用了一碗鹿血,和温宣珠见面说了一会话,孤男寡女,暗香浮动,一时情躁,便想要留下温宣珠成其好事,没想这温宣珠却不肯这样糊里糊涂成事,矜持之中,两人拉拉扯扯更有情趣,眼看皇帝急切之中,已经要松口说亲自同太后商议封温宣珠一个嫔位。   这时忽然又进来一个人,这人却是秦家那个娇怯怯的庶女秦蓉。   这秦蓉看着柔弱温驯,却是个有主意的,来看清了形式,她竟直接宽了外裳,露出雪白的胳膊来,去拉睿帝的衣角,说若是温家姐姐不愿意,自己愿意服侍皇上替皇上分忧。   当时卢拾月就在殿中,直接看得惊呆了。   更让人目瞪口呆的在后面。   睿帝看着那秦蓉主动,却也不拒绝,直接将她拉了过去。那衣裳散了一地,温宣珠哪里见过这场面,羞恼惊恐,又气又恼,不知如何自处,只眼睁睁看着这秦蓉滑到了皇帝怀里,柔弱如同一尾猫。   皇帝情动,秦蓉却又躲开了,撩人心弦。   说今日之事若是被传出去,她又不能留在宫中,怕是活不了了。   睿帝有些意乱准备许诺。   这样完全是明目张胆的抢了。   温宣珠哪里忍得下这口气,却又不能像对待弟弟一样将睿帝头打爆,又看那秦蓉娇娇怯怯似乎真的就要成了好事。   她心一横,直接一手扯了外裳,也走了过去。   两人的争宠反而便宜了睿帝。   情动之处,声音大了些。   引起了外间的侍卫的留意,随着一声刺客惊动了旁处巡逻的侍卫,殿门立刻被一脚踹开门,里面的人猝然一惊,再也瞒不住。   后来慕容贵妃先得了消息,气得当场变了脸直接过去,太后随后到了,拉出了两个外殿的宫娥处理完压住了场子,然后叫了两家的主母前去说话。   想来是商讨应对措施。   很简单。   现在事情闹成这样,要么进宫,要么吃了这哑巴亏,压下来。   温家没落,但秦家却是国公出身,皇家不能轻视,看来,温宣珠应当能得偿所愿了。   温宣鱼完全明白了:“所以刚刚卢姐姐在偏殿……”她低头谢过,“谢谢卢姐姐。”   卢拾月道:“可不敢居功。是你家孟将军执意要我如此说的。”她嘟囔一句,“明明是个助你避嫁的好机会。”   温宣鱼却知孟沛的心思,秦家和温家家族中不只是一个秦蓉和温宣珠,还有其他闺阁女子,若是真的如此简单粗暴彻底毁了两家名声,以后便是她也难免被指指点点,孟沛于她向来想得细。   她心中一软,看了一眼外间,道:“还是要谢谢卢姐姐帮忙。”   孟沛在外面道:“阿鱼妹妹,叫嫂嫂,你卢姐姐更喜欢听。”卢拾月当日看上的那个分了一半嫁妆资助的郎君,如今便是孟沛如今真正的上峰、风雷二城的指挥副使薛竟。   薛竟只等着功成名就再亲上门提亲,却对这位未来夫人甚为亲厚信任,他的几个亲信莫不知道这位伯乐卢娘子的存在。   卢拾月脸上一红,扬声哼道:“孟沛你可还有用我的时候呢。方才那些宫灯的鱼结下面的方向可还是我帮你加的。虽然没有见到人,但我可也是有苦劳的。”   孟沛笑道:“嫂嫂饶命。”   卢拾月光自己脸红不够,她倾身向前,压低了声音:“阿鱼妹妹得小心,你这位季泽哥哥可真是醋坛子,手腕又狠,为了一个你做的荷包就打得都虞侯满脸青紫,以后你可得小心,要是被他知道那么多人喜欢你,怕是只有拿一座金屋将你装起来才放心。”   这时马车停下,车帘掀开,到了临近温府的一处小巷,孟沛伸手拉住温宣鱼的手,维护之心昭然若揭:“嫂嫂莫要吓阿鱼。”   卢拾月轻笑一声:“得了。我只怕我这妹子以后被你吓到。”   又说了几句,温宣鱼只觉那手握住自己的手,温热暖手,只因卢拾月还在,她脸上便起了淡淡的红晕。昏暗的灯火中,孟沛却看到了温宣鱼手腕一道指痕,他眸色微沉,片刻,他在温宣鱼手上拍了几下。   将温宣鱼送回了温家,卢拾月亲自上前叫了门,然后又同老太太和府上的温侯说了几句,连向来不怎么管事的温侯也亲自出来,听闻了宫中情景,温侯气得头上的紫金冠和脖间念珠一起抖,一手捏碎了手里的丹药,另一手上的佛珠断了个满地。   “孽障。”温侯骂道,“这温家的孽什么时候能消完。”   卢拾月说完了前因后果,也不好置喙评论,起身告辞。   温家众人现在除了等待再无他想,但现在宫门已下钥,温宣珠等时不会回来了。   荼蘼轩中一片暖意,温宣鱼却心绪万千,手腕上的慕容钧的握住的地方有些发紫,按上去便有些疼。   上一世温宣珠并没有入宫,这也是温家后来在起兵的新帝攻打长安时,为求新宠大开城门的原因之一。而上一世入宫的女子来自同样没落的勋贵李家。   而那名叫李烟寄的新嫔一举得子,可惜在怀孕八个月的时候,天下大变,她同她的孩子都成了后患,李家连同睿帝一脉在逃亡路上斩杀殆尽。   事情并不会只按照写好的剧本发生,对浩瀚历史而言,任何一个小小的变数都会导致完全不同的后果,李家的命可能是温家的,也可能变成秦家的。   温宣鱼定了定神,她无力去改变天下,她的能力亦有限,但她身边无辜的人……她想起大哥温伟和五妹……她希望至少能护住他们。   外面的月光冷冷照在地上。   温宣鱼拿出给小娘缝制的棉衣,准备按照冬祭习俗在院中烧了,便在这时,忽听见团子叫了一声,温宣鱼转过身,却看见不知何时孟沛站在了身后。   他看着她捧着缝制的祭衣有些紧张看向左右,生怕被婆子们看到叫出声来,孟沛笑道:“放心,小令已安排好了。”   事出紧急,小令又不能提前预支,怎么安排?   正疑惑,只看小令抠了抠脑袋出来:“小姐,我下手不重,只是昏了过去。”   温宣鱼:……   脚下的团子嗅了嗅认出来人,顿时嘤嘤哼唧起来,开始疯狂甩屁-股,尾巴狂摇。   它的殷勤很快引起了小令的注意:“还有一个碍眼的。”很快小令扯住狗腿将团子拉过来抱走了。   院中重新安静下来,只有新生的火苗扑嗤暖人,在人脸上斑驳闪动。   “季泽哥哥明天什么时候走?”   “明日五更一刻,城门开启之时。”孟沛脸在火光中闪动。   温宣鱼嗯了一声,压住心中情绪,将手上的另一套棉衣给了孟沛:“今日冬祭,下面又冷,给小娘他们的棉衣只有今日烧才能收到。这个季泽哥哥来了,就亲自送去吧。”   孟沛伸手接过来,却发现自己手上这一套似乎不太一样,他仔细一看,却发现这一套棉衣很厚,一层一层的薄薄的布料,足足数十层。   颜色各不相同,男女老少皆有。   他心下一动,转头看温宣鱼。   “这一套是专门是给孟家的各位叔伯夫人们的……”她说,“冬祭的时候,他们会收到。”   孟沛刹那手顿住,眉眼一软,他另一手伸手拉住温宣鱼的手,在她的手腕上亲亲吻了一下,然后给她套上一串绯红的玛瑙,遮住了上面的紫痕。   “既然是给他们的,那就请阿鱼妹妹一同亲自去烧吧。”   大甬道外的墙角,他伸手揽住她的腰,再落下时候,外面是一匹枣红马,马蹄上包了软布,走起来的声音小了许多。   今晚的长安,安静又热闹。   每年四祭和节庆,宵禁的时间都会延长,从平日的二更变成了三更三刻。   她坐在他前面一小块马鞍上,他低沉好听的声音就在她头上,随着说话,透过相贴的衣物,胸腔微微震动。   因在夜晚,他披了斗篷,她便藏在了他的斗篷里。   就像裹着一团小小的猫,仿佛随时都可以带着她离开到任何一个地方。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马儿踢踏着脚步,孟沛却没动,就在她微微疑惑抬头的时候,他忽然低下头,在她额头亲了一下:“走了。”   远远的,前面响起马车的粼粼声。   金冠玉徽的万家车队缓缓而来。 第37章第37章   贵胄的威仪和浩大的声势很快引起了左右行人的注意,众人下意识避开。   孟沛裹着斗篷勒马前行,风帽遮住了他的脸,掩住了他的身形和怀中的秘密,马儿不紧不慢缓缓踱步向前。   此刻,缓缓接近的马车上,万淼正单手支着下颔,在缭绕的香中他陷入了浅浅的梦魇。   他又做了一个梦,这一回仿佛置身事外。朱雀长街上,有细密的欢呼声,少女们和年轻妇人的笑声绰绰约约,不断有花从两旁的栏杆上扔下,抛在入城的将士身上脸上。   而在靠近长街的别院中,视线从墙外循着月墙,转过碧色翠竹的屋舍中,他看见自己的身旁是个侧身而卧的女子。   房间里面很安静,外面的欢呼声若隐若现,众人欣喜欢迎得胜归来的将士。   他却并不高兴,只问身旁背身而眠的女人:“现在还想去见他吗?”   女人沉默着,似乎早就睡着了。   凌~乱的长发下,欢~愉的痕迹触目惊心落在她肩上和雪白的脖颈上。虽看不清脸,但背影已不再是模糊的轮廓。似曾相识的身形。   他听见自己说:“求我,我可以给你机会。”可心里并不想的。   女人还是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动静,他伸出手去,红罗斗帐中是交错的光影。   他的手越过她柔软的身体,卒然摸到了湿~润的痕迹,他以为那是她的眼泪,心中顿时生了难以言说的情绪,这种情绪即使是在梦境中,也让他感同身受。   但很快,他发现了异样,那并不是眼泪。   细腻、厚重,带着淡淡的腥味。   他心中一震,一下坐起来,拉过身旁女人,她的手腕一道怵目惊心的伤口,上面温热的血正汩汩而流,而身侧的衾衣早已湿透。   那一瞬,无法形容的恐惧突然攥紧了他的呼吸,所有的自持变成了空白,他将她一把抱了起来,她的长发垂下,精致的发簪滚在地上,他一脚踏了上去,雪白的袜底涌出殷红的血。抱着她起身出门的时候,门外的侍从玄安为他披上一件斗篷,将他和怀中的女人全数裹了进去。   他上了马,斗篷掩盖的怀中之人呼吸纤细柔弱,仿佛下一刻就会突然停止。   外面依旧热闹。   门外的长街上,荣归故里的将士们正接受长安百姓热情的欢呼,烙印着金淮郡徽印的战马与他逆向而行。交身错过的瞬间,一个年轻将军身着细麟铠,背负银色陌刀驱马而行。那个年轻的将军忽然转过头来,看向了他。   这一回,他看清了这场梦境中另一张脸,瞳孔顿时微微一缩。   是他。   孟沛。   他几乎下意识一下抱紧了怀里的人。修长的指尖一瞬冰冷。   但是孟沛只是面无表情看了他一眼,然后移开了目光。   万淼一下醒了过来。   呼吸缓缓顺畅,但胸口仍有一种难以言说的迟滞,他伸出手去,掀开了车帷,外面一匹黑色骏马正款款离开,只留下一个英伟的背影。   他目光看着那匹马,又越过了那马,看向后面马后面的珍宝阁。   “停车。”他说。   片刻,他从珍宝阁走了出来,手上多了一串珊瑚玛瑙手钏。鲜红灼目的手钏落在他手腕上,仿佛将梦境中那抹殷红一并遮掩,他重新上了马车,却觉得心潮难平。一手按着隐隐作痛的额头,伸手转过手钏,一颗一颗。   有什么断落的线在脑海中缓缓相互接应。   他还记得今日在宫中当他试探说出那句他们之前认识的话时,温宣鱼一瞬无法掩饰的恐惧,她在害怕什么?   女人对男人的恐惧,要么来自陌生,要么来自熟悉。   他们算不得陌生。   而他和温宣鱼的相处,他从未暴露过丝毫过分的想法,那么无论从哪一方面,都谈不上会让她产生这样的情绪。除非,就如同他冥冥中感觉的那样她曾经认识他,在上一世?   荒谬。万淼打断了这个并不切实际的想法。   子不语怪力乱神。   但他很清楚一点。   无论是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现在想要什么。   “荼定。”他叫。   随从立刻驱马到了窗边。   万淼慢慢道:“重新再派人去一趟金淮郡,我要确认孟沛是真的死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随从立刻领命退下。   玄安问:“公子,现在我们是直接回府吗?”   “去温家。”他道。   ~*   矫健的黑马在孟府后面的巷子停下的时候,四周都安静极了,这一片府邸被清算的时候里面的血流的太多,又请了法师做法,封存后并未再行赏赐他人,后来便一直空着。   孟沛下了马,然后伸手将温宣鱼抱下马来。   府门上面残旧的封条早就已被风雨散开,微掩的门户一片漆黑。四周只有马的呼吸声和风呼呼吹过的声音。   死寂不似生者踏足之地。   四周完全漆黑死寂一片,连月光都被巷道的古木遮盖了一半。温宣鱼下意识有些害怕,她转头看了一眼孟沛,年轻人目光沉寂,却只是站在门口。   曾经一府百多口,只剩下一老一小。   而现在回来的唯一一人,身上却还带着大雍皇室标记的甲胄。   他站在门口,伸手解下斗篷。   然后去了身上的外衣。   里面的中衣一身素白。   温宣鱼伸出手去,握住了他的手。   孟沛的手指冰凉,微微僵硬,落在她温热的手心里。   她忽然什么都不怕了。   阔大的门只需轻轻一推,便开了。   一瞬,呼啸的风卷起枯叶。   温宣鱼先走了进去,脚下的地上是细密柔软的灰尘,显然久无人至,一片惨白的月光照着黑漆漆的影壁。   但这一刻,孟沛却停了下来。   他没有进去,他现在还没有资格进去。他只是轻轻跪下,三次叩头。他什么都没说,却又什么都说了。   然后他站了起来,转身拉起了温宣鱼的手转身:“我们走吧。”   温宣鱼的手随之扣紧了他的手。   她跟着他,重新牵马走入狭窄的小巷中,转过几条巷子进入宽敞的火弄尽头,这里早已空无一人,路边还残留着百姓残留的焚烧黄表纸和祭品的痕迹。   孟沛停了下来,在其中一堆最靠近孟家旧宅的火盆旁,他拎起了温宣鱼做的那件百层祭衣。   然后打开火折子,点燃,火苗一下窜了起来,顺着祭衣下摆开始燃烧,火舌开始吞没衣衫,发出并不好闻的味道。在火舌将要到达他指尖的时候,他准确松开了手,剩余的衣衫全数被火舌吞没。   “时间太紧,做得不太好。”温宣鱼道。   “他们一定很喜欢的。”孟沛缓缓说,“我阿娘的针线很好,眼睛却不好,做的衣服父亲总舍不得穿。她以前给我做过一件胡服,但那时候我一心读圣贤书,视左衽批发为蛮夷也。后来走得时候,本来想叔爷等我带上,可惜一把火,都没了。”   “我阿姐那时候十四岁,生平最是讨厌动针线。她向来觉得阿娘偏爱我,及笄的礼服阿娘不给她做,偏要她自己做,她便赌气说不肯行及笄礼了。我那时候小故意气她,说若不及笄肯定嫁不出去……她果然没有来得及嫁人……临走的那晚,从里不肯动针线的她,用了一晚上时间给我做了一张手帕。手帕上都是鲜红的血点,她还大言不惭地笑,这是她新绣的梅花图……”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忽然沉默了下来。   火盆中的火渐渐黯淡下去。   他很少说这么多话,更何况是这样从未提起的事,日常的他总是温雅从容的,但在火光中絮絮说着这样的话,火光照在他明亮深邃的眼睛中,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细细闪烁,她听着听着,眼前是那不过十来岁的孩子,站在鲜血和火光中,明明是所有人舍弃了自己生命给他的爱,却那样的沉重,她眼圈儿微红了起来,忽然伸手抱住了孟沛。   她说:“以后我给你做。”   孟沛一怔,低头看她,她仰起的脸上眼眶里都是晶莹的泪水,打着圈儿,却没流下。   她又对他说:“你想要什么,以后我都给你做。”   孟沛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轻轻说:“我只想要你好好的。”   温宣鱼将脸轻轻埋在了他怀里,眼泪悄悄滚了出来,落在了他衣襟上。一种淡淡的香若有似无。   “我也想我阿娘。可我……已经记不得她的模样了。”   “有时候很想很想的时候,就会想舅母的脸。我想一定是因为阿娘舍不得我一个人在这里受苦,才会让舅舅和舅母他们带我走,她牵挂我怕我孤零零,才会让你出现,怕我在温家害怕,又给了我阿兄,怕我寂寞,又让小五出现。”   她仰起头看他,眼里是对命运的虔诚和纯真。   “所以,伯母他们也是这样想的。”遇见的每一个良善的人都是爱我们的人送来的慰藉和牵挂。   明明知道她话里的荒诞和天真,孟沛仍然心中一暖,他微微垂下了眼睫,低下头,和她额心相抵。   “谢谢你,我的阿鱼。”   马儿嘶鸣一声。外面的更夫走过,已经二更,时间不早了。   “我送你回去。”   马儿温顺极了。在临近温家后门的巷道中,孟沛拉住辔头,温宣鱼一手轻轻摸了摸马毛。   “到了。”她悄声说。   角门是小令在门口守着,门房早就在小令的“帮助”下做着春秋大梦了。   听见动静,耳尖的小令立刻偷偷开了门,悄无声息跑了过来。   跑到一半,去看见孟沛的斗篷正拥住了温宣鱼,她妈呀一声生生停下脚。过了一会,微微松开手指侧身看过去,只看孟沛那双手能握“一刀过去人马俱碎”陌刀的粗糙大手,正无比温柔给温宣鱼拨开耳边的乱发,小心翼翼如同捧着珍宝。   这一幕,仿佛猛虎嗅花,实在太过梦幻。   想起当初见孟沛的情景和他平日那副生杀夺予严苛冷血的模样。   小令微微张大了嘴。   好吧她能想象孟大人看到美人粗鲁急切的模样,却从没想到见到他这个样子。   ——好像还是低估了四小姐在孟大人心目中的地位呢。   等温宣鱼和孟沛道别,走过来看到小令若有所思意犹未尽的脸,温宣鱼轻咳嗽了一声,看她:“小令,怎么在这里等?”小令方才如梦初醒一般,想起另一事来。   “小姐快回去吧。”   温宣鱼:“?”   小令道:“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方才府中来了客人,大公子让派人来请小姐去,我只说小姐今日不舒服,早早睡下了。又怕小姐回来撞上,便提前过来在这里等着。”   温宣鱼有些意外:“大哥哥回来了?那大娘子可回来了?”   小令摇头:“没有。”   温宣鱼担心恐是宫中有人来问话,若是再来催请,被发现在外面便麻烦了,立刻快步走向角门:“那便快些回去吧。”   主仆二人正进了门,不能走直达的甬道,便选了藕塘后的小道穿过花园向荼蘼轩走去。   一路拐过花园,正要回到荼蘼轩,却猝不及防在转角撞上了一行提着风灯走过来的人。   而此时再要退避开已来不及。   温宣鱼转头看了一眼旁边的藕塘,迟疑了一秒,便听见前面的来人问:“何人?”   接着风灯都举了起来。 第38章第38章   一瞬所有微明的灯光照在她身上,温宣鱼今日本是临时出门,一身素色衣衫外披羽毛缎斗篷,罩着雪帽,头发只简单束了丝带,垂下两缕,微黄的灯临水一照,恍若月辉生光,更显出几分弱风扶柳一般的纤细婀娜。   温宣鱼循着光看过去,隐隐的风灯后,竟是忽啦啦一群人,殷勤陪护着中间一人。   在前面带路的便是温管家。   而在温管家身后却正是温伟。他见温宣鱼有些意外:“四妹妹身体不适,怎么又出来在外面吹风?”   温宣鱼胡诌:“……方才睡醒,心口有些发闷,便出来随处走走。”   温伟点了点头,略微迟疑了一下,还是按礼带了一嘴道:“今日万公子有事和父亲商议。晚上宫中的事情四妹妹受惊了,好好休息,莫要胡思乱想。”   听了温伟的话,她应了一声,也并没有抬眼去看,只是向着那方规规矩矩福了福。   “见过万公子。”   温伟立刻道:“夜色已深,四妹妹快些回去休息吧。”   温宣鱼应了一声,待要离开。   却听身旁的万淼忽道:“四妹妹看起来气色不错。”   她闻言不由微微抬眸。薄薄的灯光下。   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眼圈儿还带着残留的红,而花蕊般的唇,微红如上了胭脂。并不像是刚刚睡醒的样子。   万淼站在阴影中看不清模样,一双狭长的凤眸似乎在看她,又似乎也没有,倒是他旁边的随从,看见温宣鱼看过去的目光,立刻恭敬颔首向她行礼。   然后万淼忽然向前走了一步。   温宣鱼下意识退了小半步。   她的动作落在万淼眼里,他的眸色又深了一分,他按捺住心中某种翻涌的情绪,转头向温伟道:“今日宫中,四妹妹也在场,想来有些情况是女眷那边能看到或者听到的,且此事关系温家前程,四妹妹一并听听也好。”   “我今日都在花园中,其实也没有看到什么特别的。”温宣鱼温声道。   万淼问:“三小姐现在没回来。四妹妹不想知道关心她发生了什么吗?”   温伟看了温宣鱼一眼,叹了口气,道:“那四妹妹便听一听吧。”   小令待要上前一步为温宣鱼说话。温宣鱼垂下头扯了扯小令的衣袖,微微摇了摇头,两人避到路旁边。   就在这时,路的另一边不远处传来急急的脚步声,原来是温二着急穿了衣衫鞋袜正赶过来迎接,远远一声殷切的招呼,将他那一脸巴结相形象表现了出来,连小令都有些看不下去。   温宣鱼微微皱了皱鼻子,她的表情还没来得及收回去,就被一旁的万淼捕捉到,他顿时微微勾唇。   众人并行走在月光下的花园中,月光如水,万淼恍惚觉得仿佛是某个似曾相识的场景,他忽然问:“四妹妹平日喜欢什么花?”   周围的众人本是沉默着向前。但万淼这句话问出来后,温管家立刻加快了脚步,前去迎接温二老爷,其他人都陆陆续续微微放缓或者加快了脚步,于是原本是走在人群的中间的万淼便走在了人群边上,他的身旁只剩下了温宣鱼主仆二人。   小令只做不知,坚决无视万淼两个俊俏长随的咳嗽和不待见的目光,直直站在温宣鱼和万淼中间,专心扶着自家小姐。   温宣鱼中规中矩回答道:“倒没什么特别喜欢的。”   离得近了,淡淡的茉莉花香探入鼻尖。   马上看壮士,月下观美人。初初长成的姑娘眉目动人。   万淼伸手按住手腕,落在珊瑚手钏上的掌心微微发热,他又问:“那四妹妹可喜欢翠竹。”   温宣鱼闻言轻轻咽了口口水,很快回答:“也并不讨厌。”   万淼还待要再问,温二已经走到了两人面前,他热情直接走到了小令和万淼之间,占据稳稳的主家中位,向万淼道:“辛苦万公子亲自为内人的事情跑一趟。”   万淼目光缓缓移回来,向来倨傲的脸上也有了客气的笑意:“其实我来,不只是为尊夫人。是为了伯父您。”   温二诧异:“我?”   万淼似笑非笑:“我来,是为伯父提亲的。”   温二这回真的呆了呆。   半晌,他愣住,声音也颤了下:“莫非内人已经遇……”   万淼摇头:“温夫人和三小姐的福气还在后面呢。”   到了书房,他简单说了前后由来。   温宣珠和秦蓉的事情虽意外,处理倒也并不麻烦。   麻烦的是睿帝不可能同时册封二人进宫。此举岂非坐实了今晚宫中一龙二凤之事,传出荒淫之名。   所以太后主持,留下两位主母,同贵妃商议,最后议定只能册封一人为妃。   温二忙问:“册封了谁?”   他殷切看着万淼,等着他说出温宣珠的名字。   万淼看了一眼温伟。   温伟本在宣徽院做事,已知道结果,道:“是秦家姑娘。封为采女。”   “哈!”温二面色一变,一下站了起来,“我温家一个黄花大姑娘,好好的嫡女,便是这样被糟践?!岂有此理,我倒是要到太后皇上前面问一问,到底是我温家女儿哪里不好,竟还比不过一个小娘生的?”   万淼闻言不由微微蹙眉,余光看了一眼温宣鱼。   温宣鱼向来知道温二嘴脸,对这些庶女小娘之言并不上心,她只想知道结果。   果然,待温二闹了一通,万淼方才慢声道:“温伯父过虑了。太后陛下圣明,自然也觉不能亏待了三小姐。便依照太后提议,将三小姐认做义女,对外说她颇得上意,封为安宁郡主。”   温宣鱼长睫微微一颤。   安宁郡主。上一世没有什么安宁郡主,但有一位安宁公主,是自慕容家的族女中所出,封为公主,后因边军叛乱,北戎趁机发难,在太后垂帘主持下,这位安宁公主送与北戎和亲。   温二闻言,暴怒的脸顿时转怒为喜,有些不敢置信,叠声问:“封为……真的?”   万淼颔首。   这可真是喜从天降,一个实打实的郡主,又成了太后义女,这样的身份,可比那什么八品采女高多了。况且,这样也堵住了悠悠众口,不必再担心什么流言。   温二想到自己之前说的诋毁之言,又有些讪讪。   “可这般说辞——”他又将信将疑。   温伟面色复杂道:“今日宫中皇上遇刺,三妹妹奋勇营救受伤,太后陛下感念其英勇无畏,故册封之。”   温二根本没注意“受伤”二字,只点了点头:“如此甚好,甚好。”   然后,温二又笑向万淼道:“……那万公子刚刚说的提亲?”   万淼道:“温夫人想来还要在宫中照顾郡主一段时间。温伯父身旁无人侍奉。听闻伯父身旁曾有一美妾曾割爱给了韩家,正好侄儿新收留一位姑娘,乖巧懂事,想要觅一良人,如果温伯父不嫌弃……”   温二顿时笑道:“世侄这是哪里话,世侄的眼光,我自然信得过。”   温宣鱼已然明白了什么,蓦然转头。   果然万淼道:“说来这位姑娘和温府还有几分渊源。”   温宣鱼已经不抱希望问道:“万公子说的,可是一位沈家姑娘。”   万淼笑:“正是。这位沈姑娘对温家颇有感情。”他想起沈瓷表示的决心,若是自己能成功进了温家,必定会好好照拂温宣鱼。这也是他想要的。   她忍不住向温二道:“父亲知道这位沈家姑娘年方几何吗?”   温二轻轻咳嗽一声:“大人的事,小孩子莫要多问。”见万淼看他,他又咳嗽一声,柔了声音,“四姐儿,时间也不早了,你便早些回去休息吧。夜里风凉得很,慢些,让常瑞给你提灯。”说罢给自己的长随使了个眼色。   温宣鱼站起来,向众人告辞。   小令走到她另一旁:“这沈瓷可真是豁得出去,小姐要做她妹妹,她却想当你老娘。”   温宣鱼伸手按额头:“我头痛得很,先回去吧。”   万淼的目光并不避讳的落在温宣鱼的背影上。匆匆数言之后,也起身告辞。   温伟待要去送,温二却咳嗽一声留下了他:“四臣,你且留下,我有话问你。”   温伟知道父亲的意图,道:“父亲。”   温二摸了摸胡子:“我且问你几个问题。”   温伟垂眸:“父亲请说。”   “你在太学求学数年,同窗所交者父辈最高为何职?”   “卢侍郎之子。”   “每年的学业测评你均在前二十,得到过几次举荐机会?”   温伟摇头。一次也没有。   “书令史一职为宣徽院八品低职,同僚待你如何?”   温伟已明白父亲意思:“甚是客气。”   “你在书令史上不足一年,刚刚新得了前往枢密院的举荐,能够随枢密副使同前往金淮一同监军,你觉得是因为你能力格外出众吗?”   温伟说不出话来。   大雍的朝政新贵旧戚盘根错节,但在关键部门,永远都是任用的各大家族自己人,哪怕此人蠢钝不堪。其他人任其能力如何卓越,终难进文臣核心。他能得到这两样东西,是因为万淼的关照。   温二睨他一眼:“所以现在还去吗?”   温伟问道:“所以,父亲是想将四妹妹嫁进万家。”   温二笑了,道:“嫁?一个小小的庶女,还想做万家的正妻?若是做妾,现在珠儿已是安宁郡主,一个做妾的妹妹倒不好听。且等等吧,所谓奇货可居,便是要将价值发挥到极致。现在万淼对她越是上心,于温家越有利。男人嘛,总是对未得到的东西,才会更加念念不忘,一旦得手,也就那样了。”   他说了这些话,又拖延了这一段时间,这时候才向温伟道:“现在去吧。送你四妹妹回去。不能让他们一起待太久。”   温伟藏住眼底的恶心和冷,向温二行了一礼,自出去了。   此刻外间花园冷冷清清,温二的书房又在里面,黑影绰绰,小令拎着风灯,主仆二人跟着长随常瑞东西走了一通,小令嫌弃他走得慢,上前去问。   常瑞只笑道:“年纪大了,竟有些老眼昏花。”   小令道:“那便不用阿叔送,我们自己回去。”   常瑞常跟着温二,一样的油嘴:“什么阿叔,我不过虚长了你几岁。你叫阿哥也使得。”   小令呵了一声:“呸。”   等走过一丛花木,她故意一脚伸过去,结结实实将那常瑞绊了一跤,这便假意道歉,扶着温宣鱼去了。   温宣鱼走了几步,忽听到身后有人叫:“四妹妹。”   她只做不知,身后的人却已走了过来,她只好转身;“万公子。”   “四妹妹不必这样客气,我同你大哥哥向来交好,便是叫我一声阿兄也不为过。”   温宣鱼忽略他的话,只做疑惑道:“万公子是有什么事情吗?”   万淼听见她问,便轻轻笑了一下,他伸出手,手心上是一枚小小的鱼结。   正是今晚他在宫中为温宣鱼摘下的那一枚,没想到他竟然带了出来。   他将手心完完全全摊开,如同今晚在宫中曾做的那样,再次等待她主动来取。   温宣鱼抬起头,万淼正安安静静看着她。那是任何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都容易被打动的模样。   英俊的男人神色看起来是柔和的,安静的,矜持的,也是期待的。   但只有温宣鱼看到了,在他更深的眸色深处,是猎人对猎物的压抑欲~望和势在必得。 第39章第39章   第二日温宣珠没有回来。   第三日……第四日。   到了第五日,温宣珠仍然没有回来。   温二便有些坐不住了。   但后宫宫闱之内,他并不得其消息,便让温伟前去打听,温伟回来只说温宣珠的伤尚未养好,在宫中修养。   温二不由皱眉:“便是做做样子也差不多了。如此名不正言不顺在宫中,若是生出旁的来,那便真亏了。”   温伟道:“那日三妹妹的确受了伤,是贵妃娘娘身旁的屠嬷嬷动的手。”   这位屠嬷嬷是有名的辣手摧花。   温二立刻问:“是伤了哪里?”   温伟道:“脸。”   温二一下站起来:“脸?”他原本的喜气洋洋都变成了不安,“原来是伤了脸!?原来是伤了脸。我说怎么会没有选珠儿进宫,突然要给个郡主职位,原来竟是伤了脸。该死,这下可真是……你的消息从何来,可靠否?”   温伟道:“是今日在宫中当值遇见慕容公子。”   温二将他在女人身上的心思暂时挪到了女儿身上。   “以色侍人,色极贵极,若是珠儿真的如此却在宫中,只怕是一个不小心就会落得突然‘病亡’的结果。需得让她尽快出来。”他略想了一想,“慕容钧可还说什么了。”   温伟藏下了慕容钧向温宣鱼问好的那一句,摇了摇头。   温二有些可惜:“当日我见这慕容钧对阿鱼颇为上心,竟是我看走眼了。也罢,早听说传言这慕容钧身体不似男人,侍奉过他的女人个个短命。既然他不上心,那就想办法去问问万家那条线吧。”   温伟这回是真的有些惊诧:“原来父亲早就听过……”却还是考虑过将温宣鱼许给他。   温二看他一眼,还是略微回转挽回一丝父亲的形象:“我也只是听说,拿不得准。这慕容钧一表人才,如果当初你四妹妹能入他的眼,那倒是她的福气。”   温伟闻言无言以对。他出了书房,走过花园,隆冬之下,难得的太阳,远远看见大小两个人影在太阳下秋千架旁玩儿。一只黑色半大狗子不时汪汪一声。   他走过去,是温宣鱼和五妹妹温宣珧,小五听力有问题,他走过去,便看见温宣鱼伸手在小五肩上拍了拍,然后小五回过头来,小小的孩子,满脸稚气,却有些胆怯的样子,下意识从秋千架上下来,站到了温宣鱼的身旁,抓住她的手。   又见温宣鱼和他说话,怯怯口齿不清叫了一声:“大哥哥。”   温伟轻轻笑了笑,小五听不清,他也并不避讳:“四妹妹觉得万二公子如何?”   温宣鱼微微抬头:“大哥哥?”   “他心仪你。”   温宣鱼有些吃惊温伟的直接。   “慕容大公子也喜欢妹妹。”   温伟道:“四妹妹年纪虽小,却终究会长大的。我想知道,四妹妹对他们是怎么想的?”   温宣鱼不知如何回答。   温伟道:“四妹妹没有小娘在身旁。我虽为兄长,但上有父亲嫡母,却并不能为四妹妹的婚事决定什么。我想知道,如果他二人中请纳四妹妹,四妹妹更愿意考虑谁?”   “大哥哥是要因为我考虑谁,去选择站在谁一边吗?”温宣鱼忽然问。   温伟没说话。   这的确也是他在之后考虑的问题。   温宣鱼仰起头看他:“大哥哥算筹那般好,天资出众,为什么要去站他们哪一边当个尾巴呢。那如果我考虑其中谁,那后来又不被喜欢了,大哥哥怎么自处呢?到时候一方讨厌我,另一方怨恨我,我们岂不是谁都得罪完了。”   一席话听得温伟微微一怔。   温宣鱼又道:“大哥哥不是父亲那样的人。大哥哥心地好,到时候看到因为我过的不好,大哥哥也会于心不忍的。是不是?”   温伟不由缓缓一笑。   温宣鱼在抬眸看他:“况且,大哥哥啊,又做不来团子这样摇尾巴的样子。”   温伟重新看了一眼自己这个妹妹,道:“若是早些问你,我也不会多这么多烦恼。”   温宣鱼笑:“大哥哥不嫌我说的傻话就行。”   她说这话的时候明明笑吟吟看着他,他却忽然觉得有些看不透她。她形容这样坦荡天真,却字字句句都是他心中所想。   也并不重要了,他用手一撩袍子,笑道:“来,你们上去,我来推你们。”   温宣鱼毫不客气坐了上去,又将小五抱到自己身旁坐好,她回过头看温伟:“大哥哥,可不能太用力。”   下一秒,她轻呼一声,秋千荡了起来,小五吓得一下抱住了温宣鱼,却并没有想象的高,小五偷偷睁开了眼睛,却看小团子笨拙地汪汪扑着晃动的裙摆胡乱追咬过来,不由咯咯笑起来。   此刻,从后面悄悄过来,一直站在后花园树丛旁看着眼前一幕的柔姨娘,一手按着手绢轻轻咳嗽,一面看着前面的情景,眼圈儿微微发红,片刻,又轻轻抿唇笑起来。   温宣珠过了半旬仍未回来,外面却传出了新的消息。   今年冬天一场提前的大雪灾降临,冻死了北戎半数牛马。   长安城中,知道消息的城中百姓都有些面色发愁。   ——只怕北戎今年的南侵要提前了。   果然不出所料,还未到年节,北戎便挥师南下,绕开了金淮郡,借道西洲攻进了蔚州地界,搅起一片腥风血雨。向来这些戎兵出兵并不占地,只一路劫掠,抢夺人口牲畜,但这一回却有些不同,在攻下蔚州瑞玉县后,竟然驻扎起来,接着以此为据点,不断向周边袭扰。   蔚州刺史三百里加急的战报一封加一封送进长安。   若蔚州失守,过了莱阳的骨关,便一马平川,几直插大雍腹地,此刻若北戎回兵,与金淮边城十二城的北戎总知军国事左右呼应,便可直接威胁都城长安。   睿帝震怒,同太后亲召左右丞相并枢密院重臣商议后决定调兵前去支援。   但各地节度使都有各家的朝中话事人出头,尽量避免无畏的损失。   枢密院院使万综提议紧急调派最近的金淮郡西路军前去驰援,而大内都点检慕容旬则建议更换蔚州节度使万谈,一时唇枪舌剑,睿帝两次说话直接被打断。   直到他气恼摔碎了一方金镶玉墨,场上方才安静下来。   几个近身宫娥都吓得战战兢兢,全部伏倒在地。   万综抬眼看了一眼相邻的慕容旬,道:“陛下不可意气用事,臣等自会想出万全之策。”   这位甘泉侯的万全之策便是让金淮郡的兵士前去当挡刀的磨刀石。   但没想到,金淮经略使沈节连连上书自述金淮兵力紧张,金淮郡位置关键不宜大调,且今年的粮草军饷未到,影响士气,反而要求朝廷提前兑现拖欠的粮草。   气得睿帝又摔了一方上贡的宝墨。   此刻温宣鱼一身男装打扮,照例在云宾楼下的角落要了一壶茶,她面色涂黑了些,一眼看去,只觉得是个俊朗少年,这段时间,在温伟的掩护下,她得以偷偷出来,只说是出来买东西啊,散心啊,总有借口,只要说几句好话,温伟一般都会依了她。   温宣鱼在楼里默默听着茶客对话。她想知道更多一点金淮郡的消息。   只可惜这些茶客都是本地的市民,来来回回听不出什么更多新消息。   都是之前流传的老八套。   有人说起当初金淮郡使者进京的无礼和冬祭日时宫中遇刺之事,说是金淮郡怕早就有了私心,意图效仿大雍先帝,来一出兵变禅让,结果行刺没成,才匆匆而去。   也有人说,金淮郡的沈节本是慕容家的家臣之后出身,是慕容家的人,这是万家为了打压故意放出的假消息,是万家和慕容家的争斗。   不管说的是什么,万家和慕容家在方方面面的争斗已经是不争的事实。   关键是看皇帝站在哪一边。   长安城里的贵胄和官场除了一部分无权无关紧要的边缘人物,都在不动声色随着战事开始站队。   温二现在也正借口为这事苦恼,日日在外面“解忧”呢。   温宣鱼看了一眼旁边的小令,示意两人出去,在云宾楼后面便是一条横街,口子上就是一家小酒馆,位置不算好,但价格便宜,里面贩夫走卒,什么人都有。   温宣鱼到了小酒馆,忽略了里面有些复杂的空气,要了一壶梅子酒,捡了个靠边的角落,一口一口的酒慢慢抿着,脸颊仍然微红了起来,好在面色涂黑了,倒也不明显。   此刻几个酒客正在手舞足蹈说完了边城的战事和可怕。   “那脑袋夸的一声掉了,血流了一地,腔子还站着呢。”   “北戎的那个年轻的小蛮子,也不过二十来岁,现在占了三座城池,放话说,要一个城池换一个公主。”   “你有那本事能打退小蛮子,也可以去娶北戎的公主。”   “嗟,北戎的婆姨我可受不了,还是咱大雍的娘子好。”   “说起来婆姨这个,你们可知,温家府上的事?”   “何事?”   “方才我来,看见从万家小角门抬出一顶玫色小轿,正向着温家而去,听我舅舅说,这是万家二公子给温家二老爷送的美妾。”   “你到底多少个舅舅?”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听说,这二公子这么殷勤,是看上了温家小姐。只怕现在是一面送亲,一面准备提亲。这一个换一个,美妾玩够了又换一个新的回来,可真行啊……哈哈”   这时另一个轿夫打扮的人插嘴:“可早上我才听我兄弟说,前儿他才送了慕容家的那位大公子去温家,说是也对这温家小姐……”   “嗐,这温家现在竟也抖起来了。一家有女两家给,还有一女去了趟宫中就当郡主……嘿嘿真能——”   温宣鱼默不作声慢慢喝着酒。   一手按住小令的手,轻轻拍了拍,示意她安静。   喝完了这壶酒,话也听得差不多了。   小令兀自生气:“他们这样编排,小姐竟不恼吗?”   温宣鱼道:“既知是编排,又何必恼。你可听到,他们刚刚说什么,金淮郡的风雷二城中军拔寨提前前去蔚州莱阳,等待支援。”   莱阳的宁安镇。正是她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   她眼眸闪闪发光。   小令啊了一声回过神来,看向温宣鱼,温宣鱼算了一下时间:“最多半月就会到达。走,我们去找大哥哥。”   这时,只看外面兵甲开到,御林骏马雄壮,却是宫中的仪仗肃穆出来。   一个声音道:“啊啊,是温家那位郡主出宫了。” 第40章第40章   外面的人群都循声跑起来,温宣鱼抬眼看去,只见骑侍之后,又是清道二人青衣二人,执偏扇方扇又各数人,白马驭车,流苏白铜车身,在城中缓缓而行。   另有数内侍捧着赏赐之物分列左右。   端的一派皇家气派。   小令踮起脚尖看了一下,回过神来:“小……公子,我们得赶紧回去了。”   主仆二人立刻结了账,从后门出去,避开了前面的人群,折身看着方向,准备穿过巷子提前抄近路回去。   这小酒馆向后最近的距离便是穿过火弄,转过两条小道,经过一条巷子,忽然听见极低的一声女子的闷叫声,温宣鱼微微一怔,转头看了一眼四周的青壁,却再也没有动静。   走到了这巷子门口,才看到上面写了桂花巷三字。   她顿时心里微微一紧。   这是慕容钧的外宅所在之地。   怎么走到这处来了。   这时小令忽察觉到前面有动静,向她微微抬手,两人放缓了脚步,果然不一会,就看见了一辆没有标记的马车从前面的巷子出来。   马车经过的时候,里面是若有似无的茉莉香。   而在更前面,一扇门户打开,正从里面走出人来。   温宣鱼立刻转头假装,这一动作,却意外发现,之前两人背后似乎跟着一人,那人猝不及防,立刻转过头去。   温宣鱼心中一紧,这是……被跟踪了吗?   但那人跟个兔子一样,只是片刻,就消失在转角。   温宣鱼向小令使了个眼色,两人正待要走,却又看那方才已经兔子一样跑出去的人,又从小巷转角倒退了过来。那人一步一步,缓缓退出来,等他整个人都重新回到桂花巷口,温宣鱼才看见他脖子前面搭了一把刀。   然后刀身全部显现了出来,接着出来的是一双白皙修长的手,然后便是一身紫锦凫裘大氅的慕容钧出现,他转头看了过来。   温宣鱼咽了口口水。她立刻转过头,反正现在是男装打扮,兴许认不出来。   不过这个侥幸很快被打消了。   慕容钧的刀微微用力,问地上神色紧张的男人:“为什么要跟踪四小姐?”   那男人咬紧牙不说话。   慕容钧示意左右拎起他:“你现在说和一会说,受的罪可就不一样了。”   他走过温宣鱼身旁:“四小姐,一起听听吧。”见温宣鱼迟疑,他一眼看穿她的顾虑,忽的一笑,一手抓住她的手腕,几乎不容置喙道,“放心,绝对赶得上回去听旨。且还早呢。或者四小姐是想我这样送你回去?”   小令面色一变,直接伸手想要,而慕容钧的随扈随之动起手来。小令灵活敏捷,但对方毕竟有两人,一时之间,彼此不分伯仲。   沉闷的打斗声中,慕容钧已将温宣鱼带进了内宅:“让小孩子玩他们的。我们谈谈别的。”   她踉跄了一下,两步站稳,四周是葱葱郁郁的花园。   “光天化日之下,慕容公子就不怕旁人看到报官。”   慕容钧笑:“我就是官。况且,这一条巷子都是我的,应该没有旁人。”   温宣鱼默了一下,她知道慕容钧此人,向来软硬不吃,事已至此,倒是要看看他能做什么花样来?   温宣鱼很早之前就知慕容钧有一外宅,但是却从来没有来过院内郁郁葱葱,并没有冬日的萧瑟,海棠抽了新芽,院子里少有人走动,安静极了。   所以,那个被抓住的眼线惨叫声就格外明显。   不到片刻,他的随扈拎着一根带血的鞭子走了过来:“回公子,招了。是祥云阁的人。”   祥云阁是万家的产业之一。   慕容钧脸上是毫不意外的表情。   “看吧,四小姐。是祥云阁的人,是万淼要查你。可是他能查你什么呢?他明明知道四小姐曾在乡下有个议亲的男子,而那人又早就死了。这般细细查你,是怕那人死而复还吗?”   地砖上仍有鞭子落下的点点血迹,如点点的红花,慕容钧挥手让随扈退下。   “这个人,四小姐想怎么处理?本公子乐意效劳。”   温宣鱼看他:“慕容公子到底想做什么?”   慕容钧站了起来,走向了温宣鱼,他本来生得极为俊美,走得近了,却叫人生出阵阵寒意。温宣鱼一下推开他站了起来,却被他一手扣住了手腕,一个转身,温宣鱼坐在了太师椅上,退无可退。   他的目光逼近。   “我只是想要四小姐确认一件事。”   此时外面的巷子已有了激烈的打斗声,但慕容钧头也没有回。   他的手上有一个小小的木雕,那是小令雕刻的,温宣鱼的模样。   “我想知道——”她到底能不能让他生出应有的兴趣。   他的手按在温宣鱼的肩上,她的身体几乎本能就开始颤抖,她当然知道,慕容钧想要确认什么,她也知道慕容钧的心病是什么。   慕容家的人无论男女,向来生得美丽动人,当年先帝尚在的时候,年少的慕容钧进宫见姑母,也就是如今的太后,却不料遇见了喝醉的先帝,被当做了慕容家的女眷,这一场意外,让年少的慕容钧身心重创。   后来,先帝遍宫寻找当日那个仙子一般的宫娥不着,还颇为遗憾,以为是黄粱春秋一梦。   而自从宫中回来后,慕容钧便性情大变,越发阴沉。   上一世,慕容钧第一次见温宣鱼是她被父亲处罚执行了家法的时候,那时温宣鱼因为犯错跪在院中,鞭子落下,她满背是血,咬着唇忍耐,他看着那张艶丽而脆弱的脸,看完了整个过程,然后便向温二提出,他要娶她。   温宣鱼一直知道慕容钧的病。   慕容钧对她与其说是喜欢,不如说是一种病态的欲望。   火墙让房间里的温度缓缓升高,空气中有种淡淡的异香。慕容钧的手沿着她的肩缓缓伸向她纤细的脖颈,她的呼吸近在咫尺,吹拂在他手背,有一种细细密密的酥麻感。   他突然用力捏住了她的下巴,疼得她轻呼一声,漂亮的桃花眼看着温宣鱼的眼睛,缓缓靠近。   咫尺之中,温宣鱼一下说了出来:“那日是我二哥的药。”   慕容钧微微一怔,温宣鱼看着他,看起来惊慌却又无比清晰:“那日在温家,慕容公子的马突然……欺负了万公子的马,是因为我二哥的药——从宝华楼拿的药。父亲很生气,知道茶水也被下了药,将二哥禁足在家……除了这件事,其他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们没有瞒公子的了。”   慕容钧闻言一瞬面色变了又变,他几乎刹那明白了温宣鱼的话。   竟然是这样……   他当日的反应竟然是因为……这个吗?   难怪他之后面对那些女人仍然……   他几乎狐疑看着眼前的温宣鱼,就在这时,只听外面的院落砰的一声,是门被踢开了。   有短暂的喧哗声由远而近。   万淼的声音响起。   慕容钧没有回头,他听见了万淼的声音一瞬,几乎恶趣味笑了笑,向温宣鱼道:“万淼这个人和我不一样,他为人有洁癖,盥濯不离手,不能容忍女子的任何不洁,实在无趣又伪善。四小姐替我解开了一个疑惑。那我也送四小姐一份回礼如何?”   温宣鱼不太明白他的话。   下一秒,慕容钧忽然低下头来,他冰冷的唇猝不及防落在她的唇上,温宣鱼挣扎起来,他的手轻轻一抓,扣住了她的手腕。   本来只是恶趣味的一吻,触碰到少女柔软的唇的一瞬,慕容钧却只觉指尖一麻,唇边的痛伴随着前所未有的感觉搅动他的情绪。   ……不,并不是药物的作用。   和什么药物无关。   仿佛头皮忽然迟缓了一下。   他感受到少女的挣扎,但这挣扎却激起了某种更深的欲望。   直到一拳落在他脸上,慕容钧退开两步,温宣鱼愤怒一巴掌扇向慕容钧,他微微侧头避开,伸手擦掉了嘴角被咬破的唇,这才转头看向狼狈赶进来的小令和几乎无法控制情绪的万淼。   万淼几步上前,被小令抢在了前面,两人很快被慕容钧的下属隔开。   慕容钧歪头看万淼:“万公子,真是稀客,怎么有空来我这里?哦,对了,是来接人的吗?”他说罢向外面喊他的随扈,让他将那个奄奄一息的眼线带来,“不好意思,这个人开始不肯说,下手重了点。”   万淼没有看那眼线,只看着唇上尚有血的温宣鱼,几乎从牙缝里叫了一声慕容钧的名字,然后直接按住了腰间佩剑。   慕容钧也按住了腰间的剑,轻轻一笑:“万世子,一个小小的线人,也这么生气,可是忘了我们之间美好的友谊?”   前些日子,慕容家检举了万家派系中的皇商韩家当年参与倒卖军粮的事情,因为证据确凿,牵涉到了万家,万家嫡长子因为管理不严受到申斥,被令闭门思过,刚刚弱冠的万淼快刀斩乱麻,在慕容家集中攻击万家的时候力挽狂澜,拿出了慕容家嫡子曾私下为岳家占用祭祀用地的内部案子。   两家唇枪舌剑,直接将此事演变成了慕容家和万家双方政党的攻讦,彼此挖坑,死咬不放。   睿帝被吵得头痛,暂时搁置,而慕容钧和万淼在各自家族的内部竞争人却因为背锅都大受打击。   加上抓住了北戎南下的关键时候,年轻却颇有才干慕容钧和万淼开始正式作为两家后起之秀代表站到了台前。   这就是两人之前的合作友谊。   万淼一字一顿:“离她远点。”   慕容钧歪头:“偏不。”他漂亮的眼睛又冷又狠,如同冷血的蛇,现在生出了猎人的心思,“既然万公子介意她有过未婚夫的事情,如此麻烦跑去金淮郡查来查去,那不如换个纤尘不染的千金,我看甘泉侯夫人最近相看的那位秦家大小姐,还有大理寺李少卿的幼-女,都是极好的人选。”   万淼闻言怒视慕容钧。   慕容钧有些惊讶咦了一句:“怎么?不对吗?哦,忘了,还有最近提过一次戴郎中的孙女,这位虽家世差了点,但听说性情十分柔顺。万世子这么考虑,不会是想要四小姐做妾吧?也是,四小姐这样的家世怎么能配上堂堂甘泉侯世子呢?真是可惜呢,就算是安排了温家大公子进了宣徽院,又重投枢密院,也改变不了温家的地位。”温家的没落不可能靠着一个毫无根基的温伟而改变。   “慕容钧,你到底想说什么?”   “这么生气,被说中了吗?”慕容钧微微一笑,“我只是想说,我就不一样了。我可以让四小姐成为皇亲国戚,名正言顺嫁进慕容家。”   温仓儿子们不够争气,可他有一群好女儿。若是一位成了后妃,地位自然水涨船高。而慕容家娶妻向来在门第之外,更看重的一条便是容貌,温宣鱼完全够格。   万淼忍无可忍,道:“一派胡言。”他松开按住剑鞘的手,去拉温宣鱼:“四妹妹,我们走。”   温宣鱼避开了他的手,慕容钧见状微微一笑,他刚刚说的话已经很清楚了,但凡是有脑子的女人都会知道如何抉择。   “四妹妹,不如我送你回去吧。”但他的手伸出去,也被避开了。   温宣鱼用手背擦了唇,谁也没看,沉默着走了出去。   等到回到温家,从后门翻墙溜进去,温宣鱼一面快速换衣梳洗,小令仍然很生气,又懊恼自己今日没有发挥好,没能好好护住温宣鱼。   温宣鱼却想的是另一件事,她越想越怕,手再次微微颤抖了一下,按住梳子。   “你听见了吗?”她说,“万淼在查季泽哥哥。”   太大意了,这几日在外面,若是被有心的万淼抓住一点线索,都会将线索引向孟沛曾经前去参军的地方。   而万家和孟家又是死敌,被他知道孟沛尚活着……   温宣鱼几乎不敢想下去。   “孟大人可不是他想查就能查到的。”小令道,她更担心的是另一件事,“万淼现在让大公子随枢密副使前去监军,正要前去蔚州。山高水远,大公子不在,那位刚刚封了郡主回来的三小姐怕是真的要想尽办法折腾荼蘼轩。”   温宣鱼忽道:“那我们一同跟大哥哥走,如何?”   小令有些吃惊啊了一声。   就在这时,姗姗来迟的仪仗到了温府。   荼蘼轩里睡觉的嬷嬷们被叫醒,圣旨到了,全家都要前去听旨。   温宣鱼同小令到的时候,老太太在前,大娘子和带着面纱的温宣珠已经到了正跪在大厅,温宣鱼在后面找了个位置,温顺的柔姨娘轻轻咳嗽着,她的身体看上去似乎更虚弱了,见到温宣鱼来,仍不动声色给她挪出了一小块地方。   在大娘子的身后,跪着一个衣着华丽的年轻妇人,正是今日刚刚进门的沈瓷。沈瓷穿得一身玫红,看上去分外娇俏,看见温宣鱼来,她咬了咬唇,坦然笑了笑,温宣鱼轻轻叹了口气,向她点了点头。沈瓷的眉眼顿时生动起来。   众人跪在地上,听着宣旨的太监念完,再度谢恩完毕,老太太先去了,温二立刻殷勤扶着带着面纱的温宣珠起来向后去了。   温二大娘子和温宣珠一走,厅堂顿时松散了下来。   柔姨娘身旁的小五跑过来,伸手抓住她的手,微微摇了摇,温宣鱼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柔姨娘向小五招招手,带着她先自去了。   沈瓷走过来,脸上带着微微的几分卑微的示好:“阿鱼,我刚刚来都没看到你。”   温宣鱼向她垂眸:“沈姨娘。”   沈瓷为这个称呼尴尬了一瞬,慢慢笑了一下,她自信极了:“总之,以后我们都会好好的在这里过下去的。”   ~*   大娘子一直没有说话,温二心情极好,有些过分殷勤围着温宣珠,嘘寒问暖,又说她这些日子在宫中,可真是担心极了。   温宣珠一直没说话,到了后院枕烟阁,她直接坐下了。   温二看见女儿如此,忍耐了一下,看她一直带着面纱,便道:“都是在家里,不必这样拘谨,取了吧。”   话音未落,却听见温宣珠笑了一声:“父亲真的想要我摘下吗?”   温二听着温宣珠口气不对,待要说话,却看见温宣珠伸手拉住脸上的面纱,用力一扯,发髻颤了颤,面纱脱落,露出她的脸来。   温二乍一看到,顿时低呼一声。   只看温宣珠白净的脸上,在面纱遮住的地方,是活生生几道怵目惊心的指甲印,结着红红的疤,已半好了,却格外醒目。   “这……这——”   温二转头吃惊看向妻子,去见大娘子早已满脸眼泪。   “那慕容贵妃下手太重了,不过是陛下为珠儿求情两句,她就下了这样的手。”大娘子用手绢抹眼泪,“当时脸就不行了。若非那时候太后赶到,恐怕事情更糟……然后在宫中看病,却日日送来重色的菜肴,伤好了。脸上也留下了痕迹……”   大娘子哭:“我苦命的儿,这是做了什么孽——就算是个郡主,又怎么样,这辈子都毁了——”   原来是这样——   温二一下坐在椅子上,伸手按住扶手。   这样一个郡主,根本毫无意义。   “倒是便宜了秦家那个庶女。”温二愤愤。   温宣珠只是坐着,眼里都是无法纾解的愤恨之色,大娘子看一眼她的脸,又开始哭起来,抽抽噎噎想要温二几分怜惜的关怀。   温二却只觉得头痛,站起来,神色也没有了方才殷勤,道:“那你好好休息吧。”   ——这个女儿算是废了。   他走出去,蓦地想起今日新到的沈姨娘,心里一动,娇柔新鲜,他的身体还好,若是再得几个女儿,也不是不可能。   温二一走出去,大娘子就忍不住骂道:“看看,看看,肯定是又去找那个妖精了。不过半月没回来,家里就又塞进来一个妖精……这妖精还是那个小贱-人的同乡!着实可恨!”她简直不知如何骂才好。   转头看温宣珠木然的模样,几乎无法控制住迁怒的恼:“你真是昏了头,好好的非要去招惹陛下干什么?现在可好——你二姐不争气,在婆家到现在都没有孩子,日日站规矩,你又这样,你那二哥更是个蠢的,我……我真是不知做了什么孽。”   就在这时,温宣珠忽然问:“母亲今日出宫可听见了。我们家是能参加庆成宴是因为慕容贵妃想要看温家四小姐。”   她的声音很冷:“之所以要看温宣鱼,是因为她入了慕容钧的眼。”   大娘子心口痛胃里发酸补充:“人家还入了万淼的眼。”   温宣珠顺着自己的逻辑:“如果不是因为她,我也不会进宫,更不会遇见皇上,也不会落到这个结果。”   “都怪她。”她说,这个结论一出来,好像心中那种无法纾解的郁结愁闷一下子都找到了出口,她重复了一句,道,“都怪她。”   “要不是她,我根本不可能变成现在这样!”   她转过头,声音充满了恶毒和积累的愤怒:“我要她付出代价。”   后面的声音缓缓低了下去   ……   外间默默等在穿堂后面的柔姨娘完完全全听完了所有的话,越听到后面越是觉得心惊动魄,她这会儿手微微发颤,她用力握住小五的手,向她轻轻摇头,示意不要说话。   两人没有再进去枕烟阁,一口气走出去好远,她才停下来,冷风灌进喉咙,走得太急了,柔姨娘低低咳嗽起来,她拿出一张片子,捂住嘴,咳嗽了一会,帕子上有斑斑点点的血迹。   她一把握住,不叫小五看见。   走过这片林子,前面的花丛后便是之前温宣鱼和小五一起荡秋千的地方。   她看过去,好像看见那个早上,小五跟着温宣鱼一起坐在秋千上,温伟在后面轻轻一推,小五抬起头笑起来的样子。   柔姨娘闭了闭眼,她的身子勉强拖了这么久,眼看已经瞒不住,快不成了。   可她的女儿还这么小,甚至还不能照顾自己。   她要是没了,小五怎么办?   她是大娘子身旁的婢女出身,太清楚大娘子的手段和心肠。若是由小五孤零零一个人在这后宅,几乎可以想象是什么结果。   必须要为小五争取一些时间和希望。   她顿了顿,下定了决心,转过了方向,让小五先回去,转身走向了温宣鱼的荼蘼轩。 第41章第41章   柔姨娘从荼蘼轩出去的时候夜色已经深了,她面色苍白中带着一丝不正常的酡红,带上雪帽,仍只觉得那风往自己脑子里钻,手脚越来越冷。   有些话,一旦说出去就再也不能收回来了。   柔姨娘慢慢走到了花园中的甬道,忽看见前面有一盏小小的晕黄的颤巍巍的风灯,一晃一晃。她以手遮眉,走了过去,果然看见小小的小五站在那,小小的一团等着她。   柔姨娘轻轻笑了一下,走过去,牵起小五的手:“走吧,阿珧。”   母女俩缓缓向前。   什么富贵啊,安逸啊,都不重要了,只要她的小五能好好长大。   此刻安静的后院中,忽低低传来若有似无的女子笑声。向来都是只闻新人笑。   柔姨娘垂下了眼眸。   等柔姨娘出去了一会,温宣鱼还在房间里坐着,房间里烧了炭,边上有小丫头放的青橘子,带来淡淡的清香。   柔姨娘说的那些话都在耳边。   她一手握着一副小小耳环。这是她的母亲莫青青的,是柔姨娘给她的。   两人都曾是温府的婢女,她们也曾有过交情。   莫青青本是老夫人婢女,为温二看中后,便向老太太讨要,那时候他身边的大娘子正得脸,老太太又很是喜欢莫青青,便有些迟疑给不给,却不料温二用了法子,最后生米做成熟饭,又因有了身子,最后扶成姨娘。   这法子便是他从宝华楼拿来的药。和温瑾那日一样的药。   温宣鱼握紧手心,只觉一阵恶心,又觉为阿娘心疼。权贵后宅之中龌龊的事情不少,但是用到这样法子的,除了一个温瑾,便也就是这温二了。果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而她自己,竟然是用这种方式来到这个世界的。   温宣鱼只觉心中堵得慌。   而后来,莫青青身子重了无法再侍奉温二,温二身边又有了新人,便依着大娘子安排将莫青青挪了出去。从此,莫青青再也没能回来。   看似无辜的大娘子掌管下,温家的姨娘从来没有一个好下场。   柔姨娘还提到了一件事。   便是庶长子温伟的母亲,曾经是温二自小的通房丫鬟,情分不同,开了脸后,温二未婚这姨娘便先怀了孩子,在别庄生下,因大娘子一直没有进门,后来也不得进门。   温二耐着性子软语哄了几次等大娘子同意,巴巴接回来的那天,偏巧出了事,在回来的路上遇上了乱民,直到了第二日开城门,才将人送回来,送回来的时候鞋子掉了一只。   没过一日,外面的门房又收到几人送来一样妇人的贴身亵衣求赏,是说交还给这位杨姨娘的。   温家顿时一片喧哗,大娘子拿着那亵衣“惴惴不安”直接去禀了老太太,又给了温二看。   温二正从外面几个求赏的流民中脱身回来,不时嗅着自己衣衫,一见如此,顿时生了嫌恶,根本不听杨姨娘的哭泣辩解,甚至由着大娘子的话,开始怀疑那温伟的身世。   第二日,杨姨娘便自缢了,以死明志。   柔姨娘当时说完了这些,眼里垂下泪来,那时候她是个枕烟阁一个外面洒扫的小丫鬟,却看到过那被烧毁的亵衣,亵衣是新的,纯白的模样,根本就不能分清是谁的,但上面有若有似无的味道,却是府里日常用的一种不易觉察的香豆味道。……也许这亵衣根本不是外面进来的。   她看出了端倪,但人微言轻,只能眼睁睁看着大娘子以秽物的名义在温二面前将衣服烧了。至此物证全无。   而杨姨娘自缢那晚,大娘子亲自去看过她。   后来大娘子做了一段时间噩梦,在家中请了菩萨方才好了。   柔姨娘只说了这些,没有去下结论,不过她留下了当年的亵衣一小块残留的部分。她将这些全数交给了温宣鱼,连同今晚她听到的话:大娘子预备顺着温宣珠,准备给温宣鱼一个“惊喜”。   ——现在温宣珠的脸毁了,温宣鱼若是得宠了,她们占不到便宜,反而可能被骑到头上;可若是温宣鱼也来一出,被捏住了把柄,那就多了一样好拿捏的工具。   女子的名节便是最简单的把柄。   温宣珠说,她受过的羞辱,也要温宣鱼也试试。、   柔姨娘说完了这些,俯身再拜,请温宣鱼务必小心,只叹温宣鱼是唯一将小五放在心上的姐姐,想要她好好地。日后,若有机会,也请她看在这一夜上,稍微照拂小五。   “四小姐和他们不同。四小姐聪慧,知进退,又心肠好。小五能遇到你是她的福气。我只求能稍稍出一点力气,让她的四姐姐安康顺利一些,让小五的福气多一点。”   言犹在耳,房间里现在只有温宣鱼和小令两人,炭火哔哔啵啵,不时裂开,开了细缝的窗口卷起风声。   温宣鱼用手蘸了茶水在桌上划线,圈圈点点。   小令还沉浸在方才柔姨娘的话里,她已经被温宣珠的脑子和逻辑打败:“她自己去投怀送抱遭殃,这个也能赖到小姐身上?”   温宣鱼没抬头,道:“如果她不找个人怪,会疯的。”   小令哼了一声,道:“那也不能找-小-姐。又不是小姐睡了她,也不是小姐打了她。”   温宣鱼嗯了一声,道:“大概是因为我是她现在唯一能怪罪到的人。”   小令看温宣鱼似乎并不十分生气,奇道:“小姐竟然不恼,这是想由着她欺负吗??”   温宣鱼摇头,看着桌上的水渍:“不,不只是欺负,我更想她弄死我。”   小令睁大了眼睛。   温宣鱼抬头看她,微微一笑,只让人眼眸一亮,她伸手拂掉了桌上连成线的水渍:“若是温家的小姐无端端跑了,能不能成不说,也会给季泽哥哥带来极大的麻烦。现在一个上好的机会在面前,可以让我们名正言顺借着她们的法子死遁,不好吗?”   每月十二,老太太是定要出门上香的,届时便是好机会。   而这个月十一,便是温伟出门赴任的日子,一天的脚程,正好可以赶上去。   时间刚刚好。   不过在这几日前,还有事情要做。   作为对柔姨娘的恳求和托付的回答,温宣鱼第二日便想法子给卢拾月传了话,请她过府一叙。   卢拾月得了消息,当日就找了刺绣拿花样子的借口由父亲亲自带着过来,温二颇为意外,忙携了卢太尉前去品茶。   卢拾月顺利溜进来去找温宣鱼,正好小五也在,聊来聊去,便不知不觉顺理成章成了小五的预备女先生。   她忍着心中厌恶,柔声温驯将这事给温二说的时候,温二虽颇为意外,但这是个攀交情的好时机,见卢太尉也是赞同的,便立刻答应了下来。   柔姨娘听见温二答应,几乎是如释重负一般轻轻松了口气,等几人出来,她转头看向温宣鱼,眼眶发红,诚心诚意道谢。   “多谢四小姐如此费心。”   温宣鱼伸手摸了摸小五的脸:“是五妹妹聪慧,让卢姐姐喜欢。”她先向卢拾月嘱托,“这是我唯一的小妹妹,还请卢姐姐多费心。”   卢拾月爽快应下:“自然。”   温宣鱼再抬头看有些欢喜得手足无措的柔姨娘,“我家乡有一神医,虽现在不出名,但医术着实高超。我看小五的耳朵,兴许还有机会。”   柔姨娘顿时眼眶一红,几乎有些说不出话来。长师贵重,卢家小姐是都城有名的烈性,家世极好,虽然和离,但家中护得跟眼珠子似的,便是来看人,也是父亲亲自送来,这是哪家小姐能有的派头,小五得了她的庇护,那已是十分的造化。况且,现在又听到说她的耳朵有希望。   “阿鱼,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温宣鱼道:“姨娘不用客气。好好保重身体就是。”   柔姨娘面色苍白忍住咳嗽的闷疼,伸手按住胸口,攥紧了手绢,低头看并不知情的小五,眼睛涌出了浅浅的水光:“我会的。”   待柔姨娘走了,卢拾月又同温宣鱼聊了一会,临行前,温宣鱼又请卢拾月过段时间邀请小五去卢家住一段时间,最好住上两三个月。   卢拾月何其聪明,听了这来来回回一回子话,眼睛微微发亮,却不言语。   等她上了马车,忽得又跳下来,几步走到了温宣鱼身旁,给了她一个贴身微热的荷包,在她耳边低声道:“好阿鱼,若是你要用,里面是给你用的,外面是帮我捎的。等我走了再看。”   等卢家马车走了,温宣鱼拿起那荷包,略微有些粗犷的绣工,碧青的绸,外面角落一个小小的雪,上面是一轮月。   暗和着卢拾月和她那位看中的郎君薛竟的名字。   而这位薛竟,既是孟沛如今的上峰,也是未来踏破长安街,从御道走进朱雀门,登上崇德殿御阶的未来天子。   她打开荷包,里面是个小小的玉牌,和孟沛给她的很像,但是更精致,是一只虎的形状。   这竟然是薛竟的私令。   她的心砰砰跳起来,看向另一边已经远道而去的卢家父女。长安城中人人皆知卢拾月曾看中一位郎君,却没有人知道这位郎君现在已然是金淮郡的兵马副总管。   温宣鱼收好了荷包,这倒是给了她一个提醒。   若是出现“意外”,必定要留下一点证明自己身份的证据方才好。   外面砰的一声,不知哪里的孩子在放炮竹,今年临近年关,虽到处都是忙忙碌碌,但是受北地战事影响,却并不十分喜气洋洋。   每年年关的时候,家家户户都会在庭前爆竹、燃草,辟邪求平安。   更会有相熟的爆竹作坊会提前预订送货。   温宣鱼想起年幼时在家中,有时候乡下人家没有爆竹,便会拣选了竹节锯好直接扔进火堆,砰砰声也是热闹。   正看得出神,忽听见前面驴叫声,却是今年送炮竹的人来了。   为首的一个是万淼的随扈玄安,另一个是慕容钧的长随昭明,齐齐都是上好的炮竹。   见到温宣鱼,两人都极为有礼见了礼,方才去了。   等温宣鱼回到荼蘼轩,温伟的小厮桓暮也过来了,远远先叫了一声小令,惹了小令给他一个白眼。随他而来的还送来了各一样礼物,都是用小巧的盒子装了,捧给温宣鱼看。   桓暮向来知道温宣鱼从不收这二人的礼物,正笑说这东西要是不喜欢,他就给大公子带回去就是。   却不料温宣鱼打开盒子看了,却是微微一顿,万淼送来的一条珊瑚火晶手钏,慕容钧的是一条玉坠璎珞,那玉坠的模样隐隐雕刻的便是温宣鱼的样子。   温宣鱼看了一会,然后全数收了。   “请大哥哥代我谢谢公子的好意。”   桓暮呆了一呆,回去原话向温伟并等在房中的两个随扈说了。   两人都只听到自己的那句话。   ——“请大哥哥代我谢谢公子的好意。”   当即喜笑颜开而去。   隔日温宣鱼便果然日日带上,还特意将手腕的袖口笼了,露出那漂亮精致的红珊瑚。   温宣珠这几日素不出门,却禁不住多嘴的丫头往房间里递话,听到这个消息,气得摔了一盘果碟。   万淼来了一次在前厅和温伟说话,温宣鱼娉娉婷婷走过去,手上的红珊瑚如同一串耀目的血滴子。   万淼一时怔了。   转日慕容钧的手下在外看到温宣鱼买布,胸口那串璎珞莹亮出众,回头便报给了自家公子。   如此两日后,温宣鱼便安静下来,静等第二日礼佛日的到来。   小令不解,一边收拾要紧的东西一边嘀咕:“小姐可别给他们看了,再看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温宣鱼一边将那些累赘的华而不实的衣裳扯出来:“你带这么多,岂不是露馅。”   小令看着心痛:“小姐,这些都是好料子啊。”   温宣鱼回答她刚刚的问题:“如果知道我死了,因为这一点点微末的关注,他们能给那个老家伙和温家母女一点点教训,或者使一点绊子,拖延分散一下视线,也算是一点意外所得了。”   小令又偷偷摸摸将一件衣裳扯回包袱去:“啊,他们不是看起来很在意小姐吗?才一点点教训?”   温宣鱼笑了笑,轻轻叹了一口气,经历了那么多,她的心在某种程度上早就冷了:“他们的在意,只是因为没有得到罢了。人走茶凉,这种在意是有前提的,不能以影响他们本身的安稳生活为前提,为了一点已经不存在的美色去浪费自己宝贵的时间,这不是他们会做的事情。”   小令啊了一声。   眼睁睁看着温宣鱼将那个收拾好的包裹拆开,将里面的东西重新放置好。   “记住,小令,我们是去礼佛,不是去远行。” 第42章第42章   自前朝起,民间的尚佛之风就已兴盛,经过数十年战乱,到大雍更甚,寻常人家融钱铸佛是常事,而温家老太太便是顶顶虔诚一位,她的体己一半给了儿子,一半给了佛子。   作为居士,更是要按照讲-法安排定期去庙堂做功课,温宣珠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她作为郡主回来后,由大娘子出面请老太太携家中女眷一同前去礼佛,谢天恩谢佛缘。   这日早上,温宣鱼提前梳洗完毕,前去给大娘子请安,等待同去。   平日里大娘子从不和老太太一起,今儿找着理由非要带着温宣珠和老太太一辆车,让温宣鱼自己独享一辆马车。   温宣鱼心中明镜似的,谢过大娘子,依言同小令上了后车。   大娘子待她上车,有微微撩开车帘,看向温宣鱼的方向,不过半月未见,温宣鱼似乎身量又高了一些,今日一身天青色衣衫,配着斗篷,越发显得那张脸甜美可人,她看了一会,又转头看了一眼自己女儿,不由有些发酸地轻叹了口气。   温宣珠仍带着锥帽,一声不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驾车的车夫一扬鞭子,马车动了。   老太太手里捧着个新佛像,是上好的翡翠做的,听说是沈姨娘家里祖传的,来的第二天就亲自送给了老太太,嘴又甜,倒让老太太多看了她几眼。   大娘子看着那佛像,心里就不得劲。又看见旁边一摞抄好的经文,都是温宣鱼的手笔,更不舒服。   她向老太太道:“我瞧着这新来的沈姨娘和四姐儿走得倒是近,怪会讨人喜欢的。这四姐儿可也真够孝顺,有什么好事都不忘自己父亲。怎么”   老太太只注意那经文的话,抄写经文是一件严肃的事,可不是为了讨什么人喜欢。   老太太微微蹙眉,没说话,也懒得理会她。礼佛要沐浴更衣,更忌口业,她不想这时候骂人。   大娘子得不到回应,过了一会,她撩开车帷看了看:“日头起来了,老赵你可抓紧时间,一会耽误了可找你算账。真是的,好不容易选一条近些的路,怎么这么难走,多费了不少时间——”   这边马车速度起来,后面的马车依旧是慢悠悠。   马车里,温宣鱼正收紧了袖口,又专心在将头发编成小辫子。   小令歪头看她一会,有些心动:“小姐这个头发好看,一会也给我弄一个吧。”   温宣鱼伸手捏了捏她的包包头,笑:“反正都会湿。等上了岸以后,我给你慢慢梳。”   小令看着慢悠悠的马车和官道两旁渐渐荒凉起来的路,问:“她们真的会动手?”   温宣鱼道:“去皇恩寺的路有三条,这是最少人走的,昨日大哥哥赴任出门,那位二哥哥也跟着出去,一夜未归。这个地方,过了前面的林子会有一小段山路,也是两州官道相汇之处,北地来的流民和逃难的人大多会经过这里,当年大哥哥的小娘就是在这里回来时出的事。你且悄悄看一看,现在她们的马车还能看到吗?”   小令撩开看了一眼,先探回头:“哇,真看不见了。”   她又把头伸出去,这回叫了一声:“哇,驾车的老刘也不见了!”   听见这话,温宣鱼立刻一把抢开了车帷,果然前面的车夫位置空空如也,而几乎与此同时,在更前面,四五个旧衣烂衫的男人正不动声色围过来,本来是想不动声色靠近马车的,结果没想到竟然被里面的温宣鱼等看见,顿时也顾不得许多,为首一人扬手一招,立刻朝着马车狂奔而来。   跑是跑不过这些人的,温宣鱼伸手去拉马车的缰绳,却发现缰绳辔头已被人为提前割开,这是预想中的意外,她手上一拉,马车前辕前面直接倒了下来,马儿受惊,便要往前跑。   而这时,小令已经跳了下来,往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沫,摩拳擦掌向着那几个不怀好意的流民跑去。   那几人难得见到主动过来投怀之人,顿时面露惊喜之色,待看清小令长相,又纷纷露出几分嫌弃,一人勉强跑向小令,另外四人仍旧朝着温宣鱼的方向。   温宣鱼忙道:“小令,别打人,抓马!”   小令有些悻悻看向快到眼前的流民,侧身数步,伸手一把抓住了跑路的黑马,一个翻身,已利落到了马上,她帅气一勒转马头,马儿跑向温宣鱼,然后俯身一个单手,将站定的温宣鱼一拉,两人立刻上了马。   黑马顿时跑起来,温宣鱼抱住小令,叮嘱她控制节奏:“不能太快,他们追不上。”   小令果真缓了速度,那后面几人竟然还真的追着跑了过来,一人得了另外一匹马,歪歪扭扭骑着追过来。   一个岔路口出现在眼前,左边是大道,但现在那里也有两个流民模样的人,“往右。”温宣鱼提醒,小令只觉身后的人暖暖的,笑道,“小姐可真像一个小棉袄。”   就在这时,前面一个小小的土坑,小令控马跳了过去,只觉身后的温宣鱼身体一颤,收紧了抱住她腰间的手。   “莫怕——”小令道,“我的骑术得过孟大人指点。”   过了这一小段路,就听得前面隐隐的水声,原已到了半山,旁边便是冬季迟缓却仍旧厚重的天水河。   “小令——”温宣鱼的声音听上去闷闷的,“看到河了吗?”   河道已在眼前,而后面的人和左右的人已经追来了,比想象的和看到的还要更多,温宣鱼回过头去。   肮脏却发亮的眼睛。   看着前面的她们,就像是看两只猎物。   温宣鱼听见一个带着口音声音问:“真的睡一下就给十两?”   另一个说:“不是说一两吗?”   另外人说:“我这个是一个公子给的价钱,你是谁?”   那人回答:“我这是另一人先给的。已经预支——”   “不给钱,我也愿意……”   “这……这是哪家的小姐吧……会不会?” 第43章第43章   上岸的时候,温宣鱼几乎已经没有力气。   小令躺在干枯地上休息了一会,劫后余生,疲惫不已却又觉得痛快,嘿嘿笑起来。   “我最后那一划拉是不是很不错。”她说罢没听见回音,转过脸看温宣鱼,却看温宣鱼挣扎着坐在地上,一身湿漉漉,这样的冬日着实要命,她嘴唇惨白,用力伸手扒自己的袖子。   小令忙翻身起来,看着她扯开的胳膊上一串蔓延的红,顿时一惊:“四小姐!”   “别叫。”温宣鱼颤巍巍看了一眼被利道,“没有伤到骨头……就是有点痛。”   伤口沾了水,着实很有些痛。   从随身的油纸包中取出衣衫简单更换,快速收拾好后两人迅速开始向前面走去,为了不引人注意,两人带的都是桓暮的旧衣,轻车熟路换上去收紧腰,带上旧幞头,在面上略抹了灰,便成了两个不起眼的小厮。   待回到城中,此时大概这边河边发生的事尚未传出,一切倒也还一切安定。   如果温宣珠等真的如此,按照他们的计划,温宣鱼估计温宣珠等到了皇恩寺至少要等上一段时间,才会“发现”她尚没有到,然后再拖拉着去寻人,再小半天过去,估计才会疑心“是不是发生了意外”。再等回城找人,一来二去的确认,最快也要大半天。   所以她们换了衣衫稳稳妥妥回了城,然后找到了之前小令暗自寻找准备返乡的行脚胡商,按照之前说的那样,前往蔚州探亲。   路引是小令花了钱做的,看起来和真的无异。   大雍略微安定后,原本断了一段时间的胡商再度出现在长安,他们往返边境两地,熟稔各地规矩,早早都打点好,出入城门都方便快捷极了。   这次随行的还有三户人口,其中一对是年轻的夫妻,都是前往北地一带,跟着身强力壮的胡商队伍,可以极好避免路上遇到山匪。   在略显粗硬的布匹和装着各种瓷器的木箱中,温宣鱼转过头去,她苍白的脸藏在风尘和过大的幞头中,靠在小令旁边,真如跟着哥哥的幼弟。   长安城门在身后渐渐阔大,护城河上水光粼粼,看起来如此安宁。   看不到尽头的亭台楼阁都留在了高大的城门中,他们的车队转上北上的官道时,一队匆匆狂奔的烈马从城中,像流水一样奔涌而出。   车队的领队是个大胡子,他和他的手下们一样,都不爱说话,大多时候都是在闭着眼睛养神,但是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他一定是第一个睁开眼睛的。   随商队一起上路的几家人在路上开始闲聊起来,他们都在为这次搭车费用便宜而庆幸,而且这次车队的马都是好马,坐在车上歇个脚力,也根本不影响车队速度。   商队一路沿着官道,一刻不停一直走了四十来里,过了两个集镇,这个时候离都城已经很远了。   第一晚是在一个小镇过的夜,登记的是他们几人的路凭。路上不时有关口盘问,因为胡商又带着这些多零零碎碎的搭脚的客人,倒是很容易就过去了。   到了休息的地方,温宣鱼已累极了,伤口带着微麻的酸痛,还好是冬日,她忍着让小令换了药,一夜无话。   第二日很早领队的助手就拍门开始叫大家起来,温宣鱼和小令一起简单收拾,两人下了楼,便看见那胡商领队正坐在大堂吃东西,虽然和他的伙计都是一桌,他没动手之前,两个伙计都规规矩矩绝不会动,温宣鱼不由多看了一眼。   这一日的路程走得更急。好在可以允许他们走一段路搭一段马车,大家勉强都能坚持,只是心中仍有抱怨,一日不知走了多久,方才歇息了片刻,领队看了看官道旁的路堠,又缩短了下午就餐的时间,要在日落前先到最近的第一个镇口,免得遇上路匪。   随行中那年轻的小娘子吃东西吃得慢,催促中东西掉到了地上,她于是弯下腰去捡那糕点。   ——到底年轻,她弯腰下去的时候,并没有注意到胸口的衣襟便微微松开,柔软而又鲜嫩的胸脯露出了些许出来。   温宣鱼在她后面一辆车,正好看得清清楚楚。   小令顺着她的眼睛看过去,不由笑了一下,那小娘子听见笑声,一抬头就正好看见温宣鱼的目光,这一下红了脸,发恼瞪了她们一眼,捂住衣襟坐好靠向了旁边气。   小令笑:“二弟怎么还在看?”她眼睛说罢瞟了一眼温宣鱼的衣襟,意思是她有你也有。   但温宣鱼其实并没有在看她。   她的余光在看她旁边跟着商队行进的护卫们。   这些护卫都穿着胡商惯常穿的窄袖甲衣,身上裹着带着毛锋没有完全鞣制的半披斗篷,到了脖子的领一直遮到下巴,遮住了他们深色的皮肤。   但这些年轻的走南闯北做买卖的男人,在近在咫尺的小娘子不慎露了春光时,却没有一个人的目光停在她美丽柔软的胸口上。没有一个人。他们好似根本不在意这些,这时候温宣鱼才注意到,一路上,他们很少说话,一个护卫注意到温宣鱼,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那目光静得让人心里发寒。   温宣鱼移开了脸。   外面的界碑显示,他们在两日之内就走过了寻常客商四五天的路程,一路都没有进货也没有任何兜售添加的意思。   而从过了今日这个凤翔的界碑开始,关卡和盘问就完全不一样了。   这些胡商的速度也稍稍缓了下来。   这日一行人又走了十来里,前面隐隐出现了一个过路的茶寮,这茶寮又兼着卖酒,就在树林旁边胡乱搭了一个小屋,外面是个棚子,看起来破旧不堪,一个衣衫同样发旧的老汉正在打哈欠,三两个赶集或者赶路的行人正在喝茶。   商队的人停下来,赶了大半天的路,都有些渴,众人都停下来,在这油腻腻的桌旁坐下来。   上来的茶很快,茶碗缺了角,里面的茶色倒是青,温宣鱼端起来假装手滑,茶水翻了一地,然后又捡过去向那老汉道歉,小令也跟了过去。老汉心疼碗又多了个缺口,唧唧囔囔个不停,温宣鱼看过去那烧水的地方熏得黢黑,地上的一个陶缸里是半缸烧过的灰,便知这是个长久开着的铺子。   她温声道歉。 第44章第44章   而在火光起来的时候,紧跟着便是隐隐的马蹄声,两人都齐齐惊醒过来,但见旌旗同火把的颜色。   从高高的枝丫看出去,只看见前面的影影绰绰不知来了多少兵士。   小令惊喜叫起来:“好耶。没想到这个老汉这么管事。”她说罢,眯了眯眼睛,努力去看队伍前面的骑兵的旗帜,只看到在火把中是耀目的血红和金边,这竟是金淮郡的旗,不由一喜:“是我们自己人!咦,好像没找对方向,那是村里的位置——”金淮重筑的风雷十二城,外面都是红底金边,是外面的花纹,代表着不同的归属。   说罢,她便想要下去。   温宣鱼伸手按住她,微微俯身,仔细去看那旗帜,上面的花纹看不太清,一直到了更近的地方,温宣鱼方终于看清了那旗帜上的黑色犬牙纹路,她立刻叫道:“不要动。”   声音意外的颤抖,这段时间相处,小令极少见温宣鱼这般模样,想要问什么。   温宣鱼却食指抵住唇,示意她不要说话。   几乎瞬间,更多零星的惨叫声突然响起,而在茶寮的方向已经彻底没了动静。   过了一会,这些队伍继续前行,这时候小令才看到,还另有一支队伍从方才茶寮那边过来了,两支队伍交汇,兵士们脸上喜气洋洋,空气中带着新鲜的血腥味,拎着一个满身是血的战俘走了过来,那人正是商队的领队。   顺着风吹到了不远处的树上。   更多的火亮了起来。   温宣鱼趴在树枝上,手臂发麻一动不动。   小令一瞬瞪大了眼睛。   她看清了,下面的兵士腰间挂着一串漂亮的战利品,用鱼线串好的左耳,挂在腰间。   这是大雍的军队计算杀敌计功封赏的习惯,人头太大且割下来太麻烦,只需要割下左耳,上报战功时按人头计算赏赐。   下面一个军官的声音传来:“也不枉来这一趟,的确是北戎的细作,看看这领头的,这脖子上的狼头,应该还是个不小的官儿。没想到他们伪装得这么好,竟被一个老汉看穿了——只可惜他手下的人少了些,报上去差点数量。”   另一个同伴抱怨他:“我说你也动手太快了,干嘛一口气杀完了。这下战功上报还浪费一些,不留着养着,下一回怎么办?”   那先头的军官哼了一声:“当我不知,你就是看中那婆娘。”   “那婆娘真可惜——”   “可惜什么,你可听见,过两日和亲的公主便会到,那才是真正的天鹅肉……”   “去你的,你敢?”   “我不敢——我可以想啊。”   嘻嘻的笑声传来,一面用粗糙的罩衣下摆胡乱擦干净剑,刷地一声收回剑鞘。   轻车熟路,驾轻就熟。   等这队人马已经走了好久,树上的两人方才起身,温宣鱼背上已是一层冷汗。   如果她没有看错,那面旗是……   小令听完了这些,热血上涌,眼里快要喷火:“这些人竟然用老百姓的人头领功?!早就听说关内的晋升容易,北戎一来,杀的一半是战场上的,一半是战场下的,没想到现在杀良冒功,竟然到了如此猖狂的地步?可恨!”   “竟然是他……”   小令不由问:“……二弟可是认得那些人?”   温宣鱼摇头:“我只认得那面旗。是赵武夷的。”   小令仔细想了想,当日在金淮郡中,她也听过几个出类拔萃的将领,但对这个人没有什么印象,也没有听过,料来不是什么大人物。   “他有什么特别的?”   温宣鱼道:“他……”她蹙眉,有种无法忍受的恶心,“……吃人。”   上一世,赵武夷本是金淮郡的一个牙将,勇武无双,因性情暴戾不为金淮节度使所喜,后随着凤翔节度使造反,拥立前朝厉氏旧臣为王,厉氏失败后,他裹挟收拢兵将龟缩回凤翔。   恰逢北戎南下,一面是万淼的叔叔、大雍的剿叛将军万韧,一面是入侵的北戎。   赵武夷谁也不投降,他坚守不出数月,和两边人马都谈条件。拖到城中粮草吃完了,便开始烹人犒赏军队。便是这样一个将领,最后因为被前来监军的万淼劝降,因为镇守有功得了睿帝表扬,最后晋升为凤翔节度使。   那一年年节在长安,赵武夷回长安朝贺,万淼设宴,在宴会上,裹着犬牙暗纹斗篷的赵武夷看上了长乐坊一个官使女子,一般的官使女子都是罪臣女眷家属没入,卖艺不卖身,他在宴会上动了手脚,那女子不肯喝他唾过的杯中的一杯酒,他笑了笑,夸那女子果真是好胆色,顺手便动了刀子,当场剖开了那女子腹腔,取出胆的时候女子还活着,他便直接一口吞了下去。   温宣鱼想到那场景,只觉得恶心,那一次之后,她甚至看见万淼都有点控制不住想吐。   后来,赵武夷作为送亲使护送和亲的公主前去北戎,一去再也没有回来……   上一世在后宅,很多前朝的事情已经记不清了。   但她因为这个人,记住了一点,这是一个几乎没有下限和人性的人。   最重要的是,他是在凤翔造的反。在一场糜艳的花宴上,赵武夷杀了金淮郡的经略使,并同时准备诱杀金淮节度使,半个府邸血流成河。   这一世,金淮经略使沈节坐镇金淮,前往蔚州并将要途径凤翔城池是金淮白雕化名孟思瑜的孟沛。   现在孟沛尚未到,赵武夷已开始毫无顾忌地请赏赐邀功,甚至不惜杀良冒功,为的就是在孟沛来之前得到足够的赏赐,获得更高的位置。   这种竭泽而渔的做法,显然是已不再考虑后路。   ……所以,赵武夷是现在就准备——   温宣鱼不敢细想下去,忙和小令两人小心从树上下来,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要立刻离开这里,在孟沛进凤翔之前找到他。   从离开都城的时候,送走了最后一封信,温宣鱼便几乎和孟沛断了联系。   要去找他,便先要穿过凤翔。   而现在过去无疑是会撞上的……温宣鱼仔细看了看方向,除了官道,还有一条路,这条路一般人不会去走。   “怕不怕死人?”温宣鱼问小令。   小令闻言,脸上露出你怕不是在开玩笑的表情。   等过了后半夜,在黎明阳光出来之前,她们到达了将要走的那条一般人都不会走的路,看到古战场暴露的白骨和乱葬岗重叠的死人,还有叼着胳膊手掌乱跑的野狗时。   小令脸上重新露出你怕不是在开玩笑的表情。   温宣鱼舔了舔舌头,她弯下腰,在地上捡了一根大腿骨,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抖得太厉害。   “走吧,晚上走不会那么吓人。”   ~*   鹅黄色的薄纱撒着细细的金粉,金粉落在少女莹白的肤色上,赤-裸的足上勾着一只软绸鞋,只是十多岁的少女,脸上却有刻意训练的欲拒还迎的妖娆。   睿帝的手上沾了金粉,毫不在意伸手拿了一方糕点,和着金粉咽了下去。   他低头看着地上跪着的年轻人。   “怎么还是这样子?是不是朕不宣你,你就不来了……难道那传言是真的?”睿帝说。   万淼抬头,很淡笑了一下:“陛下说笑了。”   睿帝有些无聊:“一个女人而已。听说还没有及笄,你要是喜欢年纪小的,这个我可以让给你,反正我也腻了。这宫里的女人都是一样,没意思。”他随手一推,楚楚可怜的秦蓉就被迫惶惶然站了起来,冬日虽然宫中都有火墙,但她衣衫也着实薄了一些。   见万淼并不感兴趣的样子,睿帝忽的想到什么,道:“不如你再带我出一次宫,这回咱们去温家,你如你的意,我且也散散我的心。”   万淼道:“那贵妃……”   睿帝摆手:“烦死了,别提那个老女人。”又略微咳嗽一声,看了一眼左右,“你若是带我出去,我告诉你一个你最讨厌的慕容钧的秘密。”   万淼告退的时候身旁带来的随从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一直走出了神武门,伪装的随从才露出真面目。他看向来路一个小媳妇,那小媳妇生得十分白,嘴唇却红,一双眼睛秀气极了,注意到年轻的男人直直看过来,她的脸颊微红,有一种娇媚的顺从和距离。   睿帝看着那小媳妇,忽然露出一个笑容:“我要这个,我喜欢会脸红的小女人。”   现在?   万淼愣了一下。   睿帝抬头看他,目光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片刻,万淼叹了口气,向马车旁的随扈使了个眼色。   马车粼粼前行,过了一会,另一辆马车便并驾齐驱而来,睿帝抬手挥挥手示意万淼出去,然后马车停下,从相邻的马车一个披风裹着的东西送进了睿帝的马车。   有衣衫环翠松开的声音。   男人轻笑声。   万淼沉默着,转头看向旁边,街道人来人往,对面正是当日他买那串玛瑙珊瑚手钏的地方。他不知不觉走了过去,走进去万宝斋。   店里的伙计首要就是记性好,自然识得他,掌柜不在,他连忙殷勤前来,向万淼道:“世子爷可算来了,上一回您要的那手钏就两条,一条走得早,一条您选了就没了。可巧,从昆仑出了一茬好彩头,您看看和上好的鸽子血手钏,更漂亮!就一条,小的这回谁也没卖,就给世子爷留着。”   万淼看着那手钏,忽然问:“两条?还有一条卖给了谁?”上一回掌柜可是说只有唯一一条的。他送出的东西,怎么允许还有一条挂在别的女人手腕上。   那伙计闻言知道自己拍马屁说错了话,也不敢瞒:“是……是一位军爷。”   万淼抬头看那伙计。   那伙计被他一看不知道怎么心里就开始发慌,连忙道:“是……是从金淮郡来的军爷,那日他们入城我看到过,来的时候虽然换了衣裳,但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万淼道:“继续。”   继续,继续什么?   伙计绞尽脑汁,只能将自己记得的情况一一说来。   万淼越听,便越沉默。   听到最后,他忽然转身,直接走了出去。   街上的马车走得很慢,离得近了,便有很轻而暧昧的声音,双臂的披帛一端滚了出来。   万淼翻身上了马,拍马越过了马车,起初马只是小跑,终于疾驰在长街疾驰起来。   这些日子,他无论是喝醉还是用药,但都无法再入梦见到那张熟悉的脸。   但以往那些梦境,却日渐清晰起来,一切似乎都在提醒着他,那个少女和他的关系远比他想象更深。   他到了官邸,先去了宣徽院,在对应的库房中找到了那日来的几个使者备案,为首的一人是孟思瑜。   孟思瑜。孟思瑜。   这个名字……   孟沛,温宣鱼。   有什么东西在迅速清晰起来。   他推开殷勤的执事,径直离开,进了枢密院的藏兵阁,在兵册中终于找到了孟思瑜的名字。   一路的晋升和赫赫战功,还有这个人的简单信息。   年十九,绵州人氏,身高……   万淼回想起那日那个虽然威猛却并不显眼的使者首领“孟思瑜”,忽的一声冷哼,站了起来。   “玄安。给我长安查这一个月所有前往金淮的驿站邮笺。”   “所有吗?”   “所有。” 第45章第45章   万淼站了起来,在房中来回走了几步,向来从容的面上带了几分藏不住的情绪。   冬日的河水迟缓,找了这么多天,他的手下几乎将天水河下游翻了个底朝天,但却没有找到两人的尸体。   万淼于是便在某种程度伸出希望来……   也许,她并没有死。可能是在某个村落被收留了养伤。   这种希望本是十分渺小的,而随着时间的流逝,温家依旧没有温宣鱼归去的消息,渐渐湮灭。但今日的这一场意外所得,却叫他心里陡然生出了新的期冀。   可如果温宣鱼没有死,她会去哪里?   她为什么不回温家,她还能去找谁?   她乡下的养父养母早就担心被牵连,在她回到温家后就搬走了不见踪迹。   按照沈瓷的说法,除了那个早亡的乡下未婚夫,她已经没有其他可以信任的人了。   可是,如果孟沛没有死呢?那是不是意味着,其实温宣鱼已经金蝉脱壳离开了长安。   这对一个弱质女流是很难实现的情况。   他扬手叫来随扈:“青执,你派人去平乐署核对温四小姐失踪那日和后三天所有离开长安的商队,重点确定前往金淮、蔚州、凤翔一带的。追踪是否有同时随商队离开的年轻……姑娘——”他顿了顿,想到什么,“只要是两个年轻人,无论是姐妹、兄弟,任何都要追踪到。”   孟思瑜——   他心里充斥着一种难受却又快活的矛盾情绪。   这么一刻,他希望孟沛就是孟思瑜,但同时,他又希望孟沛并不是孟思瑜。   手下已经走了一会。万淼定了定神,重新翻身上马,马蹄踏上长街,忽然一个模糊的画面闪过,仿佛曾经也在这长街上,他怀中一个娇嫩的姑娘,一种异样的情愫瞬间充斥他的身体,他微微蹙眉,感觉到了一种陌生的情动。   他定了定神,待要去仔细去想那转瞬而逝的记忆画面,却看前面随扈荼定拍马而来,低声道:“世子,陛下正在找您。”   万淼点了点头,随他而去,马车信步由缰已到了一处巷子口,他走到巷口时,看见方才华丽的马车后面滚下来一个雪白的身影,正是刚刚那个妇人,她眼里含泪,一手颤巍巍搂着衣服,紧紧咬住唇,却不敢哭出声。   这毕竟是长街,前后有人经过,立刻有人惊呼起来,刹那引来了更多的围观,万淼皱眉退后一步,让护卫驱散人群,同时命人给那妇人一件斗篷披上。   正当下值的城门甲兵结对经过,听见这边声音,便有人走了过来,没想到一走到前面,那还算端正的城门兵士脸色顿时一变,叫那女人:“阿采,你在这里干什么?”   下一刻,看见妻子凌乱的发髻和看到自己一瞬失去血色的脸,他顿时明白了什么,几乎下一刻,他一手按在了刀柄上,但下一刻,另一只按住甲兵的手,纵使甲兵用尽全力,却根本拔不出半寸刀来。   他的同伴看着眼前华丽的马车,似乎都明白了什么,但看到马车上的徽记,却没有人敢说话。   就在这时,马车里面轻轻笑了一声,里面的人半撩开车帘,露出矜贵纨绔而又好奇的脸,半松的领口上面透着绯红:“今天我很满意,小子,不会让你吃亏的——回去便封个城门校尉吧。”   兵甲面色发白,手微微颤抖,他的妻子跪在地上,向他摇头。   兵甲终于松开了手,走过去扶起自己妻子。   马车里的皇帝像玩弄探子醒盆的蛐蛐儿一样,看着下面屈辱不敢做声的两人。   “谢恩吧。”   他说完,一个护卫在那甲兵腿弯踢了一脚,他便不得不跪在了地上。   他们走了以后,睿帝才懒洋洋打了个哈欠,他看着自己的手,这双能主宰这些贱民生杀夺予的手,这种自由自在且大权在握的感觉。   “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感觉心情好了很多。”   ~*   到了白日,小令方才明白温宣鱼之前说的“晚上走不会那么吓人”这句话的真正意思。   她早已是北戎和边疆经历过生死的人,自认为胆子比一般人大得多,但看到眼前战场混合乱葬岗的尸坑还是忍不住脊背发寒,地上胡乱掩埋的尸体在经过大雨和野兽的拖拽刨泥之后,到处都能看到伸出的手,直直而僵硬用力向上伸出——   就像是北地沙海中的骆驼刺。   从上面经过的时候,小令总有点担心这些手会突然收紧,然后一把抓住她的脚后跟。   “这些人的手——”   温宣鱼道:“这些……是被坑杀的人。”   活生生埋了,最后一刻只想用尽全部力气向外面爬出。   小令看了一眼,第一次觉得有些发冷。   “杀了就杀了,干嘛要……活埋。”   温宣鱼道:“大概刀口用久了,会卷刃。”   小令微微睁大眼睛:“……要被杀还是要需要一点资格?”   她刚刚说完,忽然咦了一声:“这一坑这么新鲜,血还没干透,是被刀切的,看来是个有资格的。”   温宣鱼已尽量放空了视线,只注意方向,不去看那些随时出现的尸体,但禁不住小令的好奇:“咦,这衣服挺好啊,不像是个没钱的,怎么会埋在这里?”   乱葬岗都是葬的无名之尸和穷人犯人的尸体。   温宣鱼实在不想去研究血淋淋的尸体埋葬的问题,道:“……小令,我们还是走吧。”   小令已咦了一声:“哇,还有个金鱼,这个金好像真的呢。”   她用力一拉那半松开的手指,只听噗嗤一声,金坠和手指断开,小令摔在地上,手上握住了那枚金色的鱼。   “还是个鱼——不是金的,是银子,可惜。”   银鱼?   温宣鱼闻言不由心里一动,立刻转过头去,便看见了小令手上的那枚东西。   她一看,立刻愣了一下,大雍承袭前朝风俗,凡是庶官都会佩戴玉符,太子以玉制,亲王以金制,百官各有不同。用作银装饰的,也是五品以上官员。   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温宣鱼忍住恐惧,蹲了下来,先稍稍看了一眼那尸体的袖子,衣衫是云透锦制的,这是长安最流行的材料。而在这尸体旁边的,是另外几具尸体,便在这时,那尸体用命护着的里面一点的人竟然动了动,温宣鱼大骇,那人却只剩下最后的力气张嘴。   他用尽全力问了一声:“可是大雍……的子民?”   温宣鱼见他如此,忙应了一声。   那人立刻沙哑艰难道:“听——我乃……长安右监门卫中郎将,奉命送安宁公主和亲……公主随匪,遇险——你速拿着我的令牌,前去,前去——”   他一口气几乎要用光,温宣鱼想要他慢些说,却又害怕打断他,这一口气再也上不来,只能硬生生忍住,看着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往北三里外驿站汇合,务必——务必见到——”   他的半只手已经没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手柱,上面的血染红了随身的荷包,他说完了已经不能再说话,只能用尽全力看着温宣鱼,一双眼睛只剩下恳求和祈求。   送亲使若是出了问题。这一支队伍几乎再无生还可能,更严重的是会牵连家人。这年轻的中郎将战至最后一口气,却仍然不肯死,也不知在这里支撑了多久。只求能有一个送信人,有一线希望。   往北也是她们要经过的地方。   温宣鱼便点了头:“我们答应你。”   那人微微笑了一下,眼睛里却是悲伤,自始至终他没有交代一句自己的身后事,但温宣鱼看着那精美的荷包却明白了什么。   “你放心吧。公主一定没事。”   那人轻轻笑了,最后的气也断了。   小令将一片树叶盖在他脸上,温宣鱼向上面洒了薄薄的土。   因闻听前面出了土匪,且如此猖狂,两人更加小心翼翼,但没想到,这一路却格外顺利,等他们风尘仆仆赶到了驿站,里面果然还有提前汇合而来的送亲队伍,幸运的是公主尚在,只是受了惊吓,不幸的是,公主生了病,只能在车中休息不能见客。   温宣鱼见到了现在领队的郎将,这个叫林享的年轻人听她说完了情况,又看到了她手上的鱼符,沉默了好一会,这才道:“感谢两位公子仗义相助。待我等回来,再前去扶棺回乡吧。”   温宣鱼问:“这位上官可是家中还有什么人?”   林郎将更沉默了一下:“有一位身怀六甲的夫人。”   他没有说意外的情况来由,但既然等不到汇合的人,林郎将也不想再浪费时间,便当即决定立刻上路。   他们的目的地正是穿过凤翔直接前往前方的麟州。温宣鱼看了这支队伍,心中一动,便请求他们跟在后面一同前往。   既可以隐匿行踪,又可以顺势前行,保证安全。   林郎将同意了。   走出驿站的时候,驿站外一丛翠竹碧绿可爱。   ~*   而此刻的麟州,正有一队形色匆匆肃杀的突击骑兵,他们都身着狐裘装饰的铠甲,外面罩着黑色的半披,肃杀利落,为首一人腰上挎着长刀。   他面色冷峻,带着浓浓杀意。   在经过分叉路口的时候,为首的年轻将军微微减缓了速度,他身后的牙将立刻拍马追上去:“孟将军,我们真的要去……”   “嗯。”年轻的将军脸上是没有表情的冷,“去杀那个公主。”   一阵风吹过,卷起他腰间一个碧青色荷包,上面的鱼儿活灵活现。   “找一条带水的河。我要她一模一样的死。” 第46章第46章   这里已经是凤翔的边界,从驿站开始,再往前可以零零星星看到更多的竹。   麟州的山脉挺拔宽阔,有一种古朴的清隽。山上的树即使在深冬,也是浓稠的绿。   从去年更远处的莱阳县上报的竹树开花后,更多的竹结出了竹实,然后大片大片枯死,又给这片绿增加了几分并不协调的荒凉。   新的竹或许也要等第二年春天才会重新生出来。   车马走得不紧不慢,这一队卫队都是从禁军中选出的,身上穿着象征大雍的金边银铠,形容警惕精干,他们的手从没有离开腰间的刀柄,不知是不是经历了之前的意外,现在人人都面色凝重。   温宣鱼和小令得了许可,可以短暂坐在最后面拉着行礼的马车边上。   这样一支醒目队伍,走在路上,偶然可见的乡民立刻避开了去,间或在林中可以看见一闪而过的野物。   温宣鱼伸手摸着车上的车轸,上面光洁新鲜,没有丝毫遇见过匪徒搏击的样子。她再看那随行的嫁妆,看起来箱子很大,但是只有几匹马却轻松能拉着前行,里面的东西看起来并不重,大概都是一些布料之类看起来占位置实际价值一般的样子货。   片刻,去要水顺便兼打听的小令回来,将水给温宣鱼喝了一口,小令道:“以前我听到说有一种缘分,叫孽缘,本来我还不信,现在信了。”她压低声音,“你可知道,咱们一起的这位公主是什么公主?”   温宣鱼见她模样,不由问:“……安宁公主?”   小令卖关子的表情卡了一下,她重重出了一口气:“阿鱼你怎么知道?可不就是——安宁公主。温三小姐,曾经的安宁郡主——”她压低声音,“这些人都不爱说话,费了我好些力气才问到。你说她脸都那样了,怎么还能去和亲?这得是烧了什么高香的运气?”在小令的认知里,和亲便是换个地方继续高高在上做王妃,吃得好穿得好,有奴婢可使唤,自然是好运气。   温宣鱼看了一眼小令,两人现在脸上都还是灰扑扑的模样,看不大清原来的样子,就算被温宣珠看到,她也认不出这两个草芥般的少年是谁,心中稍松。   她转头看向最前面安静的马车,车辆粼粼。心中隐隐有些疑惑。   但是依温宣珠的那一损俱损的性子,就算病了,怎么可能这么安静?   还是……被迫这么安静?   到了用膳的时候,随嫁的宫娥提前准备好餐食送进去,再端出来的也不过是略动了几样。这意味着马车里面的确是有人的。   可是送进去的膳食没有一样药物。   ——那么以为着很可能里面的人现在是被迫沉默着。这倒是温宣珠的性子。   已是早春的天,仍然冷的很,天际垂云重重。   眼看已到了麟州地界,温宣鱼不想节外生枝,便准备提前和林郎将分道。   林郎将依旧是心事重重的样子,大概在为这位并不配合的和亲公主而烦恼。听闻温宣鱼要走,并不留她,只好意让人准备了几样吃食一并给到她,再次客气感谢她将自己同袍的东西和口信带回。   “多谢两位小兄弟。”他身上有一种质朴的低阶军官的善意。   温宣鱼便同小令先行上路,结果走了不到半炷香时间,天公不做美,忽然下起了雨来,这雨本是濛濛细雨,两人本还撑着赶路,结果雨越下越大,两人跑了一会,狼狈不堪,倒终于找到一棵略大一些的树下的废屋屋檐等起来,片刻过去,却仍不见雨变小的样子,地上积起了小小的水流,风混合着雨,冷的人心里发慌。   小令用袖子给温宣鱼挡在头上,心头抱怨这天气,这时只看之前停在原地用膳的的车队竟也冒雨前来了,温宣鱼忙拉着小令向后面退了退,像那些普通的乡民一样低下头。   却没想到压阵走在后面的林郎将本来已经过,却忽然转过头,他先看了一眼小令,认出了她,有些不确定叫了一声:“令兄弟?”   小令笑了一下:“林将军。”   林郎将目光转过去看小令身旁那个身量小了许多的少年,因为这一场雨,他身上的灰尘和凌乱的头发都打湿了,还没来得及带上的幞头上面滴着水,再顺着少年苍白的手指落到地上。他垂着头,但林享仍看到了她白皙的下巴,于是他叫了一声:“小哲兄弟?”   温宣鱼不得不微微抬起头:“林将军。”   她的头发全部湿了,水正顺着她的眉毛滚下来,惹得睫毛微微一颤,就像枝头上的花在轻颤。   林郎将微怔了一下,下一刻,他垂下了眼眸,等他再抬起头,又恢复了之前的样子:“这一场雨也不知什么停,一起在这里休息吧。”   贵人们自然是贵人们的去处,沉默的内侍生了火堆,温宣鱼和小令分到了一小块位置,过了一会,厨娘又给大家送来了避寒的姜茶。   ——在外面,谁也不能生病,也病不起。   姜茶的味道很好,小令喝了两碗,温宣鱼也喝了小半碗,厨娘过来收碗催促她尽快喝完,然后取了碗自去了。火堆很暖,身上的湿冷渐渐消散,这暖意渐渐让人昏昏欲睡……   等温宣鱼醒过来,先看见了云纹凤凰的车顶,她的头很昏,身体也很软。好像躺在棉花里,耳朵里和脑海里的声音好像很近,又好像很远。   就好像是在梦魇时候一半的身体突然醒来,但还有另一半却是迷糊的。   她用尽全力,却只是微微动了动眼珠。   一个宫女殷勤却有些沧桑的声音:“公主,您醒了?”   温宣鱼闭上了眼睛,又睁开,场景仍然没有变化,她转过头去,看见一个中年宫娥,她衣着华丽,显然是原本安宁公主的衣衫,此刻半低着头,脸上带着恭敬而不出任何错误的笑容:“公主,头还疼吗?”   温宣鱼一瞬有些错乱:“你叫我什么?”   那宫女伸手来扶她,马车仍然在行进,温宣鱼蹙眉,她伸手去扶住额头,只觉头痛欲裂:“停车——小令,我的阿兄小令呢——”   伸出手来,这才察觉,华丽的衣袖随着裙摆一起垂下,她微微一动,裙裾就像是流水一样顺着莹白的肌肤翻卷滚动,而她的手腕上,碧色的玉镯随之轻轻滑动。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已经被换上一身女装,温宣鱼浑身一震,所有的疲倦都一瞬停下。   她一把扣住了那宫娥的手腕:“……这是怎么回事?小令呢?”   就在这时,只听劲甲的声音,轰然齐齐一声,马车停了下来,而那个宫娥也垂眸跪了下来。   温宣鱼松开她的手,她撩开马车车帘,走了出来,外面的雨已经停了,但地上都是积水,身着甲胄红色大氅的卫队护军们单膝跪地,齐齐跪了一地。   在他们前面,便是林享。   “林将军?”温宣鱼好像有点明白是什么情况了。   “公主。”林享抬头,他的脸色因为羞愧很红,眼睛也很红,他在挣扎,但是却已下定了决心,无论用软语相求还是逼迫。   “请公主怜悯。”   温宣鱼听完了他的话,这才明白,他们的确是护送安宁公主的队伍,奉命送至蔚州和蔚州刺史会和,协同蔚州送亲使一并前往北戎和亲。安宁公主也如期出了长安,路上的确也出了一点意外。   但并不是温宣鱼以为的那样。   安宁公主不是遇到了土匪,而是在经过凤翔城,一场洗尘宴后,再度生了逃跑的心思,于是在驿站中半夜秘密出逃,因此事事关重大,中郎将便亲自携带数名好手追踪,没想到遇见意外全军覆没,再未归来。   而他们这些人,都是从禁军和卫队中抽出来的,专职护送,若是出了意外,影响了两国和亲,以今上的脾气,死也罢了,按照律令在都城的亲人甚至老家的族人都可能会受到牵连。   公主不见了以后,他们说服了一个宫娥冒名顶替,将此事压了下来,但那宫娥毕竟中年,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如何能像送过去的庚书上的公主的模样。   ——一路上在凤翔他们不敢轻举妄动,见到的村妇也无可入眼之人,而现在已到了麟州境内,眼看就要到达交接使的地点,在这时候,林享看到了温宣鱼,这样的容貌和举止。   这是老天爷给他们这些人最后的机会。   跪在下面的兵士一个一个报自己的年纪,家中人口,羞愧而又悲伤向温宣鱼恳求:“只要公主同意,吾等送您和亲到达后,便即刻反了,同北戎蛮子战死也保公主声誉。”   “赵铭,可开五十石弓箭,擅远射,在侍卫亲军马军比武中得过十一名的成绩。家中有双亲高堂,兄长遗留侄子一人。”   “王山,十八,曾任职东西传令兵,一夜奔袭上百里,有一幼妹年方五岁,一嫂嫂二十。”   “……”   林享垂头:“若是拼上吾等全命,也可换得公主您安危,只求——”他忽然有些难堪得说不出话来,但一想到同袍那身怀六甲的遗孀,他又咬牙说出了自己都不信的话,“公主给末将一个机会。”   这些精悍的兵士无论履历年纪,都有一个共同点,都是从底层提拔靠着自己拼杀拿到了现在的位置和荣誉,没有世家和背景的依托,世家和贵胄们早就知道此去往北戎的和亲九死一生,他们就是选中的弃子。   温宣鱼沉默着,这种方式是她不能赞同的,却是她能理解的,没有人可以对满门至亲的安危无动于衷。她忽的想起那让人断断续续的话:“……公主随匪,遇险……”   不是遇匪……而是随匪,是跟随。温宣珠是自己跑掉的。   在凤翔,能够胆子做出这样事情的人,现成的就有一个,赵武夷。   她问:“在凤翔洗尘宴上接待你们的,可是赵武夷?”   林享有些意外她竟然知道这个人,点了点头:“正是。那日末将在尾席,只能看到赵将军和公主短暂说了几句话。后来公主醉了,便提前回去休息。”   仿佛有什么东西一瞬间清晰。   赵武夷是要反的,关键是怎么反。现在送上门的公主便是一个上好的机会,预定的和亲被扰乱,安宁公主失踪,正好给了现正逡巡在金淮侧翼的北戎王子詹台鲁一个名正言顺的借口——   双方若是起了冲突,本已和凤翔节度使勾结的赵武夷正中下怀,便可乘势而起……所以,他才会巧言令色-诱拐了本就不愿意和亲送死的温宣珠。   ——这个温宣珠啊,总是在关键时候准确选中一条最快捷也是最危险的捷径。   温宣鱼一瞬坐定:“林将军,我等需得立刻出发。赵武夷早有反意,现既拐走了安宁公主,便铁了心要行事,如今我们已完全出了凤翔的地界,正是他动手的时候。”   如同某种谶言,行道树过度浓密的枝丫横生,一滴雨滴从树叶上落下,噗的一声,落在了地上,在地上水坑上砸出一圈圈涟漪,而下一秒,更宽阔的涟漪从另一个方向蔓延开。   地面有轻微的震动。是大队的骑兵在靠近。   温宣鱼面上闪过一丝惊色:“林将军!”   她一甩手,华艳的宫装长袍直接垂下,只剩下利落的中衣:“林将军速速放了小令,若我们得命到蔚州,再来说剩下的事!”   林享并不傻,在被温宣鱼补充了这个视觉的信息后,立刻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一瞬神色严峻,起身:“全体听令,即刻出行,全速前进。”   但已经来不及了,地面的震动声越来越大,林享猛然回头,便看见不远处一队黑色劲甲的蒙面骑兵,他们沉默肃杀,身上的半掩的鱼鳞甲毫无诚意,在将要接近他们的时候,骑都尉已经在伸手拔刀。   林享面色微变,深深吸了一口气,伸手拔出了腰间的刀,大半的护卫随之翻身上马准备迎击来人。   刀刃相击之声一瞬响起。   来的人既然来了,就根本没想过让这些人顺利离开,让他们悄无声息消失,就像是那几个追踪温宣珠被除掉的军士一样。等下一场雨落下,这里就什么都找不到了。   骤然发力的骏马充分发挥了它原本羁傲的力量,马车车厢轰隆隆震动,温宣鱼猝不及防,摔倒在旁边的轿厢上,她忍住痛,扣住门扉想要坐起来,却又被摔倒另一边去,头砰的一声,脑袋整个嗡嗡发蒙。   后面的大队护卫还在和赵武夷那些伪装的斥候已开始相互纠缠,长刀相击的声音如同拔高的琴弦,又忽的断裂。   林享身上已染了血,他挥刀砍翻一个偷袭的斥候,叫道:“带公主和行牒国书离开!”   而就在这时,前面也响起了长刀出鞘的声音。   一队如同飓风般的队伍出现在了护卫的前面,他们甚至都没有蒙面。   身上是狐裘装饰的铠甲,外面罩着黑色的半披,为首的将士手中握的是大雍特有的陌刀,为首的护卫心里顿时一喜,这是援军。   但下一刻,他用力勒住的马忽然松了一下,半个马的身从空中断成两节,刺目的红连同还在奔驰的马洒在半空,无头的马身一瞬脱力,护卫也跟着摔了下来。   其他人都用力勒住马,一瞬马的嘶鸣声随着扬起的马蹄戛然而止。所有护卫拔出刀,却没有一个人胆敢上前,这些人和方才身后那些斥候完全不是一样的人。他们彼此看了一眼,一种宿命般寒意在彼此的眼里生根。可他们已经没有后路——   而这时,那为首的英俊男人说话了:“我今天只想杀一个人。留下车。”   一个校尉问:“你是谁?这是金淮的燕赤马——你们竟然也和赵武夷勾结?”   男人微微蹙眉,他微微侧头,身后的牙将和亲信立刻阻隔了这些禁军中的好手,而他则亲自拎着那把陌刀,一刀劈开了车辕,烈马受惊,齐齐跑了出去,从马车上跌落下一个惊慌的身影,那个侍奉温宣鱼的宫娥狼狈跌了出来,发髻微散开。   她仰起头,看见那面色冷峻如同修罗的男人。   “你就是温宣珠?”他看着宫娥的衣衫,又很快否定了,“你不是?她在哪里?”   宫娥声音颤抖:“你找安宁公主是要做什么?”   男人并不避讳,他回答:“她杀了我的女人,我要收她一点东西好去祭奠。”   他说罢,踩着她滚在地上的珠翠向前走去。   宫娥浑身一颤,眼睁睁看着男人进了车厢。   四周好像忽然都静了下来。   温宣鱼正在朝着后面的车厢准备跳下去,她撩开后面的车帘,就一眼看见了后面的林享,他的肩上是大片的血,一把刀贯穿了他的肩膀,切进了肉里,但他仿佛已经感觉不到痛。   马车后面有小块的战争空白地区。温宣鱼一手已经扣住了护栏,就在她准备向下的时候,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脚踝,将她一把拉了下去。   温宣鱼惊呼一声。   苍白着脸回过头去,她的另一只手上握着唯一能护身的发簪,在扎过去的一瞬,她的手腕被扣住,然后她看清了来人。   那一瞬她浑身一震。   而拎着刀准备先切开她半个喉咙或者手脚的孟沛也拎着刀愣在那里,他的脸上显出从未有过的几分被雷击一般的蠢萌来:“怎么……是你?”   他看着那张素净的脸,还有一丝惊慌的眼睛,因为害怕而微微溢出的无法控制的水意,让眼眸变得湿漉漉,而因为看清了他,她的神色柔和了,她似乎在说什么,莹白如玉的牙齿露出来,她就着他的手扬起身,抱住了他带着铠的腰。   那一瞬,他只觉得身体的似乎变得和这冰纹钢铠一样僵硬,手心微微发麻。   在战场瞬息万变的时刻,一个小小的迟滞就足以要了自己的命,但这一瞬,孟沛想,随便怎么死个几百次吧。   她最先回过神来,向孟沛:“季泽哥哥,快救救他们。”   那些送亲的护卫吗?这些人本来按照计划是不应留下的,但这次这些人和在都城看到的那些兵士似乎不太一样,有几个是好手和生铁。   他说:“可以。但你要亲我一口。”   温宣鱼:“季泽哥哥不是君子吗?”   孟沛轻笑一声,他眼眸翻涌着万千浮云,低头在她脸颊亲了一口,让自己迅速回神:“难道我不是。”话音未落,他微微抬眸,袖中的鸣镝弩_箭早已到位。   于此同时,就在方才,林享看见爬出来的温宣鱼同时,也看见了一个男人进了马车,这一辆宽阔的马车是送亲队伍中皇家最大的体面,即使现在外面已支离破碎,也不是一般人能进的。   林享眼睁睁看着已经爬到后门的温宣鱼被拖了回去,然后车帘垂了下来。   他猛烈而艰难的呼吸,回顾四望,他的同伴都被困住,就像是徒劳的猎物一样挣扎。   今日,他们都要死在这里。   而那个娇艳的少女,本来是不必的。   如果换一个时间遇见这样一个姑娘,他会以完全不同的方式和她相处,而不是选择让她做一个替死的公主。   林享想起了这次任务选派时,他那年轻的上峰说的话。这次送亲奖赏丰厚,拿了回来便可以在城中置一个像样的院子,他的妻子马上就要生了。   他脑子里闪过很多画面,最后只剩下几乎偏执而绝望地想,她不能死。   他催动战马,肩上似乎多了一道伤口,他挥刀砍掉那碍事的斥候,终于离开了包围圈向着马车而去,就在这时,他忽的听见了破风声,一声细密而又尖锐劲道的箭簇鸣镝声,一根主箭从那马车中射出,向他的方向迎面而来,但此时,林享的速度和身体已经无法避开。   他并没有闭上眼睛,眼睁睁看着那支主箭扑面而来。但那支鸣镝越过了他的身体,从他的肩膀上方射出,然后准确射中了一个他身后挥刀向致命处的斥候。   随着这支令箭的射出,更多的箭簇飞雪一般射出,每一支箭都准确带出了一声哀嚎。   那些和他们激战的斥候,在这些精准而特制的箭簇面前,敢敢如羔羊,顷刻死了小半,本已到了强弩之末的护卫一下松了半数的压力。   他吃惊再转过头去,然后看见了那安静的马车中,一个英俊的男人身负长刀,抱着一个娇小的少女走了出来。   女子的衣衫整齐,精致柔软的衣衫显出她修长的脖子和纤细的腰肢。   她是活着的,不但活着,而且面庞微红,生动极了。   她下来的时候,试图挣扎了一下,但很快放弃了,因为男人将她抱得更紧了。   林享呆了一下,他看到那男人无法藏住的笑意。   他听见少女小声而又发恼的声音:“孟哥哥,你放我下来。” 第47章第47章   温宣鱼是以“公主”的身份一同和孟沛回到麟州的。   原本经历那些斥候的追杀后,送亲队伍的情景已经坏到不能再坏,伤了大半,马也跑了不少,重伤还有好几人。   林享看出孟沛和温宣鱼的关系后,便再度绝望,不要说对抗这些手脚凌厉的骑兵抢走温宣鱼,就算是自己能不能逃走都是个问号。他甚至已做好和那些斥候一样下场的准备。   他眼睁睁看着温宣鱼和孟沛走在了一起。   副将强撑着走到他身旁,用一把剑插在地上作为支撑。   “……我们要不要留——”副将的声音绝望,却并不软弱。   林享摇了摇头。不要说对抗这些手脚凌厉的骑兵抢走温宣鱼,就算是他们自己能不能逃走都是个问好。   他看着温宣鱼仰头和孟沛在说着什么,孟沛不时点头,忽然微微蹙眉,转头看了一眼他们的方向。所有的护卫都有一丝紧张,他们之前的兵谏一般的行为恐怕是惹恼了这位姑娘。   温宣鱼还在说什么,孟沛缓缓摇头,却看温宣鱼伸手拉住了他的袖子,轻轻扯了扯,她说话的声音不大,但那神态着实娇柔可爱,是向自己信赖的人撒娇的模样。   就看见孟沛几乎无可奈何般叹了一口气,伸手点了一下少女的鼻尖,少女轻轻笑起来,颜色妍丽如春阳。   然后孟沛向身旁的副将说了一句什么,这群训练有素的队伍立刻得令分散开来,清理灭口,重新套马,整个凌乱的战场很快清理干净。   在全部处理完那堆斥候,重新整饬完毕护卫后,温宣鱼看了一眼那浑身都是血的林享,没有选择和孟沛共称一骑,而是转身上了新套好的马车。   林享心知她已经做出了决定,他缓步走上去两步,按胸行礼:“姑娘,今日的事情,我很抱歉。”他说,“您的同伴在最后的马车绸缎箱子里。她吃的甜茶多了些,恐怕还要再睡一会。”   温宣鱼嗯了一声,然后向他道:“林将军受了伤,一起上车走吧。”   林享闻言顿时一愣,他似乎有点怀疑自己听错了,微微张嘴:“您……您说什么?您的意思是——是——”   温宣鱼看他,亲和笑道:“你不是叫我一声公主吗?那便再多叫几日吧。”她说,“你的计划,我和我……阿兄都同意了。”   孟沛正好也走到这里,他看了林享几人,向他道:“且勉强借你几日。”   林享道:“多谢将军割爱。”   孟沛看他一眼:“养好伤,待詹台鲁对战时,拿行动来谢我和这个小傻子吧。”   林享肃然,抱拳回礼道:“是!”   行动牵动伤口,疼得他面色一白,孟沛命令亲兵:“送林郎将上车卸甲止血。”他看了一眼林享,“此行直接以安宁公主的名义去麟州,需用一个时辰。给我撑住。”   孟沛说罢,别了马,也要准备上温宣鱼的那辆马车,心腹银弓劝道:“公子,现在这是公主的车架,您这样上去,路上被看到了怕是不好。”   孟沛侧头看了他一眼,悠悠道:“名为虚,智者不计毁誉。”   银弓笑:“公子说的是。……可那位是阿鱼姑娘。”   孟沛短暂顿了一秒,慢条斯理道:“啰嗦。”   说罢,他上了车,却没有进去,而是坐在了车夫的位置,伸手拉住缰绳:“驾。”只要在更近的位置,便是车夫也是不错的差事。   车马一路前行,毫无掩饰的血迹和马车一路进了麟州城,麟州刺史满头大汗前往官邸大门迎接。   孟沛从马车上下来,走到白马旁,等待侍女掀开车帘,然后温宣鱼走了出来,他伸出手,温宣鱼将手放在他手中,虚虚一扶,她下了马车,孟沛却没有松开扶着她下来的手,他的拇指很轻很轻摩挲着她手上薄薄的茧,这是在去温家之前都没有的东西……   这一路,她吃了不少苦吧。   从长安到凤翔,这样的距离和路途,她这样一个小小的人,从来没有出过远门,该是怎么走来的呢,孟沛眸色愈发深沉,他一句话没有说,可是轻柔的动作藏不住他的心疼。   在过了最开始的惊喜之后,这样的心情几乎无法遏制蔓延在他的情绪中。   他一想到最开始得到她的最后一封信笺,上面最后两句。   桃始华,玄鸟至。然后是她新画的桃花画押,通常她后来的信都会暗示下一封信会是在什么时候,但这一次这样的明白。   但并没有等到第二封信,他在长安的眼线快马送来一个让他几乎不能再看第二次的消息。   温宣鱼微微用力将手挣脱了出来。   其实并不用担心,此刻且不说带着珠帘的头饰挡住了温宣鱼的面容,看不出端倪,那刺史听闻在自己地界出了事,早就吓得汗如浆出,哪里还看什么手不手的,只忙着立刻清理出官邸让温宣鱼等入住。   他亲自将她送进来,然后顺手关上了门扉,服侍她的宫娥仿佛什么都没看见,等在门口。   温宣鱼想要提醒他:“季泽哥哥。”   她的目光看了一眼外面,这里毕竟是官邸,他们单独在一起并不合适,万一那位刺史大人再来拜访。   “一定很辛苦吧。”他忽然问。   温宣鱼抬头,他目光温柔而又深沉看着她,长睫垂下,盖住他的情绪,他的声调那样很温柔:“走了这么远的路,一定很辛苦吧。”   他说着,轻轻低下头来,温宣鱼意识到他想要做什么,她顿住了想要和他说的那些路上的话,顺从微微闭上了眼睛。   但是他的呼吸错过了她的唇,向更低的位置低下去,他温柔的唇轻轻吻住了她的手心。   就像一片温柔的羽毛。   落在她略显得粗糙的掌心和指腹上。   她忽然感觉到了他全部情绪。心口微微一软。   “季泽哥哥。”   孟沛离开正房的时候,正好外面的行李和妆奁都整理好搬了进来,躺在绸缎箱中睡得正香的小令被几个人抬了进来,谁都知道这是“公主”的贴身婢女,没有人去叫醒她。   ~*   昏昏的暮光落在窗棂,睡得正好的小令是被一碗水泼醒的,她甩了甩头,只见一个带着面具的男人黑着脸(虽然看不见,但表情应该是)站在自己前面,正仔仔细细看小令。   “你就是安宁公主?”那人垂下手,压低了声音问。   ??   小令微微张大了嘴,一挣扎才发现自己手腕被捆在一起,动弹不得,安宁公主?公主不是在马车里吗?等等,她不应该也是在路上的荒屋里吗……环顾四周,这是一间完全陌生的房间。   ——她不知道怎么自己就成了安宁公主,但现在的情况,可着实不妙。   只听面具男人问:“还是说……和你一起的那个女人才是公主?”   小令手在身后用力扭,但沾了水的牛皮结实柔韧,根本挣不断,她一叠声问:“和我在一起的?她在哪里?你是什么人?要做什么?”   那男人笑了一声,清了清嗓子:“做什么?当然是要和公主一起做一些快乐的事。”他说罢,手扯了扯自己交衽衣襟,意思再明显不过。   小令闻言顿时面色一变:“我去……你!臭不要脸的——你敢?!”   男人道:“为何不敢?不只是我敢?我还有一队兄弟等着!行了,说吧,你到底是不是安宁公主?不说是吧。”   见小令迟疑,那人立刻似要转身向隔壁走去:“看你也不像,看来我还是去问那位——”   小令闻言面色变了又变,心中一急,深深吸了一口气:“等等,等!……算你有眼光,老子就是公主。来吧,松了我的手,我就和你一起做快乐的事……”   男人狐疑,压低的声音带着似乎忍不住的笑意:“松了你的手,你动手怎么办?”   小令咬牙道:“我一个弱女子,你怕什么,怕的话,你叫上你外面几个兄弟一起进来不就好了……”   话音未落,只听门外哈哈笑出声来,这笑声着实有些熟悉,小令微微一愣,只看外面的人从屏风外走过来,那年轻人笑得都看到了白牙,正是孟沛身旁的银弓,他向带着面具的同伴雪箭扬了扬下巴:“哈哈,头一次听见公主自称老子的——,雪箭,差不多得了——你别这么欺负小令啊,再吓小令,她一会动手我可帮不了你。”   雪箭摘下了面具,看着小令恼怒发青的脸,他连忙举手撇清自己关系:“是公子要我们给你点记性。主意是银弓出的,他说你一定会害怕——”   小令扭了扭手,纹丝不动,她转头眯着眼睛看银弓。   银弓摇了摇头:“我说小令,你可真能睡——外面人都快死完了你还睡得流口水。你且庆幸吧,今天来的是公子,要是换个人,那刚刚的事情可真就会发生在阿鱼姑娘和你身上……到时候,你觉得那些人会先来欺负你还是她?最要命的是,你若是醒了,却没有能力做什么。”   小令由他的话想到那情景,背上着实发凉,气恼也消了一大半,她舔了舔嘴唇:“……其实当时我就喝了两碗姜茶,太好喝了,喝了一碗,没忍住……我以后再也不贪吃了。”   银弓伸手拍拍她的肩膀:“长记性就好。”他忍住了提前宣布让小令明日开始重新前去军中效力的决定。   雪箭将发生的事一并说给了小令听,听见温宣鱼安全无事,现已以“公主”的身份一同和孟沛回到麟州,小令顿时松了口气,剩下的被捉弄的气全消了。   结果等雪箭割开了她的绳子,和银弓向外走去的时候,非常叹服小声道:“就这样也没反应,果然小令妹子是不会脸红诶?我又输了……”银弓抿了抿唇,伸手向雪箭要赌资。   就在这时,听见后面小令微微咬牙的声音:“……可真是谢谢两位阿兄——这样煞费苦心提醒我。对了,我从长安回来专门带了礼物给你们。”   她说罢,从身后腰上摸了摸,握住双手小心翼翼伸出来。   “这个东西一般人我不给的,千万不要告诉霜刃他们。”   小令这人向来大咧咧,还能给他们带东西?两人听了顿生好奇,待微微靠过去,小令神秘眨了眨眼睛很慢地一点一点松开握紧的拳头,就在两人将要看清的时候,她直接出拳去,出其不意一人一拳打在了两人的眼眶上,在他们的惊呼中蹬蹬跑了出去。   两人捂住眼睛:“小令,你变坏了!”   小令跑出了门,这才发现这是一间后罩房,进深不宽,走出去便一眼先看到一排气派的正房,左右都是厢房,大概是个官邸,正有军医打扮的人进进出出,小令心中一紧,跟着一个军医走进去,一眼就看见一个麦色肌肤半裸着上身的男子。   正是那林享。   就是这个人迷昏了自己,让她又被银弓捉弄了!小令抿了抿唇,抬脚就走进去,准备好好“问候”一下他。   厢房中另有隔开的其他受伤的护卫正在治疗,一片肌肉紧绷的麦色肌肤,小令面不改色,径直走到了林亨身旁,正准备伸手去戳一戳他。   一个医官捧着涂了上药的布带过来,看见小令以为她是派来帮忙的小令,便将那布带放在她手上:“拿好,过来。”   小令歪头看医官,医官已经走向林享。   走近了才看见他肩上正上方中了很长一道刀口,几乎快要看到骨头,医官上药的时候,虽然他忍住不叫,但肌肉还是忍不住微微颤抖。   而他的背上,三三两两都是零碎的伤口。   小令没动,医官上了药,向她:“还愣着干什么?过来敷药。”   小令将那药拿过去,正好林享转过头来,他一眼认出了小令,额头隐忍的汗滴落下来,他唇色苍白,却不显得虚弱,他的眼眸明亮坚韧,向她抱歉笑了一下:“今日之事,小令姑娘,是我对你不住。”   “多谢小令姑娘不计前嫌。”   如此英气勃勃又坚韧的一张脸,就像是沙地中每年都会重新长出的蒺风草。   小令不知道怎么的,好像有人突然重重在她心口踩了一脚,把里面的血跟着踩了出来,涌到了脸上,她只觉脸上微微发热,越来越热,然后一下站了起来:“那你好好养伤。”然后转身走了出去。   医官不由叫起来:“等下,你来裹好这边伤口啊。”   小令跑出去,面上一团红。   迎面碰上乌了一两只眼睛的银弓雪箭,雪箭呆了一秒:“反应竟然这么慢……等等,谁说不会脸红?银弓你看看小令的脸,把我的赌资还给我。”   银弓笑笑:“兴许是跑这么快,上了火。”   不远处一只信鸽落下,脚上一枚小小的竹枝中是一卷很小的桑蚕纸,耀目的白,这样的纸张无论多么廉价的墨都不会晕染。   银弓取下信鸽的信卷,打开里面的东西,看了一眼,面色微微有些疑惑。   他将信笺一面交给了雪箭,一面抬头向不远处的护卫伸手:“将军还在房中吗?”   那护卫想到什么,脸上露出一丝似乎是赧颜的笑意:“不在了。”他说,“孟将军和公主换了衣衫,出了门。”   雪箭正看向手里的便笺,是风雷二城的指挥使薛竟所写。   便笺中道刚收到圣意,不日安宁公主的送亲队伍将到蔚州,届时要孟思瑜将军为送亲使,亲送北戎和亲,令孟沛先行前往蔚州等候接驾。 第48章第48章   已过了年关,因为和亲边疆战事缓和,元宵又是每年为数不多可以取消宵禁的年节,长安城中的百姓再一次微微放缓了心情。   这一个月宫中也发生了大喜事,本来已失宠的采女秦蓉发现有孕,迅速打破了睿帝子嗣方面的流言,加上南地竹节开花,却在花中得一五彩天鸟,上一次出现这样天鸟的时候,正是当今慕容太后怀上睿帝的时候。于是有朝臣上表睿帝,按照惯例理应加封秦采女极其母族,而秦国公在虚职上已贵无可加,便有人提议应当考虑空缺已经的枢密使院使。   这个职位统领全国兵马调度,更是慕容家把控的侍卫马步都指挥、金吾卫诸将的顶头上司。   ——几乎摆明了将三朝威望的元老秦家推到和慕容家分庭抗礼的地步。   睿帝保持了缄默,慕容家也没有人说话,朝中可以左右大局的万家家主甘泉侯在这个时候偏偏病了。   本以为此事已过去,没想到几天后,刚刚封为淑嫔的秦蓉在宫中赏春莲的时候不慎跌入水中,大病一场,经过诊治后,失去了孩子。紧接着秦家长子多年前逼杀花楼姬妾的事也恰到好处被抖了出来,并被爆出曾任地方太守时贪赃敛赋,然后便是秦家祖庙逾制的奏折,最后竟牵连了前朝的一桩旧案,一时秦家狼狈至极,国公及家中男子全数下狱问审。   这是官场常用的伎俩,罪无实者,他罪可替,恶无彰者,人恶以附。   秦国公府邸凄凄惨惨,但甘泉侯府张灯结彩,偌大的庭院,四五桌上都是万家的族人,甘泉侯作为家主,觥筹举杯之间,自有一番成竹在胸,但是他年纪已经大了,苍白的头发,不时的咳嗽,都在提醒他衰老的身体,现在作为世子的万淼正在成为年轻族人的中心。   “二哥真是厉害。”坐在万淼旁边的是他的堂弟,佩服不已道,“这个计谋真是一箭三雕。一面给了秦国公家希望,又给了慕容家把柄。现在慕容家赶尽杀绝,也算是耗尽了陛下的耐心,那枢密使的职位已提出,现在还能给谁呢。只可怜秦国公全家,现在陷于桎梏,只怕是谁也救不了了。”   万淼举杯再饮。滚烈的酒水顺着喉咙下来,却并没有让心情好受些。一看到火光,就想到某些无法释怀的事情。   入夜,烛火闪动如星。   万淼喝了很多酒,他站了起来,略略点头敷衍了堂弟的亲近,他只是觉得头痛,剧烈的疼痛。   他站起来向书房走去。   酒能暂时麻痹冷静的思考,可是另一个念头却又从酒醉后压不住的心底冒出来,她死了。   不是死在了天水河,而是死在了从长安去金淮郡的路上。   温宣鱼跟随的商队是北戎的斥候,他们带着从长安得到的消息在回去的路上,遇上了杀良冒功的赵武夷,全部都死在了凤翔的凤涅村,一堆火,烧的干干净净。   万淼忽然捂住了脸,有什么东西在他心里像毒蛇和愤怒的火一样蔓延。   温宣鱼骗了他,她收了代表他心意的珊瑚手钏,然后她死遁了,让他像个傻子一样私下在天水河一遍一遍打捞,自己却前往一个陌生的地方会她的情郎。   天知道他日前从那堆叠邮底中确认是给孟思瑜的信笺时,他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傻子。   可是没等他生完气,就知道了温宣鱼死在凤翔的消息。   有的人,就是连生气报复都不肯给你机会。   不远处的灯笼随风飘动,四周都是层层叠叠的黑暗,人们甜言蜜语的说笑声响彻四周。   两个小孩子提着灯笼嘻嘻哈哈追逐,突然一个摔倒,那灯笼摔在地上,一下起了火。火光起来。   万淼撞到了坚硬的门框上,只觉眼眶发痛,耳朵如同无数的云板在相互击打,以至于周围的那些说笑都变成了凄厉的惨叫。   他忽然什么都看不清了,只能看到模糊的画面,无数的刀挥下,一切都在灰飞烟灭。   门自己开了,一双手去扶他。   万淼跌跌撞撞站了起来,眼前模糊的画面渐渐清晰,他循着站起来,想看得更清楚——大宅后院深处,一个男人提着剑踹开了门,长街上杀声震天,一片混乱,他满身是血,神色肃杀走进来,妆台前美人如画,男人问美丽的娇妾:“都走了?你为什么不跑?”   女人没有动,也没有说话。菩萨高髻带着莲花冠,素色长裙跣足而坐。   他听见那个男人沉默了一下说,外面逆贼杀进来了,为保你声誉,我唯有亲手送你上路。   看不清那人的表情,但是却感受到那一种无法形容的痛楚。   男人的剑伸出去,搭在女人的纤细的脖颈上。万淼看到这里,下意识想伸出手去却穿透了模糊的画面,画面中的男人挺直的脊背和手微微颤抖着。   他知道男人等着这个女人求饶。   只要她求饶。   哪怕一声。   可是她没有。   这时一个随扈满身是血扑了进来:“世子,世子大事不好了!老夫人……小姐她们在宣华道上被堵了,那数百舆丝织绣襦金稞宝钞也全部没了……怎么办?世子,现在乱军已经攻进了内城,一直向这里而来,翊王的先锋马上就要到了。”   那随扈颤了一下,看了一眼女人:“外面兵士拿着当朝卿贵或美人的画像,正在四处搜寻。”   到了这个时候,那随扈也顾不得犹豫,按着腰间剑,咬牙道:“阿鱼姑娘本是翊王的人……若是现在献上姑娘,许可保家人性命无虞。”   模糊画面中,这个名字一出来,万淼的呼吸一瞬间迟滞。   “阿鱼,阿鱼——是阿鱼……吗?”万淼的手颤抖了一瞬,他用力睁大了眼睛,这一刻,漆黑的眼前,画面似乎突然清晰了。   他终于看见了那个女人的娇弱疏离的脸和画面中他的表情。   画面中的他似乎在笑,那笑容带着几分沉痛,在他的脚下,提出献出温宣鱼的随扈尸体滚在地上,鲜红的血撒在温宣鱼裙摆,像开了石榴花。   外面的街道更沉闷的声响已在逼近,金戈铁马之外,有肃穆的金甲声,仿佛有人在不疾不徐缓缓靠近。   “开心吗?”万淼听见画面中的自己问,“他竟然为你这么费心。”   他脸上慢慢露出一丝残忍的笑:“可我偏偏要在这个时候,亲手在他到来之前结果了你。”   可是她的脸上没有一丝慌乱,只是奇异的沉默:“只要世子想。”她说,“都可以的。”   “你以为我不舍得?”他讥诮。长剑缓缓上移,贴近了她那张娇养出来的欺霜赛雪的脸,斑点的血落在她眼角,绝色容颜上添了种宫妆的绮丽,他微微用力,“或者我也可以毁了你这张脸。到时候,可看看你那位少年情郎,是不是真的是喜欢你?”   离得近了,她身上有淡淡的茉莉花香。这种寻常的花香味绵长而又浓郁,在乡间生得更多。   这种味道在她发间和唇齿中深刻而又馥郁,让人沉溺。   她闭上了眼睛。   身后的人沉默了很久,最后忽然笑了一声,长剑收回,连同她脖颈细细的血珠,他横剑自刎,轰然倒下。   画面到这里戛然而止,只剩下渐渐被吞噬后看不到尽头的黑,万淼浑身一震,身体颤抖,他似乎在用尽全力沉重的呼吸,但是却没有一丝气息到他胸腔中,他用尽全力想去抓住那模糊中少女的肩膀,却在一阵天旋地转中,他仿佛被矫健的巨马一脚踢开了来,他的双手,他的头,他的双眼……甚至他的全身都仿佛被烈火炙烤一般,他跌跌撞撞再度摔在地上,用手去抓前面一丝光,但什么也没有,这时候,只有一双柔软的手握住了他的手。   过了一会,那双手和温暖的胸脯抱住了他,那温暖的身体仿佛烈火一样烫人,又像冰一样让人舒适。   他用力身后按住剧痛的额头,努力回忆方才那些画面,烈酒和混乱的记忆让他的头仿佛要裂开。   他知道,他就知道。那并不只是梦。   是有过的,是他的。   可是,她却……死了啊。   “不要走——”   他伸手按住眼睛。   这时候,那只温暖的手将他像孩子一样抱在了赤-裸柔软的胸口:“……我不会走。”   一双柔软的唇吻住了他的,他在混乱中被点燃了欲望……而此刻外面的喧嚣声正好,元宵的日子,值得一杯最烈的美酒。   ~*   麟州城中的宵禁并不严格,特别是在风雷二城的军队入驻后,因为良好的军纪,反而促成了城中治安的转变,一时之间,三三两两的夜晚一点一点热闹起来了。   沿着麟州唯一一条麒麟河,都是三三两两的行人,元宵节的花灯也粗糙热闹挂着。   河水里也有三三两两的河灯,百姓们舍不得蜡烛这样的物件,都是用一个小小的核桃壳,里面加了一小根灯芯草,然后用一点点油脂点着——通常还没到河中间就沉没了。   温宣鱼换了一身男装和孟沛走在人群中,衣衫的边襟上都有毛边,看上去毛绒绒的,愈发衬得唇红齿白,她头发全部梳起来,用了一根木簪就稳稳固定在头顶。   一路上,温宣鱼阿嚏连续打了好多个喷嚏。   她揉了揉鼻子,转头笑:“听我阿娘说,打喷嚏就是有人在想你。肯定是他们在想我了。”   孟沛掀唇一笑:“阿鱼妹妹在长安岂不是从早到晚都在打喷嚏。”   温宣鱼听懂了他话中的意思,向他皱了皱鼻子,别过头去。他伸手想要去捏捏她可爱的小鼻子,却不妨她已跑了出去:“看那里。”   他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看到前面的桥上有一排漂亮的竹筏,上面挂着灯笼,漂亮极了。   她跑得快极了,赶上了第一艘将要开拔的竹筏,然后跳了上去,向他摆摆手。   孟沛微微笑着摇了摇头,眼眸里带着罕有的温和。   她本该是这样的,轻快的,快乐的,狡黠的,是他的。   ~*   很久以后,在酒意和身体的冲动彻底停滞下来后,万淼终于自浑噩中恢复了清明,房中有挥之不散熏香的气息,他转过头,目光渐渐聚焦,看见了月光下身旁秦筝苍白似乎在忍着疼痛和眼泪的脸。   他们似乎发生了什么,似乎又什么都没发生。   但身旁女人的模样分明是求怜委屈娇柔的模样。   这位秦国公的嫡女,在求告无门后,竟然也用了她最不屑的庶妹的方式,来求他的帮助。   过了片刻,万淼撑着头坐了起来,他一件一件穿上衣服,理智和冷静也随之回到脑海。   金尊玉贵的秦家嫡女秦筝此刻拥着万家婢女的衣衫,她颤抖着而又沉默着,遮挡了赤-裸的胸口,等不到对方的问话,她于是只能先开口,仰脸咬唇恳求他:“世子——”她的另一只手下藏住了发簪,如果得不到想要的东西,今日的她便只能赤-裸着死在万家府邸里。   ——她若死了,那个给她出主意的人便会想办法进万家宅邸,让她死公之于众,用她的声誉和命换秦家的最后一线生机。   万淼已下了床榻,他披上外衣,没有回头,沉默了一下,道:“给你一个名额,想好了要救谁去找我的随扈玄安。”一命换一命,等价交换,向来是万家的做事风格。   秦筝一听如此,顿时心里一喜,这个主意看来果然成了,她不顾一切跌跌撞撞一下扑下床来,想要去抓万淼的袍边再得到更多:“求世子可怜可怜筝儿,让我留在您身边……”   床边的香炉里面是将要燃尽的香料,扑过来的秦筝撞翻了香炉,香炉滚在地上,星星点点的红,万淼一脚踢开了去,黑暗中他松开了未穿的袍子,带着几分厌恶任由那袍子落在地上,丝织物的欲燃味道掩盖了其他气息。   她顾不得滚烫的火星,伸出赤-裸温柔的手……   他侧眸回头,看着她,看着那张美丽却卑微的脸,就像是看一只不自量力的蝼蚁,声音冷酷无情:“滚。”   他走了出来,追踪传令的随扈正好从外面回来,见到万淼如此形容,似乎有些惊异。   万淼忽道:“书房中那个女人出去以后,发卖去南巷吧。”   南巷是都城下九流所在,在那里十个铜板就可以得到一个女人。   随扈有些吃惊,看向后面换好了婢女衣衫出来的秦筝,他认得这个出身高傲的女人,微微迟疑了一下:“喜欢用身体做事的女人,自有她应该的去处……今晚所有当值的家奴都处理掉。”   随扈闻言心头一震,不再去看低头向外走去的秦筝,他恭敬称是,向这位万家未来的家主汇报此行的结果:“世子,旨意已送到了金淮郡薛竟指挥使处,按照您的意见指名要孟思瑜作为送亲使前去蔚州。”   万淼顿了一下,慢慢问:“追加的和亲妆奁礼品是否一起送到?”这一份封印的礼单后面是送给北戎的一封特殊信,毕竟新增的妆奁不是白给的。   她既死了,那个男人更不应该活着。   被戏弄的愤怒只有用血方能平息,他将要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碾死这个孟沛,而死在北戎,也意味着永无和她再见的可能。   心腹随扈迟疑了一下,道:“那个赵武夷呢?是不是要……”   万淼道:“不,此人贪婪无状,按照他上报的战功给他破例升官看赏,得到的他的那些密报也不必上报,让他有足够的能力做他想做的事。杀人不过头点地,但造反的罪——株连九族,牒刑闹市。”除了这个,剩下的重点便是万家和他的前程,“让赵武夷做饵鼓动刺-激凤翔那个草包慕容全,若他们反了。我会亲去凤翔。”   他的酒已经醒了,却仍然有一种梦魇般的浑噩。   “我去个地方,若是有人问,便说我睡下了。” 第49章第49章   在佛教盛行的大雍,道士的地位严重受到挤压,他们从城中的观邸搬到了城郊,然后是远郊,最后只能是山野之中,孤独而又随遇而安。   在万淼最开始噩梦梦魇的时候,曾访过一位得道高人,那老道看起来似乎有些眼熟,只是形容落魄,衣衫褴褛,却收拾很是干净。老道说一日只有一卦。每卦酬劳十个鸡卵,半生半熟。   那一次,万淼得到的卦象是乾卦,乾道变化,各正性命,卦在西北,两人坐在屋檐下,房顶的野草被风吹下,落在万淼身上,他顿时面色难看,余光看过去。老道却摸了摸胡子,笑道:“公子此行应颇有收获。来之路上落草,对应一个莱。”大雍西北,担一个莱字的只有蔚州边缘的莱县。   老道又道:“公子回头,目之来者,岂非正好一个青睐的睐。”   但临走时,万淼用的那茶碗因随扈着急起身,不小心摔到了地上碎成了两半,那老道心疼茶碗,不住叹气,最后说,本来他和那位故人是有缘的,但因为这一损,倒成了无缘。   万淼的随扈有些不安,生怕锅在自己身上,忙代主发问:“真人此话何解?”   老道用干枯的手捡起地上的碗,苦着脸道:“这碗本是圆的,但公子不当回事,就一下碎成了两半,这不是就不圆(缘)了吗?”   随扈闻言倒是松了口气,分明狗屎胡扯啊,只当这老道是要索钱,忙给了多了些银钱叫他闭嘴,等主仆二人离开,到了山下,随扈只觉兜里沉甸甸,伸手一摸,却发现那给出去的银钱竟然又原封不动到了自己兜里。   后来万淼果去了莱县,并没有解开心结。但自从知道这位温家四小姐温宣鱼就是来自莱县后,便总是隐隐想到这一桩旧事,只可惜后来随扈去了两次,都未曾见到那老道。   但今日的这旧忆,仿佛某种冥冥中的天意,让万淼觉得能再见那道人一面。他纵马出府,过了朱雀门外街巷,外间此刻游人如织,元宵节到处张灯结彩,马不得前行。他又转了码头东向衡大街,穿过鸡羽瓦子,前面人却更多,唱着歌儿卖旧衣的,就着酒楼的灯火剃剪的,做剪纸的,抬着软轿的花枝招展的娇娥,四处都是人,空气中都是积攒的热闹。   马走不动了,万淼只得勒马下来,方待上桥,却忽听有人叫他,他转过头去,顿时一愣,那人竟是他欲要去寻的老道。   老道看起来更瘦了,黑白的头发稀疏簪在头顶,冬末尚冷,这老道不过一件单衣,脚上的布鞋也露出脚背,脸上赫然还有不甚明显的指甲印,也不知和谁打了一架。   “公子可是在找我?”老道摸了摸山羊胡子。   万淼看了他一会,微微点头。   “我日卜算一卦,算着和公子还有最后一卦的缘分,故而在此等候。”老道笑起来,形容亲和,丝毫没有高人的矜持疏离。   万淼便走过去,在他那过份简陋的卦摊前坐下。   老道推出一张不知道哪里捡到的黄表纸,发叉的毛笔搁置在一旁。   “公子今日是抽签、占卜还是测字。”   万淼看了一下那毛笔:“抽签吧。”   老道嘿嘿一笑:“请。”   万淼拿起那签筒,里面只有三根签,他取出一根递给了老道。   老道拿出来一看,微微顿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惊色,过了一会他问:“公子是问前程,还是问运势?”   万淼道:“我想问一位故人。”   老道微顿了一下,道:“如此,请公子赐字。”   万淼伸手执笔,在黄表纸上写下了一个鱼字,但因为墨汁浸润,那鱼渐渐晕染开来,他的手也沾上了墨汁,在上面留下晕黄的廉价墨汁,仿佛一只手掌。   老道看完了那字,再问:“公子是问前程,还是问姻缘?”   万淼看老道,老道捻着胡子笑起来:“所谓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公子问哪一样?”   万淼迟疑了一下,伸手在那鱼字上点了一点,但那薄薄的纸张被风一吹,翻了一下,盖在了旧木桩子的桌板上。   老道道:“鱼贴于木而求之,公子所问之人并不在此间。而所寻所思若缘木求鱼,劝公子一句,两位本是强求的缘分,此生不可强求。”   占卜当中向来注重外应,此和卜算着的灵觉高低相互呼应。外应指的是在卜算断卦时,突如其来的意外或者变化。这细微的变化,通常才是赋予卜算者的真正昭示。   万淼默然了一下,只道是老道说此生已无望,是啊,温宣鱼已不在。他想了一想,终于再问:“若是问前程呢?”   那老道闻言,颇有些遗憾叹了一句:“老道儿日均一卦,今日已结。”他伸出手来要卦资。   “在下明日再问真人。”   老道摇头:“某一生从出师起,只余三千六百五十卦,今为公子是来送最后一卦。”他看着万淼,叹了口气。   万淼沉默了一会,忽问:“人当真有前世吗?”   老道迟疑了一下,还是回答了他的问题:“凡事都有度,过犹而不及。公子信事在人为,凡事在握。也当知境由心造,万万不可过于执着,伤人,伤己。”他道,“公子,我已道破天意,实不能再卜。这一句话就送给公子吧。”   说罢,老道匆匆拿起简陋摊位旁边的一把旧纸伞,其他什么也没要,他依旧拿了十个鸡卵的等值卦资,几乎是要跑着一般,快速向着人群中去了。   那老道去了,旁边另一个汉子这才大着胆子走向牵着骏马的万淼,殷勤来告状:“公子,你可莫要听那老道儿胡诌,他今儿来到这占了位置卖卦,你来之前问了好些人,只有一个女人找他算了一卦,算了又忽说不准,死活不给他钱,方才才打得那样。他方才还问我要不要算呢,说我今日有血光之灾,还说道中他的小徒病了只想要吃一碗滴酥水晶脍,就便宜给我算来着……公子看看,就这还说什么只能日算一卦,今天已经两卦了——瞧他那疯癫样,这样大好的月夜,偏偏要拿伞?”   话音刚落,本晴空万里的天际忽然响起一声闷雷,滚滚的春雷翻卷一声,便是一声雷击,然后前面一声惊呼,只看那老道在前方一树下的滴酥水晶脍摊位前,砰的一声被雷轰了个头朝天,满身顿时着了火。   四周一下惊呼起来。   万淼沉默看着这一切,过了一会,他转头看向旁边那个呆呆看热闹的汉子:“所以,刚刚我问的话,你都听见了?”   ~*   早春的雷,向来来得不是时候,一声闷滚之后,却又安静下来。   此刻的麟州城,并没有因为这隐隐一声闷雷影响任何热闹。麟州的穿城河道只二,在入城时候分开,被简单成为南河和北河,两旁种满了桃李枣树,逢了早春花开时,洒了一河的花瓣随波逐流。   南河水流和缓,又拓宽了河道,便有了麟州特有的竹筏挑灯夜游,三两人拼坐一条竹筏,船夫在后执长杆,齐齐进了那花灯铺满的河道。   河岸上是各种江湖买卖人的天地,长安会有的百戏少了些,歌舞差了些,但倒吃面,吞铁剑,吐火球都是有的,只要瞧得热闹,往前面的罐儿瓦儿里面洒上一把钱的也是有的。   世道不好,这元宵节庆,买卖之人无不使出浑身计俩。   温宣鱼跳上了第一条竹筏,竹竿一撑,那竹筏便微微松开了,向着河里缓缓前行,那船夫年纪极大了,满头的白发,动作却极为利索,一收一起之间,船就稳稳顺着河道向下。   温宣鱼向孟沛招手,示意他上第二条后面的竹筏。孟沛并不着急,直接向前走去,走到了前面的桥头,他一手按在栏杆上。温宣鱼看清了他的企图,顿时一惊,连忙摆手,孟沛促狭一笑,他垂下眼眸,利落翻身。   在那竹筏过来一瞬,他从上面跳了下来,惊得竹筏微微沉,温宣鱼差点滚了下去,幸好抓住了撑杆的船夫,却还是禁不住一身是水。   “你!”   孟沛伸手给她去擦脸上的水,被温宣鱼推开:“阿兄分明就是故意的。”   孟沛含笑摇头:“阿兄分明不是故意的。”   船夫稳住身子,笑道:“公子真是好身手。”   路边有人敲大鼓,咚咚的声音就像是擂在人心上,那老船夫立刻微微移动了竹筏,有些自豪向两人介绍:“那敲鼓的是我小孙女。今儿刚刚十岁,但可有力气,家里就她学会了我这手艺。”   温宣鱼转头看去,果然见到前面桥头右边,略微开阔的一片空地,支了一面破旧的皮鼓,那十来岁的小姑娘正轮着比自己胳膊还要粗的鼓槌,咚咚敲打。   听起来是一首民间小调。   却因为这小姑娘的表演而多了几分落拓的写意。   旁边另有简陋的几张桌子,一个身姿略显丰盈的妓子正在跳舞。   孟沛看了一会,道:“老人家以前从过军?”   老船夫笑:“前朝的时候上过金淮那边打北戎,后来腿断了,就回来了。我这也没有别的手艺,就会这两样,正好都用上。”   温宣鱼低头,这才看到,他的打湿的裤管下右腿下面是空的,绑着一根木棍,紧紧卡在竹筏上,难怪方才那样也没有掉下去。   ——可是这样的断肢用这样简陋的方式包扎,这是何等的毅力才能做到。   温宣鱼问:“怎么只有小妹妹,家里其他人呢?”   老船夫嘿了一声,道:“有个儿子,几年前在北边被扣了,要赎金呢。送了一次,到了又要涨价,前儿听回来的人说跑了,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现在也没回来。儿媳妇回娘家要钱,被她父母留下,现在也没回来,不过倒是很记得我们,总托人送些吃的来。”   温宣鱼看了一眼方才跳船的孟沛,孟沛也有些歉意看了她一眼。   他拿出一些银子:“抱歉,刚刚没有注意到。”   老船夫立刻推辞:“没关系,客人不必这样。我们也都是靠手艺吃饭。”   竹筏渐渐漂近了小女孩的位置,老船夫看着小孙女,小孙女也看到了爷爷,立刻更加卖力起来。但她毕竟还是个孩子,鼓声好听,毕竟不如舞蹈好看。   ——人群大部分都在那妓子旁边。   小孙女满头是汗,却只是给那妓子做了配乐的陪衬。   他们的竹筏在这里够久了,后面三三两两的竹筏也都靠了过来,老船夫不得不准备继续前行,完成这一趟旅程,毕竟也还要准备接别的客人。   就在这时,温宣鱼忽道:“小妹子的鼓很好,倒是让我想起一首小调。”她向船家要求去靠了岸,然后跳上了岸。   走过去的路上,她随手从面具摊贩上拿起了一个白脸桃花的树皮面具,粗糙而随意扣在脸上,走上那石阶,她向着那小妹妹点了点头,手腕微微一动,清亮的歌声从她面具背后缓缓流淌而出,起初只是很低的,但渐渐清亮,越来越婉转,犹如一声夜莺的鸣叫响彻在夜间。   这是北地广为流传的民间小调。   据说是一位流落到北戎的歌姬所作,既有北地的苍凉,又有大雍的锦绣缠绵,仿佛苍茫野地中逐层而开的绮花,又如盛夏高山御风。   周围的人起先还在喧嚣,然后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渐渐安静下来,连同那老船夫的小孙女也微微一顿,但只是一下,另一个带着面具的男人伸手接过了她手里的鼓槌,几乎幡然一新,那一份落拓变成了磅礴的气势,轰然如同军鼓,温宣鱼站在了皮鼓旁边的最高的一块顽石上,一手背在身后,微凉的风吹送她的袍摆,飘飘欲去。   一曲以后,她一手垂下落在身前,行了一礼。   下面顿时欢声一片,有人大声叫起来,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温宣鱼闻言不动,转头看着那呆呆的小姑娘,向她指了指那个前面的陶罐。小姑娘立刻回过神来,捧起陶罐走到人群前,很快,一文钱,两文钱,扔了进去。虽然很少很少,但足以积少成多。   这已经是她和爷爷从来没有挣到过的数额了。   最后,小姑娘走到了人群旁边,一个衣衫不俗形容俊美的年轻男子看着她,小女孩捧着陶罐还没来得及说一声谢谢您,他竟然就直接悄悄放了一个足额的元宝进去。   小姑娘这回真的彻底呆了一下。 第50章第50章   元宝落在罐子里,细微的滚落声湮没在周围的起哄声中。   而在这时,小孙女却嗅到了一丝淡淡的腥味,那是草原人的味道,她抬起头来,微深肤色的年轻男子,他的头发很长,下巴瘦削,束在头顶垂下细密的小辫,虽然穿着汉人的衣裳,手腕却佩戴者北戎人才有的软皮护腕。   即使两国交战,但私下的生意交往却并不少。   小姑娘有些不安舔了舔唇,小声道:“谢谢公子。”   那年轻人只看着台上那面具少年,没有说话,等小孙女将要走的时候,他才用带了北地口音的汉话慢声道:“倒也不必客气。”   小姑娘收完了一圈,捧着陶罐回到温宣鱼身旁。   “姐姐唱的真好。”小姑娘眼睛里冒着光。   此刻温宣鱼虽然是男子打扮,带着面具,但清丽的歌声一响起,便很容易叫人听出来。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温宣鱼歪头看了一眼同样带着面具的孟沛,孟沛也在看着她,他微微颔首,示意她到此为止即刻。   温宣鱼心下了然,一撩袍摆跳下顽石,伸手拉过那小姑娘,没有去动那破败的皮鼓,而是直接一并踩着板子跳上了竹筏,水波微微荡漾,竹筏撑杆离了岸,留下岸上一声声可惜和热烈的挽留。   “说了还有一首的!”有人在大声喊,“不要怕羞啊。”节庆中热闹的嬉笑声和起哄声响起。   温宣鱼耍赖:“可是又没有人敲鼓。”   水流潺潺,她站在船尾,带着面具看不清容貌,但水光中满河的月亮碎成金边,仿佛在她脚下裹了玉光,衣襟在夜风中微微摆动。   一旦让人想到这是个女子,便很容去幻想这面具下该是何种的容貌。   就在这时,忽听一首古老的鼓点小调缓缓响起,这是很老的一首旧曲,随着旧朝的湮没会的人也愈发少了。   词极简单,据说曾是一位和亲的公主所创,不过短短数句,用回文的形式反反复复诉说着对家乡的思念。   那鼓点极准,又因为克制的力度,形成了一种迫人的震颤。   意外而惊喜的喝彩声爆发起来。   起先有人在叫温宣鱼:“小阿姐,可能再和一个否?”   随着鼓点小调蔓延,渐渐的,不知哪一个老妪先开口,然后第二个,第三个站定了回过头来……渐渐竟形成了了低低的合唱。   温宣鱼上一世曾无数次听过吴嬷嬷唱过这样的老调,但却从没在这个情景下听过,带着新春的喜悦和不知未来的思念悲伤。   她听得心头一颤,情不自禁转过头看去,只见那桥边皮鼓旁一个微深肤色的年轻男子正单手执鼓槌落在皮鼓上,船头缓缓进了那看不见光的涵洞,终于谁也看不到了,在众人渐模糊歌声中,她低低的歌声于是顺着那漆黑的夜色混合着鼓点哼起,在涵洞中仿佛天籁般的回音,涵洞中本来尚有三两竹排,此刻随着鼓点一并停下了驻足聆听。   一节之后,鼓皮忽然破了,哼唱并未停止,更模糊的爆竹声忽然响了起来,将方才的迟滞和一瞬间的怅惘都像刀一样切开。小孩子的欢呼声和笑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他们进了桥的另一边,这里并不适合靠岸,但孟沛向船夫示意,他们于是在岸边登上了岸。   在黑暗中,他的眼睛像豹子一样灵敏,准确找到了下脚的地方,石阶上的青苔都已经干枯。   温宣鱼感觉一只手牵住了她的手带着她向前走,他的手干燥温暖,充满力量,握住她的手的时候,就像是抓住一只展翅的鸟。   一步,两步……渐渐。   温宣鱼隐隐察觉到他似乎有些不对,他的手的力度未免力气太大了些。   她的手有些疼,不肯走了,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仰起头微微蹙眉看他。这一刻,蛮空圆月,清辉从河边的阴影中落在他头上,也落在了她的脸上,孟沛垂下头看她,然后另一只手摘下了她的面具,将那白面桃树的面具扔了出去。   面具落进了河水中,噗通一声又从水下飘了起来,然后飘飘荡荡晃了出去。   温宣鱼还没有回过神来,他已经低下头来,轻轻吻着她,起初是很轻的,渐渐他的呼吸盖住了她的呼吸,唇齿之间,她敏锐察觉了他的情绪不太对,她退后一步,但孟沛伸手扣住了她的手腕,只是很轻用力,就将她完全拉了过来,她完全撞进了他的怀里。   他的手扣住她的肩膀,掌心的温度滚烫。   “季泽哥哥……”她不明所以,却敏锐察觉到了危险,她不知道孟沛怎么了,但是他显然是在生气,为什么生气,是因为她的小调吗?可是并不是才是,那时候他也在,那是因为什么……   思路很快为他的吻变得愈发混乱,她微微喘气,他离得那样近,唇齿根本容不得她分心。   就在这时,有另外的竹筏经过,水声喧哗,她有些不安想要转过头看过去,像是惩罚她的分心,他伸手扣住了她小巧的下巴,再一次吻住她的时候,他的吻炙热而又强悍,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让人耳红的叹息从唇齿逸出,他的身体越发火热滚烫,然后拥住了她。   温宣鱼终于有些慌了,她敏锐察觉到了他身体的变化,这一瞬,仿佛有什么记忆突然在身体苏醒,她忽然感到那陌生而无法控制的恐惧,她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一下推开了他。   她微微颤抖站在原地,孟沛却被推开向后退了足足两步,他站定了,看着温宣鱼。   他的脸隐匿在黑暗中,温宣鱼看不清楚,她只感到自己几乎要涌出的剧烈的心跳。此刻四周的说话声好像忽然从被隔开的帷幕外汹涌而来,她口干舌燥:“季泽哥哥。”   片刻,他没有说话,向她走了一步,并没有牵她的手。   “走吧。”   他的声音如故,但温宣鱼心中却闪过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她转过头,他察觉到了,于是低头对她轻轻笑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笑却让她心中某个地方酸了一下。   他们走出那岸边的阴影来,明亮的花灯很快照亮了温宣鱼那张美丽微红的脸。   突然,她看见了远处正跑过来的小令,顿时扬起手,向小令摆了摆手,小令立刻笑着跑了过来。   岸边的人群已经散了,方才的人群散落在不同的地方,唱着那支小调的老妪早已不在。但那曲调却仿佛还在耳边。   就是这样的小调啊,在金淮的边城小酒馆中,他上一世曾经无数次听过。   但这一支小调和和上一世的版本略有小小的不同,在用词上,这细微的差异主要来自这一世几次发生的战争和胜利,上一世没有这样的胜利,自然也不会有这样的用词。   而在漆黑的涵洞中,温宣鱼唱的是上一世的词的版本。   ——根本不可能有人知道的上一世的版本。   那一刻,孟沛仿佛突然从听见了更香中落下的铜珠,他仿佛忽然明白了之前她和记忆中种种并不相同的缘由。并不是他记错了,而是另一种可能……   他可以重来一次,她自然也是可能的。   一思及此,他只觉重重挨了一棍。   她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只能装作不知道,他生气自己的迟钝,又难受她的沉默。   甚至一想到在她完全记得情况下,为了他的前程,选择了再次回到了长安,她在明明知道所有的情况下,还不得不和万淼慕容钧虚与委蛇,他便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而再一想到她去见过的这个人,可能曾经和她有过那样的亲密接触,孟沛便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占有欲,他只想重新覆盖她的所有记忆。   ……是他太着急了,吓到了她。   不远处一声滚动的春雷轰然一声响起,是风雨欲来的征兆。   “所以,阿鱼,你什么都知道对吗……”他看向前面和小令站在一起的温宣鱼。   她自然没有听见,只是听小令说了什么,轻轻笑了起来,脸上都是微微的笑意。她转过头来,看向孟沛,眼睛明亮温柔,她向他一笑,孟沛就像是一只猫被捏住了脖颈,他慢慢也笑了一下。   ~*   岸边的两人已经离开,站在竹筏上的年轻男子这才拿起了手下送上来的那个被打湿的白面桃木面具。   他的心腹看着不远处只看见人影的那祖孙两人:“王子,刚刚您给的那金元宝,要不要?”   詹台鲁斜睨他一眼:“本王子给的东西,什么时候反悔过?”   心腹未言。   詹台鲁又轻笑了一声:“何况,这偌大的麟州城,马上就是我的了,反正都是拿自己的东西,着什么急?”   竹筏旁涵洞中方才隐匿的三两竹筏上的人都沉默着。   “有点意思。”詹台鲁看着不远处孟沛等离开的身影,摸了摸下巴说,“看到了吗?那位就是大雍给我送来的公主。”他脸上似笑非笑,“比我父亲和哥哥身边那两个可漂亮可人多了。嘴也甜。”   “王子?”手下有些不明所以詹台鲁的意思,本来他们是趁着元宵潜入麟州城,看看此城的守备情况,方才看到孟沛同温宣鱼出了刺史府,便一路尾随。   能让孟沛亲自陪同的,自然不会是一般人物,几乎很容易就能想到那位刚刚进了刺史府的和亲的安宁公主。如此倒好,若能找到机会来处理掉这次碍事的公主,再找个借口继续发难更好。   但现在看到孟沛和温宣鱼在树下的那一幕,詹台鲁却突然有些改变主意了。   “我最讨厌强迫女人。”他手上勾着那白面桃木面具,“既然她有这么一张甜嘴,那本王子倒不妨做个顺水人情。多待两日行动也无妨,明日便安排迎亲,容我来庇护一二。”   “顺便,再给我的小可人报个仇。” 第51章第51章   一场惊雷后并没有落下雨来。   低沉的气压覆盖在半空,就如同麟州此刻的局势,今年北戎南侵提前,年节之前就挥师南下,绕开了金淮郡,借道西洲攻进了蔚州地界,占据蔚州瑞玉县后,竟然驻扎起来,接着以此为据点,不断向周边袭扰。   睿帝惊怒,一面再度加强了蔚州相邻等地布防,另一方面紧急从金淮郡调动精锐前来守住北戎南下的凤翔麟州两地,赵武夷便是在此情况下来到凤翔,并和凤翔节度使一拍即合,两人臭味相投相见恨晚,直呼知己。   而孟沛则按照计划到了咽喉麟州。   为了缓和两国边境局势,睿帝同意了万淼上书的提议,送义妹安宁公主前来和亲,并岁币辎重共计三十万贯。   其中十万贯是随驾前来,另外二十万贯则直接用的凤翔麟州两地今年应纳的税赋。   ——因新上任的大司徒挤不出来银钱,便上表称这样做可以更直接激发凤翔麟州两地对北戎的仇恨。   但两次都地处西北,物资本就不如南地丰饶,原本收的税就多,拆了东墙补西墙,勉强糊弄过去。现在一下要拿实在的十万贯和亲妆奁出来,两地首官都在暗暗骂娘。   凤翔节度使早将凤翔当成自己私地,日常搜刮自己尚且不够,哪里还愿意出钱,便找来赵武夷商量,赵武夷正有反意,看热闹不怕事大,当下便出主意道,若是这安宁公主嫁不成,岂不是就什么都不用出?更有甚者,那公主带来的十万贯也大可以保管或者遗失什么的理由进了凤翔财库。   凤翔节度使心中大动,便不动声色示意赵武夷去促成此事。   因安宁公主身旁随扈较多,且有禁军护卫,在凤翔也不可能大张旗鼓做出什么事,赵武夷便用了他那张小白脸和巧嘴儿哄得安宁公主偷偷从驿站跑了出来。   本以为此事已成,没想到这送亲的郎将竟然胆子比赵武夷还大,竟然明目张胆弄了个假公主继续送亲。赵武夷又惊又愤,事已至此,只能兵行险招,他咬牙安排手下铁甲斥候等待出了凤翔地界,直接扮作北戎乱匪截杀,却没想到被人半路救了去。   救人的正是他恨得牙痒痒的死对头孟思瑜。   这孟思瑜不知道是不是开了天眼,总是能准确提前预判战场的判断,几番晋升,竟然已比他高出半截。最后一次,他为了军功杀良冒功时被孟思瑜发现,他只能先下手为强,立刻花钱找了关系调动南下前来凤翔驻地。   本以为终于不用见此人,没想到不到数日,这孟思瑜竟也跟着调了过来,听说还是主动的。要不是他知道这孟思瑜有个乡下未婚妻,都怀疑此人是不是看中了他的好样貌。   更可气的是,这麟州现在没有节度使,只有一个病恹恹的刺史,所以,孟思瑜的职位还是比他高一些!!   元宵节到处张灯结彩,赵武夷心情仍旧很差,派去的斥候一个没有回来,而孟思瑜一个手指头都没有伤到。   “孟思瑜!!”他咬牙叫出这个名字!又喝了一杯,在凤翔城中枯坐了一天,这时那安宁公主的小厨房送来了几样她亲手做的小吃,赵武夷忍着心中不悦,向那婢女点了点头,挥了挥手。   婢女欲言又止,却不敢多说。   不知何时,门口忽的传来一声笑:“将军看起来心情不太好。”   赵武夷抬头,有些警惕看了来人一眼,见只有来人一人,倒稍稍镇定了一下,他伸手摸腰间,但今日元宵并未佩剑,只不动声色道:“公子贵脚踏贱地,真是稀客。”   詹台鲁笑了一下:“我来,是想和将军交个朋友。”   赵武夷嗬嗬干笑了一声:“你我之间,立场不同,国仇血恨,怕是很难交上朋友。”   詹台鲁道:“你们汉人有句话,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我们有共同的敌人,未必不能成。赵将军勇武果断,乃是做大事的人,可惜你们金淮的那位沈之介不但不爱惜良才,还任人唯亲,让薛竟、孟思瑜这样的寒门流寇之流做到如此几乎一人之下的地位,我替将军不值。”   赵武夷抿嘴。   “将军的母亲曾是前朝末帝厉氏一脉,而我母亲,也曾是厉氏的公主,说来,我们身上本就有一部分同样的血脉,按照将军的习俗,可叫我一声表弟。我前日见了厉氏几位旧人,有人同我提起将军,说将军是个可以争取的朋友。”   赵武夷微微抬头。   詹台鲁双手撑着桌面,看向赵武夷,似笑非笑:“我知道,将军心有鸿鹄之志,如何甘为人后?我北戎和大雍的子民不同,我们不爱种地,土地对我们除了放牧并无作用,我们要的不过是每年少少的岁币和和平的边界。听说睿帝要凤翔麟州各自送十万贯妆奁同公主和亲,若将军合作,除了现在北戎占据的瑞玉县,连同将来这麟凤二州,本王做主,皆可送给将军。”   赵武夷微微呆住,他下意识伸手端起桌上的酒杯。   詹台鲁伸手按住他的手:“这酒冷了,将军昨儿又说胃疼,少饮为好。”   詹台鲁的计划并不麻烦。   在北戎头痛的悍将里面,作为薛竟左膀右臂的孟沛无疑是最麻烦的。詹台鲁已得了长安城中的密信,此次送嫁最后一段路,会由孟思瑜作为送亲使。   他会在蔚州做好完全的布置,让孟思瑜这次送亲有去无回,然后趁着麟州群龙无首的时候一举拿下麟州。   而赵武夷的作用便是借着送妆奁的名义前往麟州,届时里应外合,在清理完这一批强兵悍将后,他作为大雍的将领接管麟州。   赵武夷还有些迟疑:“那若是麟州那些孟思瑜的人压不住呢?”只要有人逃出去,他的所作所为必定曝光,到时候他如何服众?   詹台鲁摸了摸下巴,歪头笑,小辫子垂在他英俊的脸旁,掩不住他微微松开的护领下的纹青:“将军忘了小王的风格,小王做事,何时留下过余手。”   赵武夷的确心动,于是他问:“我如何能相信你?”   詹台鲁便将怀中一封信取出,送到了他面前,赵武夷满腹狐疑,伸手打开,看到上面熟悉的字迹,心里微震,等他看完了信,轻轻咽了口口水。   詹台鲁笑起来,一手拿过信:“你们汉人向来喜欢说养虎为患,可没有患,哪里会需要猎人呢。再说,将军是得过万家恩惠的人,也自然认得这位公子的字,没有万家,就那些杀良的事就够将军的脑袋在城门挂三天了。詹台家和万家的合作远比将军以为的早,这份珍贵的友谊也比将军看到的深。现在将军已经知道了小王所有的底牌,请给一点诚意吧。”   赵武夷咬了咬牙,点了点头。   詹台鲁走出去很久以后,本来端着托盘亲自来送酒水的安宁公主温宣珠还站在原地,她自从和亲旨意下达那天开始,就没有一刻不想逃跑,她又不傻,她自然知道万淼在清理了她二哥之后,不会放过她。这一场请旨的和亲就是给她送死的黄泉路。   北戎的妻子哪里算作妻子,父亲死了,儿子可以继承除了母亲以外父亲的女人,哥哥死了,弟弟也同样如此。北戎人茹毛饮血,北地苦寒,语言不通,如今两国还在交战,将她扔进去,只有凄惨死去的下场。所以一得到赵武夷那一番同情和爱慕的谈话后,她便咬牙跑了出来。   但是……现在。   温宣珠浑身僵硬,看着那小王子詹台鲁走出去,她呆呆站在柱子后,紧紧咬住唇不让自己的牙齿发出颤抖的声音。   ~*   第二日一大早的时候,刺史府邸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正是凤翔的副都督赵武夷,他浩浩荡荡带着人人马,送来呈递给安宁公主的珠宝首饰衣料牛马若干。   车马收尾相接,从城门口走到刺史府,一路引起无数人围观,路上有百姓窃窃私语,说起那传闻中的麟州也要出十万贯为公主送嫁,捂紧了自己的钱袋子和铜蜡铃。   但也有人奇怪:“但刺史大人并没有下达征税和动用府库的命令呢。”   另一人道:“笨。现在麟州做主的是金淮来的孟将军。现在这年头,谁有兵谁就有话语权。”   先头说话的人又问:“那孟将军怎么还不动手征呢?”   另一人呆呆回答:“兴许看不上我们的钱?这麟州的税还算好的,都征到十年后了,再来,可一滴也没有了。”   此时的刺史府,热闹极了。温宣鱼穿着一身漂亮的嫁衣,凤冠珍珠霞帔,手捧碧玉镶金的玉如意,另一只手上袖子里藏了一把匕首。   孟沛一身常服,半蹲在她面前,伸手捉了她的手,从那盖头向里面看,芝兰一般的可人儿,脸颊微红,愈发显得艳丽动人。   她看孟沛,有一点紧张,却很信任,重复孟沛给她的计划:“送过去之后,按照北戎的习俗,不会拜堂,会送我三次酒,我要选中中间的一杯喝掉,另外两杯送到房中,等新郎前来,一起共饮。这个玉如意的头上有秘药,只要一点,他喝了就会昏倒,这时候我和小令一起动手,你们在外面动手,然后里应外合,直接解掉瑞玉县之围。”   所有的悍勇的兵士都会伪装,马车和箱子里面也没有一样大雍百姓的血汗钱。   孟沛鼓励:“记得很好。很清楚。”他目光温柔看着她,拉过她的手,在唇上亲了一下。   温宣鱼道:“如果他不喝呢。”   孟沛笑:“小令会让他喝的。这个装扮真适合你,口脂好像浓了些。”他伸出手指,按在她唇上,轻轻摩挲,在唇上激起细微的触感。   温宣鱼伸手捉住了他的手,她一手稍稍撩开面前的盖头,忽的俯身亲了下去,落在他淡色的唇上,唇齿辗转片刻,那淡淡的唇颜色一下变得好看起来。   “现在是不是好一些了?”她抬起头,目光明亮看着他鼻子的位置。   孟沛眸色一下变得幽深,他深深看着她,呼吸变得缓慢,温宣鱼脸微红,一下扯过了盖头,好好盖上。   这时外面的林享到了:“送亲使大人,该出发了。”   孟沛深深看了她一眼,站起来:“回来再和阿鱼妹妹算一算账。”这样的话总是极为好听的。温宣鱼别过头,却藏不住眼里的笑意。   跟着林享一起到的,是已短暂回归军中的小令,她今日重新做了婢女打扮,微黑的脸带着晒红的颜色。   等走出去的时候,温宣鱼注意到小令正偷眼看了一下护送的林享,脸颊更红了,顿时明白过来。   上了马车,车帷紧紧封闭,为了安全,孟沛在马车外面做了密不透风的遮挡,车里于是暖和极了,只有小令和温宣鱼两人,点了熏香,很快,随着马车的晃动,开始前行,不知道走了多久,温宣鱼和小令终于睡着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温宣鱼突然一下惊醒,马车外车夫轻轻驾了一声,马车似乎加快了速度,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但显然还没有到。   温宣鱼定了定神,重新抱好玉如意和袖中的匕首。   马车粼粼,有时候又会微微颠簸。但一直再走,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竟然再次睡着了。   等她醒来的时候,熏香已经烧完了,外面很安静,只听见唧唧的虫鸣,还没有到吗?   她微微靠向车窗边,撩开一点马车的帷幕,外面已经完全天黑了。   竟然已经这么晚了吗?   可是麟州距蔚州也不至于这样远……   等等,温宣鱼突然发现了不对,这马车前面是漆黑的,按理说送亲的车队肯定是有仪仗的,至少撵扇捧灯,但现在竟然黑灯瞎火这样送亲吗?   马车旁边是肃穆骑马的护卫,她眯着眼睛一会看清了,前面那护卫分明没有穿上仪仗护甲,而是一身普通寻常得再平常不过的乡野村夫的衣着。   还有一些人是走路的,却打扮成了贩夫走卒的模样。   温宣鱼心中一惊。不对。不对。她转头看小令,小令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正舔了舔唇,向着她心虚笑了一下。   就在这时,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第52章第52章   “是孟大人担心小姐的安全才这样做……我受了军令的。”小令抿嘴。   “小令,我把你当姐姐一样信任。”温宣鱼有些生气。   小令无辜道:“我上车的时候提醒了小姐的。”   温宣鱼:“?”   小令道:“我上车的时候说,这个婚……还是不成的好。”   “……”   事已至此,生气也没办法,温宣鱼伸手揉了揉还有些痛的太阳穴,问:“现在我们在这里,那和亲的车辇上是谁?要是被发现上面是空架子,到时候恐怕麻烦……”既然要里应外合,那定然是要将新娘抬进蔚州瑞玉城中,做戏做全套才行。   小令有些佩服道:“孟大人说小姐的事就是他的事情,所以他就穿了婚衣,亲自去了。”   温宣鱼:“……好吧。”   温宣鱼又细细问了情况,这才知道,她盖上盖头上了车辇,车辇的确开始行动,但却是在刺史府绕着圈子,很慢很慢,一直绕到了半晌午,在无人注意的时候,顺着后门扮作送菜的车架一起出去。而之所以两人睡着,不出温宣鱼所料,是因为那车里的香加了一些安神香,所以才会睡得那么香。   按照进度,现在他们到了这里,而孟沛随行的车辇也进了瑞玉城。   她心里充斥着不安,那北戎的詹台鲁可不是个吃素的角色。他能打破北戎对大雍血脉的限制,以和亲公主为母的弱势情况下,从弱肉强食的北戎王权中脱颖而出,自有他的手腕。   而他一旦发现车架中和他成亲的是个假公主,还是个男人,这等被愚弄的愤怒只会彻底激怒他。   温宣鱼伸手想要掀开外面的车帘,   就在这时,马车稳稳停了下来。   这是一户普通至极的农户门口。   几间农舍并糊了泥的篱笆围起来的院落,看起来有些荒凉,近了户牖的竹香已淡去,一只野猫从里面喵呜一声跑出来。   早已几个庄稼汉打扮的男子等候,见来人立刻迎了上来,却是行的军礼。双方人马立刻开始换防。随温宣鱼留下来几个人仍旧在此扮作庄户人,剩下的悄无声息隐匿到了周围的夜色中,而马车被快速卸掉车顶,换成了木板和簟笰,由之前那些庄户汉子驾着很快循着来路继续前行了去。   温宣鱼早就认出了此地,这正是当日她和孟沛一起前来求医的地方,孙圣手在莱阳县城后的住所。   那日来的时候,孙圣手的夫人还送了她一条合欢襕裙,院子里的黄狗叫得不停。   她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孟沛会选这里。   此地在莱县城后,距离瑞玉城有天然的骨关阻隔,相对安全,而且,更重要的是,这里有孙大夫的秘密地窖。   果不其然,随扈霜刃很快确认了好周围的环境,然后由他带队,一行人前往农舍里的房间,掀开那屋舍中软塌床板,就看见下面一个通道入口,这入口均铺设了条石,一眼看下去深不可测,拾级而下,下面一应用具全数准备妥当,都是全新的,空气中有淡淡的熏香,显然日日有人打扫,最绝的是在相邻的地下耳房中,推门进去就是一汪小小的地下的泉水,从这里经过的一处地下暗流,保证了用水的安全。   但关上厚重的灰色石门后,又隔绝了水汽,并不会觉得湿冷。   而在另外三处地下房间中,一间堆满了处理后的粮食,一间是药材,数量之多,整齐罗列,绝非短时间可以筹措的。   还有一间是空着的屋舍,红罗斗帐,四角垂香囊,便是她住的地方。   温宣鱼看到那精细的布局便无比确定,这处的兴建绝非这一两日之功。只是在这之前,孟沛怎么会想着修建这样一处地下屋舍,而且选中了这样一处荒凉的地方。   除非,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是的,早就知道,北戎会南下,战争会燃到莱县和宁安镇——   只有这样,他才会突然提前送走了他的叔爷和舅舅舅母们,并提前安排了孙圣手准备了这么多的对应药材,他才会直接去了金淮郡,然后早早做了这样的准备。   温宣鱼心里忽然涌起一个荒唐而明晰的念头,也许……也许——季泽哥哥也记得很多原本是“上一世”的东西。甚至,和她一样,因为老天的怜悯,重新得到了回到过去重来的机会。   那如果是这样……很多东西都能说通了。   若是这样——   她心里微定了一下,也许,瑞玉县的情况也早如这里一样,在孟沛的计算中。   ~*   此刻的瑞玉县残存的百姓家家户户闭门而居,但在门扉的背后,都有一张脸看着走在街道上的那支冗长的队伍,从开道的威风凛凛而又气势逼人的禁卫穿着全套甲胄,面上带着面具,到中间的红妆马车,由十二匹白马拉着,缓缓而行,后面则跟着数不清的押运的车队,上面都盖着红绸布,漂亮的楠木箱子气势十足。   在此等时候,竟然用这么大的排场为侵略者进行这样的和亲,凡围观者,心里莫不默默呸了一声。   大雍乃是武将篡而王,开过的皋帝尚且有两分武将的傲气,到了这长在深宫妇人之手的睿帝,绥靖妥协,着实让人不耻。   为了今天的迎亲,按照公主的要求,今日的瑞玉县清空了街道,不得围观。   县府的正大门,此刻正等着穿着一身北戎吉服的詹台鲁,他身后列队着北戎的武士,按照习俗,要在下轿的地方迎接新娘,他一手背在身后等待着,马车径直而来,在他面前停下,四周的护卫都停下,微微退开。   一个捧着行牒国书的将军上前,詹台鲁待要去接,却看见那马车车帘忽然微微掀开,从里面露出两根纤长白皙的手指,向外面勾了勾。   “公主不必着急——”他嘴角不由勾起一丝笑。   那手指没动,微微凌空反而向外面伸了一点点,似乎暗示眼前的詹台鲁迅速上马车来握住“她”的手。   詹台鲁微笑,在进城的时候,便有护卫已简单检查过,马车中除了“公主”再无二人,所以他并不担心。   他也正好有一样东西给她看,想起那晚那娇柔的少女的模样,他想便是最后纵容她一下也无妨。于是他踏上马车,伸手握住了那两根指尖。   这时,那手指指尖忽然用力,一瞬间,猝不及防的詹台鲁被直接拉了进去,外面的人呢几乎看不清是他自己还是被迫直接滚进了马车中。   帷帘落了下来,里面有人翻滚被扑倒的声音,左右一下紧张起来,北戎的护卫立刻拔刀,但就在这时,车里简单的动静后安静下来,然后忽然扔下来一件女子的喜服外套。   本来将要上前的北戎护卫一瞬愣住,紧接着又是一件女子中衣。   然后是女子的亵衣和绣鞋。   ……这是什么情况。   车里面的动静依然在继续,反复的挣扎和碍事的衣衫都滚了出来,隐隐可以听见男子的闷哼声。   左右面面相觑的北戎护卫忽然明白了什么——   好吧,小王子是早就说过要给这大雍的公主一点颜色看看,但是没想到是在这个时候这个场面……   北戎护卫们面上显出轻视的模样来,相互看了一眼,眼里带了男人之间的意味不明。   再看向外面那些送亲的大雍卫队,他们一个个黑着脸,一副如临大敌警惕至极的模样,但是却没有一个人敢去马车那边去救护他们那可怜的公主。   瞧瞧吧,他们的手甚至按在了剑柄上。   一个北戎的护卫首领嗤笑起来:“想开点吧,”他走到旁边一个送亲的卫兵身旁,手落在了对方的肩上,“反正公主也是送给我们的,你们应该庆幸她第一个跟的人真的是我们王子,而不是被……”他的话忽然戛然而止,他感觉手腕传来了一阵带着冰凉的疼痛,起初并不明显,就像是被凉凉的风吹过,但很快,那疼痛突然成百扩大,他想要拿开手,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北戎人看到自己按在对方肩上的手随着手腕一起掉在了地上。   “你竟敢?!”他叫起来,但是下一刻,他叫不出来了,他的喉咙被同样的薄刀切开,他想要说话,至少在最后的时候提醒一下自己的同伴,但是他已经发不出声音。   与此同时,他滚落的头颅看见了更可怕的情景,那些漂亮的箱子和车底下面都开始从里面钻出人来,他们的刀刃锋利细薄,从最近开始的地方,浓烈的血腥味蔓延开来。   大门在后面被缓缓关上。   而在这个时候,那送亲的马车上的詹台鲁滚了下来,他带进去那只白面桃木的面具被孟沛踩在了脚下。   “你怎么知道?”詹台鲁终于能说话,他用力挣扎,手腕却动不得分毫。   “知道什么?知道为什么你右手用不上力?”孟沛问,他语气悠然,好像脚下踩住的不是人手,而是随便什么东西。詹台鲁的右手因为向父亲表忠心杀了母亲的带来的两个陪嫁忠仆,被他的母亲挑断了手筋,虽已治疗,但之后便用不上足够的力气了,孟沛看着他,“还是知道,为什么你要选择赵武夷那个蠢货合作?或者是你准备动用左军协助赵武夷进攻麟州,让他得了麟州和凤翔,最后扶持厉氏成为大雍的一颗眼中钉,等待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詹台鲁眼底闪过惊色,说不出话来。   他嗫嚅了一下:“外面都是我的人,你跑不掉的。”   孟沛慢慢笑起来,他的眼底是冷到极致的光,看着他仿佛看一只羔羊:“谁说我要走?” 第53章第53章   孟沛在今日到来就没想过离开。   不但不会离开,而且还要好好留在瑞玉县,等着赵武夷干净利落按照约定计划反了,麟州孟沛早等着的不瞎按照计划直接将他拿下,再打着赵武夷的旗号一路前来蔚州汇合,届时直接里应外合,出其不意将盘踞在此的万余北戎人击溃。   他甚至已经选好了万人坑的位置。想好了坑杀的执行官。   然后等待救援的敌人前来,围点打援,将北戎拖在这里,待薛竟的援军前后夹击,一举击溃。   此战若一战成功,定然会直接断了北戎的南下部署和能力,再创新功,震慑朝廷。   而万家作为北戎隐形的盟友,也一定会出手阻碍。上一世便是如此,因为薛竟和手下的将士勇猛,开疆扩土,最后一战歼敌三万,重新夺回了边疆十二城的六座城池,便是在这个时候,七道金令诏薛竟回长安,表面许以大司空、检校太傅这样的职位,实际架空监视,后薛竟不甘束手就死,秘密逃出长安,在孟沛的接应下,起兵造反。   无论历史怎么变化推衍,该来的始终会来,薛竟作为上一世的真命天子,乘龙之志从未改变,只是缺少一个名正言顺的借口。   万家和慕容这样的皇朝蛀虫也一如既往只考虑家族的利益。   仿佛一盘已经看得到结局的棋,孟沛居高临下,成竹在胸,他走了过去,将詹台鲁拎起来,仔细给他拍了拍衣襟上的灰,免得灰尘沾到他被卸掉的下巴上,然后亲自将他带回房间。   今晚的前半晚,可稍事休息,毕竟按照脚程和速度,麟州的精兵过来也要在子时之后。   后半夜才是重头戏。   “来人。”他叫一个北戎混血的亲兵,让他换上了北戎护卫的衣裳,“今夜小王子大喜,传令下去,犒赏所有军士。就用……我们带来的好酒。”那酒水中掺了足额的安神药物,喝了之后,不出一个时辰,就可以好好休息,一碗的分量就足以好好睡上半晚上。   月亮照在他背上,落下长长的影子,他的头发半披,穿上了北戎人那缀着毛边的白色大袖,他伸手摸了摸衣服的料子,上面有一股挥之不去的血一般的腥味。   这血的味道让他微微有一些异样的感觉,他回过头,天边挂着一轮称得上圆的月亮,月亮周围有淡淡的红边。   血月将出,这是要流血的征兆。   孟沛想到已经转移走的温宣鱼,心里微定。   以他对赵武夷的了解,此人性格狠戾暴虐,在困兽之斗中可能做出任何拉人垫背的行为。他不能做任何冒险,所以这才将温宣鱼先秘密转移到莱县城外的地窖。   但向来世上最厉害的相师,也无法算无遗漏。在这场堪称水到渠成的谋划中却出了一个小小的意外。   此刻的凤翔将军府中,夜色已经黑了,房间里面却没有点灯。温宣珠按着肚子坐在床上,神色恍惚。   其实在跟随赵武夷离开不久,她就发现了身体的异样,本应到来的月事没有如期而至,心中又时常犯恶心,联想到家中姨娘的情况,她心里知道,自己怕是有了。   本来想找个机会告诉赵武夷,巧语哄他将自己送回去,再许诺诸多好处——要知道,现在的睿帝可还一个生出来的孩子都没有,若是她肚子生出一个男孩,那未必不是未来的太子。   若是太子……温宣珠只需要想一下,就觉得心口发烫。   那她的命运将可以完全改变了。   这些时日在将军府,赵武夷倒也信守承诺,找了好些名医来为她诊治,其中一位采用了以毒攻毒的疗法,将她面上的伤痕用了特殊的药物晕染,任其重新腐坏,然后重新割除腐肉,再次生出新的肌肤来,在新生的肌肤上,仔细调养,那些本来狰狞深色的伤口隐隐有了重新变化的趋势。   温宣珠愈发对赵武夷示好求怜。日日不顾“公主”的身份,亲自下厨为他熬制羹汤。   却没想到,昨夜去找赵武夷时,竟然听见了赵武夷和詹台鲁密谋的消息。   温宣珠不知道怎么回到房间,只觉浑身发冷,赵武夷竟然和北戎勾结,而万家竟然也牵涉其中……若是赵武夷真的造反,她作为所谓的公主,肯定跑不了,要是现在知道她怀了龙裔,恐怕第一件事就是将她用来祭旗。   她必须……必须立刻离开!在赵武夷回来之前。   只要离开这里,躲进麟州或者蔚州城任何一个城池,都好过在这里等死。   到了戌时一刻,换药的大夫来了,今日换了药,看温宣珠似乎有些疲累,那大夫便伸手为她诊脉,搭上一会,大夫微微抬眉,抬头看温宣珠,他只以为这位是赵武夷的宠妾,便笑道:“恭喜小娘子,这是有喜了。”   温宣珠并不意外,她手上一串手钏滚到地上,落在大夫脚下:“有劳先生帮我捡一捡。”   那大夫低头一瞬间,温宣珠抓起榻上的瓷枕,用尽全力砸在了他的头上。   大夫一声闷哼,倒在地上,温宣珠喘着气弯腰,扒拉下大夫的衣服胡乱穿上,然后顺着来路低头溜了出去。   但可惜她刚刚溜走没多久,被砸倒的大夫就悠悠醒转,一看情况,顿时大惊失色,连忙裹好自己的衣服,跌跌撞撞跑出去,找到了管家报告。   管家知道这位小娘子身份不简单,立刻快马去向麟州的赵武夷报告。   快马到了麟州的时候,赵武夷正准备动手,这个消息一来,他立刻愣住了,好好的,温宣珠怎么会跑?除非她知道了什么? 第54章第54章   外面已传来搜索和挣扎声,玄安的声音提醒说:“清理一下,留个活口。看来这里有个了不得的人物。”   接着是长刀拔出刀鞘的声音此起彼伏。   外面的人都是孟沛的人,温宣鱼不想他们白白牺牲。   这时,温宣鱼叫住了林享:“林大哥,我有个主意,兴许能一用。”   她很快说出了主意,房中有现成的婚服,待换了婚服,便说是护送新娘,那么外面的护卫也能说得通了。林享微怔,对方既然已动手,自然要找到答案才能停下,这样的理由的确是最好的。   小令小声道:“我也觉得这个理由挺好的。”   当下,地下室几人迅速换了衣衫,然后这才从入口出来,林享牵着新娘子,有些“紧张”走出来:“住,住手!”   听见命令,那些沉默的护卫微微一顿,而来人也扬手制止了攻击。   外面几匹骏马上是高高在上的万家世子万淼,他身着铠甲,外罩着特制的黑色毛峰的兜帽,在夜色中只能看到半张微抿的唇。   林享看了一眼,立刻低下头。   他躬身行礼,言明自己身份,只是前来迎亲,却不料突然遇到兵变,所以才在这里停留,说罢牵着新娘的手,示意她也微微行礼。   玄安不信:“若是如此,怎么这些护卫身手这么好?”   林享摇头叹气:“大人有所不知,这北地民风彪悍,现在北戎又盘踞了瑞玉周边,按照他们的习俗,娶来的妻子只要没有进夫家门,就是可以抢的,现在娶亲,最重要的不是媒婆,而是护卫。”   玄安倒也听过北戎这样的习俗,又问:“那方才怎么不出来?”   林享恭敬道:“刚刚……着实有些恐惧。后来听见大人说要留活口,这才赶紧出来。”   玄安用鼻子哼了一声,转头看万淼。   夜风中,有风吹来,万淼的鼻翼微微一动,他忽然道:“新娘揭下盖头来。”   林享面色微微一紧:“大人,这……这不好吧。这新娘没到,不能随便揭下盖头的。”   玄安催马上前一步:“别墨迹,自己来还是小爷帮你?”   林享垂头迟疑了一下,还是转向了新娘,然后伸手揭下了盖头。   离得近处的几人顿时瞳孔微微一震,看着眼前的新娘,想着刚刚这林享的话,玄安最先回过神来:“行了,还是……赶紧盖上吧。”他微微摇头,实在有些忍不住道,“依我说,你要真是担心被抢,还不如不盖盖头……”   话音未落,万淼余光扫过他,玄安立刻闭了嘴。万淼回过头来,正好看见那脸色画着浓重胭脂却愈发难看的新娘也愤愤抬起了头。   他眸光一动,道:“打扰。今夜便借贵处一用。”玄安闻言不由微愣,怎么会在这里住,之前不就是打算在这里稍事休息吗?但万淼这么做,自然有他的道理,玄安不敢再多问。   林享只得说:“只要大人不嫌弃。”见万淼同意他们离开,他搀扶着小令转身向前走,从院中终于走到房门口,而此刻的万淼骑在高头大马上,正居高临下看着那看不清容貌的新娘身影,看着她略微宽厚的肩膀,尽量控制缩小的步伐和微微僵硬的手臂。   他忽然想起了另一个人身边的某人。   “请问,夫人可去过长安。”   小令立刻道:“没有。”   “夫人可喜欢长安?”   小令只想撇清关系:“我就喜欢这里,不喜欢长安。”   “是吗?”   万淼随口道,他向右边的骑兵护卫伸出手,护卫将一把弓箭和锋利的箭支放在了他手心,他一手拉弓,搭箭,瞄准了前面走过去的新娘。   而此刻已经走到门口的小令忽然感觉有些不对劲,这是一种在草原和生死中养成的微妙的本能,她忽然站住,就在这时,一道破风声从后面由远而近,在这一瞬,小令几乎要避开,但林享拉住她的手微微一用力,她忍住了偏头避开的冲动。   那支箭从她的头顶一跃而过,连同她的红盖头一起射进了门框。   万淼一夹马腹,催动马儿缓缓上前,走到了小令身旁,他伸出手去拔出箭,那盖头落在他手上,盖头上那淡淡的茉莉花香若有似无,他垂眸看下去,新娘没有表情,只是低头看着地面。   这个表情于是和某个瞬间对应上了。是这样的,站在那个人身旁的时候,她的婢女总是这样面无表情的模样,除了容貌,姿态,表情,一模一样。   他忽的道:“我认得你。”   小令面色一变,就看万淼慢慢笑起来:“你在紧张?”   他的声音忽然好像活过来,看着小令一点一点问:“为什么紧张?因为担心我认出了你?还是担心别的事?小娘子,成亲是一件好事不是吗?”他转头看向那假新郎林享,林享已经松开了小令的手,他的姿态有一种下意识的进攻前的紧绷。   “遇到危险时,先退右脚,收拳在腰,颔首虎视,这是禁卫军的日常操行。真是有意思,一个禁卫军和一群金淮郡的悍兵一起,千辛万苦为了娶了一个婢女。”马上的万淼声音带着无法压抑的喜悦,仿佛是某种难以言说的启示,让他心中生出了无限希望。如果这个婢女都还活着,还在这里,那么意味着,这些金淮郡的悍勇拼命保护的,只可能是另一个人。   所以,她……的确还没有死。   即使她是奔赴到了别的男人怀里,即使她骗了他,但此刻,这一个可能性已击溃了他所有的愤怒。   只要,她还活着。   万淼伸出右手,举了起来,他一握拳,这是全力诛杀的手势,于是本来短暂静默的争斗再次开始,小令眼见如此,知道事情败露,索性也不装了,擒贼先擒王,她伸手扬起手里碍事的头饰,直接扑向了万淼,却被凌厉的锋矢挡住了攻势,紧接着,万淼的护卫取代了他的位置,小令只能眼睁睁看着万淼进了方才的房间。   这是一间极为普通的房间。   里面都是竹编的家具,一看就能看到尽头,并没有什么可以藏-人的地方。   万淼在四周看了一圈,转头看向那过份整洁的床榻,他走了过去,伸出手去,按住薄薄的被褥一扯,下面是严丝合缝的床板,他伸出手去,在地上抓起薄薄的灰,摊在手心,沿着床边走过去,在一处地方,有很轻的风吹动了灰尘,他伸出手去,用力一拉,便看见了鳞次栉比的台阶,他一只手用力推开,在推开的瞬间,一把短刃突兀刺出。这实在是个绝佳的机会和位置,万淼避无可避,他只能伸手握住了刀刃,疼痛和鲜血一瞬从手掌涌动,但下一刻,他另一只手用尽全力推开了遮挡的木板,然后那一张有些苍白的脸庞就这么俏生生出现在他面前。   她的长睫卷曲,因为紧张正在微微颤抖,急促的呼吸让她的胸脯剧烈起伏。   她是活着的。   万淼道:“我就知道。”   下一刻,那短刃想要拔出,但他再不能给她这样的机会,即使是一把刀,他随着她的动作向前,然后整个人撞进了并不宽敞的台阶。   下面的人避无可避,似乎根本没想到他会这样,她惊呼一声,下一刻他一只手护住了她的头,就这么跌跌撞撞滚了进去。   地道的位置并不宽敞,而且都是石阶,这样摔下去,他们两人之间的距离便不可避免到了非常亲密的姿势,在最后落在地上的时候,温宣鱼落在了万淼的胸膛上,他的心跳的很快,她摔得头昏脑涨,但仍然下意识想要爬起来,但对方一个翻身,将她压住了。   “松开。”她叫。   地下密室里面只有细微的烛火,方才为了防止露出端倪,又熄了两盏,他滚落了下来,那黑色的兜帽又半带在他头上,让他的脸庞有一种雕刻般不真实感。   “你骗我。”他说,手指收紧,她感觉腰被捏得几乎要快断掉,疼得她几乎不能控制眼睛里涌出了水意,她抿着唇,不说话。   “为什么在这里?”他又问。眸色越深,他看着她带着水意的眼睛和几乎微微颤抖的身体,仿佛某个前世的画面在重新展现,这样的情景,他曾经在漫长的夜中无限次留恋,仿佛只需要一个契机,他的身体很自然起了反应。   温宣鱼唇色苍白到了极致:“你不能……”她的手在身旁摸索那柄短刃。   他琥珀色的眼眸深深看着她,然后他微微起身,那只还在流血的手收了回来,将她旁边的短刃远远扔掉,他指尖的血伸出,涂在她苍白的唇上,变成异样的妖艳。   他的手指缓缓涂抹着,仿佛是在做一件杰作。   温宣鱼忽然一口咬了上去,牙齿咬入血肉的声音,带着他的闷哼,她用尽全力推开了他,有些狼狈撑着坐了起来,但他却哈哈笑了起来。   外面激烈的打斗声仿佛是一个注解,这些沉默的战士,除非倒下,否则绝不会停止。   “阿鱼,你就这么想看着外面这些人,一个个死吗?我记得你很喜欢你那个丑丫鬟。”   “万淼,你疯了。”她的声音微微颤抖。   对于她的评价,万淼轻轻笑了起来。   “想要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也是疯的话,那这天下,正常的可能没几个。”   “我已经成亲了。”温宣鱼手撑在后面,手里握住了头上滚下来的发簪。她知道万淼的脾性,在前一世她就知道,他对女人有一种几乎病态的挑剔。当初他那样折磨她,便是因为她可能和别的男人有关系,而他在她和离后纳她,也是他亲口说的,他知道慕容钧并不能人事,所以她还是完整的她。   “我已经成亲了。”她重复,“我已经和别的男人成亲了。”她缓了口气,藏住自己颤抖的声音,“万公子的厚爱……抱歉。”   万淼听完了这句话,他的手微不可查收紧,手心的伤口还在流血,但他脸上却露出一个愈发温和的笑。   他慢慢道:“那又怎么样?若是你成了寡妇,也是可以另嫁的。”他知道她的软肋,“你的那位郎君定然不会是上面那个小小禁军,而是金淮郡那个人对吗?可是阿鱼,你可知道,现在的外面是什么样?”   “北戎南下围城,凤翔造反,瑞玉孤城,算上全城百姓现在也不过五万人,孟沛现在在那里,就算拼光了风雷二军,他也插翅难飞。而唯一可能的希望,便是……”   他向她微微点头:“我。”   他腰间是持节的虎符,在微黯的烛火中愈发庄重:“而这个希望能不能成,全在你一念之间,甚至一言之间——”   他的双眸幽深,如同蛊惑人心的深海,只等着她来求他。   温宣鱼看着那虎符,她知道,她当然知道,万淼作为事实上的督军,作为监军前来三州整饬军务,持圣谕前来蔚州。   他的确有那能力。   但他不会的。一个女子和万家的荣宠未来,万淼从来不会选错。   可这的确是一个机会。哪怕现在能给孟沛的一点微薄的帮助。   她眼睛微红,在昏暗的烛火中能看到盈盈的水意,她的唇那样红,似乎马上很快就会婉转求他。   他等着她求他。   就如同上一世,在最后一刻,她只要开口。   而她现在这一刻,竟然真的伸出手来。   万淼感觉到剧烈的心跳声。   她的声音听起来脆弱而又悲伤,带着让人无法拒绝的软:“那如果,我……”   就在这时,密室角落里最后一根更香灭掉了。   孟沛曾经说的三天之约的时间到了。   几乎与此同时,从上面传来铁甲落在地上的声音,紧接着是浓重的血腥味,然后便看见一个全身鲜红铠甲刚刚摘下了头盔的少年将军走下了台阶。他走得很慢,每走一步,就会有鲜红的血从他盔甲上滴落。   走到了地下密室平地的时候。   他扔下了头盔,看也不看万淼,径直走到了温宣鱼身旁,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手。   他看起来有些生气。   “阿鱼妹妹,你回长安的时候,在马车中答应过我的。”   ——“以后不可以这样的模样对其他男人这样说话。” 第55章第55章   说的是三天,便真的是三天。   他捉住了她的手,和平日里干燥温暖的手掌不同,他的手很冷,冰凉如同在寒夜。   温宣鱼顺着他的手站起来。   她从仰视万淼的位置缓缓站起来。   万淼的目光随着她的动作,移动到孟沛和温宣鱼交互握在一起的手,神色几乎掩饰的冷酷。   孟沛似乎根本没注意到他的表情,他转头柔声向温宣鱼道:“你这样突兀地求助万大人,会他为难的。毕竟万大人来蔚州是带着皇命,而不是为了某个人。现在的蔚州乱成这样,局势不明,万大人怎好贸然出手?”   温宣鱼的手握紧他的手,她悄悄靠近了他,并不在意他身上的血染红了她的衣衫,只想不动声色分担一点他的疲惫。   万淼缓缓从半蹲的姿态站了起来,他站起来,和孟沛同样的身高,一手若有似乎抚过腰间的佩剑,面上挂着很薄的笑意:“孟将军真是来得及时。不知将军驾到,我外面那些护卫可不懂事为难了将军?”外面有跟着他先行的百余护卫,以逸待劳,一起拼杀进来对付一个孟沛未必没有可能。   孟沛于是抱歉道:“竟然,原来外面是万大人的人。瞧我……月黑风高,这一路都是叛军和路匪,我等来得匆忙,也不知道下手有没有轻重。”   万淼瞬间面色一变。他转头看向上面的台阶,这时候才注意到,外面是剧烈的烟花爆竹声,仿佛整个元宵节剩下的爆竹都在这个时候爆炸了,而这些四面八方突然炸裂的爆竹声中,兵戈声不知道什么时候模糊了,整个农家小院有一种遥远近乎诡异的奇异平静。   而抬头看上去,在更近的台阶上,正有温热的液体缓缓蔓延开来。   离得近了,孟沛身上的铠甲上的血的味道更加浓烈,几乎可以看见上面的护甲被刀刃砍过的痕迹,他或许受了伤,只是强弩之末,也可能都是别的血。   万淼看着孟沛,孟沛也平静看着他。   两个人彼此对视,那些属于上一世的记忆缓缓浮现,万淼仿佛看到了上一世自己的结局,在最后叛军攻破长安的时候,这个男人最后踏马进来之前,他选择了自刎。   这一世,他现在已有足够的力量和权利,但在眼前这个从死人堆里浴血搏杀出来的男人面前,他却仍然感到了一丝几乎来自本能的心惊。   他心有不甘,可是在这个时刻,他却不得不暂时放弃。   现在并不是最好的时候,他终于松开了手里的剑柄,深深看了一眼温宣鱼。   而温宣鱼已立刻扶着孟沛,以有些害怕的模样催促他:“季泽哥哥,我怕……我们走吧。”   他们于是转过身,向着上面的台阶走去。温宣鱼走得并不快,和孟沛一同在并不宽敞的石阶上并行上前。   万淼看着眼前渐渐走上台阶的人,没有说话。   那一声声脚步仿佛踩在脆弱的神经上,她没有变,不管是她的容貌,还是对这个男人的执念。   上一世,这一世,皆是如此。   这种念头在心里层层堆叠,形成了一种近乎耻辱的愤怒。   纵然向来精于衡量——   万淼忽然走了一步,他的右手按住了剑,微冷的锋刃拔出来的时候,他眼里闪过一丝疯狂。   至少也要留下她一些什么。   从来如此,这世上没有他不能得到的东西,他得不到的,也不能这么轻易拱手于人。   但在这一刻,上面的入口位置忽然一黑,万淼回过神来,快步上前,这时候一具尸体滚了下来,他避开再去看,却发现出口的位置被挡住了,这个地方的设计是从外面打开的,一旦关上,从里面实在很难打开。   而为了安全,两层的木板中间夹了一层褥子,能最大程度减少声音的传出。   孟沛踢开了那个守在此地的护卫,温宣鱼用尽全力盖上了那个木板,她转头看向孟沛,他的脸色看起来实在不太好,在月色下有一种近乎惨白的白。而出来之后,才发现在炮竹声中,农家屋舍外面的争斗扔在继续。   孟沛伸手拉了拉温宣鱼:“走这里。”   温宣鱼看了一眼外面,激烈的战况仍在继续:“季泽哥哥你带了多少人来?”她想起今晚出去时候扫过的阵型,万淼带来的人不下六十。   孟沛伸出一个手掌按住胸口。   “五十?”温宣鱼一边快步跟着他走,一边稍稍安心,若是五十,那未必没有胜算。   孟沛道:“就我一人。”   温宣鱼:“……啊。”   孟沛道:“人少有人少的好处。”   温宣鱼用眼神看他。   并不是这个意思。只有他一个人,他竟然敢……他竟然能——她想到方才在地下密室时孟沛的淡定从容,言语诈万淼的好整以暇,背上惊出一身冷汗。   他还笑得出来:“方便跑。”   从隔壁屋舍后面溜出来,踏霄正抓紧时间在地上吃草,根本不受爆竹声影响,见到孟沛出来,马儿甩了甩耳朵。   他将温宣鱼扶上马,利落翻身上马,从后面握住她身前的缰绳,将脸埋在她肩上,轻轻拱了拱:“主要是,特别方便我和你跑路。”   踏霄默契异常,几乎不同催促,便立刻熟门熟路向前而去,与此同时,孟沛挥手扔出一支火折子,顿时整个屋舍下面一圈火线顺着墙角开始跑起来。   踏霄前行的时候,温宣鱼侧过脸去,只见火药迅速燃烧到屋顶,点燃了上面最大的一支鞭炮。   砰的一声,天空炸裂出一朵绚丽的信号弹。   看到这信号弹的同时,本来还在缠斗的暗卫们立刻收紧了防御,然后且战且退,向旁边的树林退去。   小令见状立刻明白,伸手去拉林享:“林大哥,撤。”   林享并不知风雷军的特有烟火令符,他只看着那着火的屋舍,想起里面的人:“可是公主!”   小令待要解释,却看旁边摸过来的一个护卫正一把冷刀劈斩过来,她来不及说话,伸手去护住林享,提刀格挡,但已卷刃的刀却直接被生生砍了下来,对方的大刀切开了刀刃直接砍到了她肩上,小令痛得哎哟一声,竟然不退反进,直接向前,那刀身在肩上切出更深的伤口,而与此同时,她的半截断刀也直接切进了对方的脖颈:“瞎了你的狗眼眼睛,磞起你妹妹我来了!”   林享面色一变,目瞪口呆,几乎下意识伸手扶住小令。   小令本来还想撑一下,这会儿却干脆抖了一下,靠在了林享的怀里:“走!”   林享看了一眼着火的农舍,一咬牙,半扶半扛起小令跟着其他人退进了树林。   在密林中准备的充足的马匹,从四面八方跑了出去,而万淼的护卫看着烧起来的屋舍想起里面的世子,哪里还顾得上去追逐穷寇。   在第二条山路的时候,陆陆续续有马匹汇合进来。   孟沛的头微微靠在温宣鱼肩上,听见不断归队的声音,他继续控马前行,在更前面,还有更为沉默肃杀的大队军队,浓重的腥风从他们身上吹来。   温宣鱼看清前面的去路,有些不确定:“我们是去哪?”   孟沛道:“莱阳。”   温宣鱼的心几乎如同擂鼓一样猛烈跳起来。   莱阳。   上一世的莱阳是被放弃的,北戎的骑兵以瑞玉县为据点,攻进了莱阳,而那个时候,因为凤翔赵武夷叛乱,万淼劝降,为了收住蔚州南下的位置,集中兵力放弃了莱阳。   莱阳被北戎攻破之后,屠城三日,她认识的那些没有走的因为躲避战乱而躲进了莱阳城的村民,宁安镇的那些人,无一幸免,全部死在了莱阳。   孟沛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并不会总是一样的。这一次,一个城都不能丢。”   前面隐隐看见了莱阳的城门,在这支队伍达到莱阳的时候,下面的城门沉默悄无声息打开,他们鱼贯而入。守城的县令迎在最前面,看见队伍立刻迎了上来。   “请问哪一位是孟将军?”   孟沛从温宣鱼身后向他举手:“县令大人。”   贾县令立刻拱手,这位曾经因为和莱阳共存亡而激怒北戎的县令在大雍并没有得到追赠,被朝中人抨击为好大喜功,重名轻命,若是他假意投降,那莱阳的百姓本可以不死的。   此举彻底毁了大雍后期各地的抵抗之心。   孟沛道:“抱歉,受了一点伤,不能下马行礼。”他向贾县令,“大人的求助函已经收到,并禀了薛竟指挥使。大人苦心,向所有莱县籍的将军来函,我虽不是生在莱县,莱县百姓俱是同胞。而且——”他将温宣鱼介绍给贾县令,“我内人亦是莱县人。”   贾县令看向温宣鱼。温宣鱼行了一礼。   “那现在其他二州情况……”贾县令问。   “现在麟州只能据守,凤翔叛军龟缩,至于瑞玉县……”他微微一笑,“现已回到了金淮军手里。所以我们只需要守住莱阳,待薛指挥使南下,前后夹击,必定毕其功于一役。”   贾县令立刻松了口气,自从他从两个冒死赶回送信的山民那里收到关于北戎的调度和秘密调度消息:知道在三州混战的时候,那些所谓一股股南下去瑞玉县的北戎骑兵只是佯攻,而真正的目的却是莱县时,就没有睡过安稳觉。莱县本不是最重要的战略要地,但莱县相邻一易守难攻的骨关,骨关现在的守将偏偏是赵武夷的旗下的人,一旦莱县失守,敌人必定可以从这里借助羊卷小道攻进骨关,夺下骨关就可以直踏入中原。   他不敢耽误,急忙上报军情,但谁知道,战火未起的周围县城都在上报等待支援,一个比一个写的夸张声泪俱下,仿佛再不给粮给军下一刻就要灰飞烟灭。   贾县令是个实诚人,比惨比危险比痛哭都比不过其他人,朝中更没有人,他的求援泥入大海。   他想来想去,便又另寻他法,去给所有知道的莱县籍的武官写信。   最后,只有一个将军在三天前回复了他。   告诉他,最多三天,必定会带人前来布防。   他熬了两日多,将城中的杂役都动员起来,仍然不见人,结果没想到,这位将军竟然真的来了。   只是没想到,这些人来得如此疲惫,一身血渍,一看便是奋力拼杀而出,但军容整肃,在这个时候,队伍也没有乱,他心里反而放了心。   贾县令最后问:“将军可有什么需要下官做的。”   孟沛道:“一晚上好觉和一个医术合格的大夫。请贾大人带路吧。”   温宣鱼听到这里,心里微微发紧,她不知道他身上的血和伤口有多少是他自己的。   “莱县……这里能守住吗?”她很小声问。只是问,不知道为什么,和他在一起心总是安定的。   好像看穿了她的心思,他忽然道:“这世上的人是一样的,会死的人也是一样多的。没有人会在意死的是谁。不想自己的人死,就只能让敌人死。”   “今晚这些跟我来的兵士都是莱县人,他们的根和所有的希望都在身后,绝不会退。” 第56章第56章   在踏霄踏进县衙后院的时候,整个后院都被腾空了,厢房全部打通,连同更后面的马厩连在一起,都是可以住人的地方。   孟沛先从上面下了马,他换了一只手去扶温宣鱼:“肩膀被砍了一刀,不能再流血了。”   明明是受了伤,但他从容淡然的模样,却像是自己不是受伤,而只是今天吃撑了一点一样轻松。   温宣鱼收回伸出去的手,准备自己下马。   他孩子气似的一笑:“逗你的。”一只手便将她轻轻松松抱了下来。   很快就有等候的大夫上前,孟沛向后示意大夫向后,先去处理那些受伤更严重的部下,带着温宣鱼走过去,一眼选了一间房间,走进去看了一眼,还算满意,然后这才展开手,让温宣鱼帮他解甲:“有劳阿鱼妹妹。”   等卸甲后,看清盔甲里面的内衬,温宣鱼没有再说话。   “好了,多谢阿鱼妹妹,后面就让大夫来吧。”孟沛道。   温宣鱼不说话,她沉默为他缓缓松开贴身的丝织内衬,衣衫之上是细密的碎裂的口子,而每一个口子下面都对应着相应的伤口。   即使用了温水,在清洗伤口褪去衣衫的过程中,还是不可避免触动了伤口,有新鲜的血涌出。   大概是怕她担心,孟沛解释:“开始没找到合适的盔甲,想轻装上阵,没想到那帮蛮子直接铁骑冲杀,吃了点亏。”   按在衣衫分离地方的伤口处,她的手很轻很轻,就像棉花一样轻柔,孟沛道:“这些小伤,一道可以换一份军功,并不算吃亏。”   话音未落,他胳膊好的地方被拧了一下。   “疼。”他轻轻嘶了一下,眼里含着笑转过头去。   只看温宣鱼垂着头正在处理他号称完好的另一只手,上面还有半根切断的箭簇。   按在那箭簇地方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刚刚都说了是逗你的。”孟沛道,声音尽量显得轻松一点,“这些伤口看着吓人。疼也算疼,但也没那么疼。”   话音未落,他只觉手臂就像被火烫了一下,低头一看,却是一滴晶莹的泪水落在了他的胳膊上。他顿时抬头,却看着温宣鱼已经满脸泪水。   她极力控制自己的眼泪,鼻翼微微颤动,瞪大了眼睛,却还是无法控制落下的泪水。   “骗子。”   孟沛猝不及防,只觉得无比后悔,因为贪图她为他轻轻褪去衣衫的温柔,却不妨竟引起了她这样的反应。   在战场前线的人,刀口舔血,生死向来看得不重,受伤更是寻常事,谈笑渴饮北戎血,但孟沛这下真的笑不出来了:“不疼,我刚刚就是随便说的,其实并不疼……你看”他脑袋发晕徒手准备去扯那箭簇,被温宣鱼一把扯住了手。   她伸手胡乱抹了眼泪,不肯再听他胡说,转身向外面去找大夫。   外面的大夫倒是充足,贾县令是个得力的,在这批人进了城之后,便关闭了城门,并安排之前联系的半个城池的大夫都前来县衙报道,连上学徒在内,倒也七七八八,换个药,裹下伤不在话下。   温宣鱼找了一个年纪大的,拉着他来到房中,大夫仔细看了一下,倒是不那么紧张了。   “这枚箭头看着厉害,但是没有伤到骨头,也不触及经脉,取出后,只要好好修养,很快就会痊愈。”   老大夫改不了拿对比案例安慰病人的习惯:“刚刚我看到另一个伤号,那姑娘肩上的伤才险,就差一点就伤到了骨头——最好的办法是缝上伤,那姑娘看着壮实,却怕疼得紧……老夫的手不说别的,可是这莱县数得着的快准,要是老夫缝制都觉得疼,那可真是找不到第二个合适的人了——”   温宣鱼听了顿时想到一人,今日回来只得道消息小令也同林享成功撤退,却没想到她竟然受了伤。她忙问清楚一边让大夫给孟沛上药,自己先去隔壁看看。   就在这时,门被推开,先进来的是林享,而他臂弯里裹着的,果不其然是小令。   她半个衣衫上都是血,黝黑的脸发了白,坚持不肯让大夫为她缝伤口,只缝两针也不行。   那半个白玉似的肩膀,看着红红的仿佛要裂开,甚是可怕。   林享到了房中先看到外面拿药的大夫,立刻将小令放下,然后背了身子,小令苦口婆心劝她:“小令妹子,方才这位大夫说了,便是一针也行的。”   小令使劲摇头:“一针也不行。真不用……我以前刀割伤了就撒点香灰很快就好了。真的不用。”   林享蹙眉:“可……这伤不是割伤啊。”那是劈啊,劈排骨一样的劈啊。   “小令?!林大哥?!”温宣鱼上前两步。   见到温宣鱼,小令顿时叫:“阿鱼,你来,你救我啊。”她说罢,颤颤巍巍向阿鱼跑过去,阿鱼伸手扶住她,她念念叨叨就是不肯缝针。   小令怕疼,小时候在北地做女奴的时候,女主人脾气坏,又怕这些小女奴打坏了可卖不上好价钱,于是给她们的惩罚便是用针扎。   那些小小的圆点伤口,看不出来,皮肤黑的更看不出来,就算扎在脸上也是一样。   温宣鱼是知道小令的恐惧的,昔日她就算绣荷包小令看到都是脊背发直,更不要想说让这针直接缝在自己身上。   她不动声色看了一眼背身而站的林享,先赶紧搀扶好小令,她肩上的伤让人看着就心疼。   老大夫正将孟沛肩上的箭头取出,当的一声扔到瓷盘中,果真是极为利索的,那伤口的划痕极为克制,恰到好处,简单几针很快就将散开的血肉-缝合在一起。   温宣鱼将小令扶到旁边的屏风后,小令看见了老大夫顿时想跑,又看见孟沛看着自己那种奇怪的眼神只得生生忍住,只在屏风后小小声向温宣鱼:“不,不,阿鱼,我真的不想……”   林享坚持劝道:“小令妹子,如果不做缝合,你的伤口会腐坏……”   温宣鱼又看了看小令的伤口,忍住心中的抽紧:“没事,小令,要是不想,也可以不缝针,我听说过一个法子,肯定管用。”   林享道:“公……小姐……你!”却看孟沛脸上露出了微微笑意,向他摇了摇头,他生生忍住后面的话。   小令闻言倒是大喜,一笑,又疼得抽了一口气:“你说,好阿鱼,什么法子都可以,只要不缝针。”   “你伤口上面有刀灰说不定还有余毒,必须清理,我小时候村里人要是被刀割伤了,就会让个男孩子用童子尿淋上一淋就好了。”   小令目瞪口呆:“啊?”   外面的三人俱呆了一下。   温宣鱼一本正经:“真的,那次一个三岁的小孩子手指头砍掉了,流了好多血,就是这样止住了的……还有一次——”她说了两个例子,忽然想起重要的事情,“但现在这么紧急,到哪里去找童子尿……”   说罢,温宣鱼压低了声音:“大夫……肯定不是,年纪那么大;季泽哥哥的话,也不知道……”   小令:“老天爷!”   温宣鱼便得出了结论:“林大哥向来洁身自好,又尚未娶亲,我觉得他应该是……”   她们在屏风后,虽然小声,但都是在一个房间,里面的话自然也被耳力极佳的两个武将都听了去。林享不但听了,而且还很快做出了回答:“小令妹子对我有救命之恩。伯用自当粉身碎骨,只要小令妹子需要……”   小令:“……还是拿针来吧。”   一秒后,她道:“不过,缝针之前我想喝点酒。”酒壮怂人胆,这倒是个正常要求。   温宣鱼完成了劝谏任务走出来,林享表情有些复杂看着她,聒噪的老大夫此刻也不说话了,孟沛神色微微诡异看着她,顿了顿,孟沛忽道:“我们……一向不让小令喝酒。”   “虽军中禁酒,但事急从权。”林享知道小令的身份,作为凤毛麟角的女兵,她向来以比男兵更多十倍的标准要求自己,酒是绝对不碰的。但现在看到温宣鱼衣衫上还沾染的一点血迹,也不知是孟沛的还是小令的,他还是忍不住为小令说话道,“小令妹子的伤需要尽早处理。正好将军这里马上清理完毕,我这就去拿酒,时间正好。”   等林享取来了酒跑进来,孟沛立刻扯住了温宣鱼的手,让她挨着自己坐下:“阿鱼妹妹也关心关心我,我这伤口现在到处都疼。”   温宣鱼道:“你的属下在,怎么好叫疼。”   孟沛似笑非笑道:“会疼才正常,会疼的将军也会疼人。”   ……这句话隐隐好像哪里不对。   温宣鱼忽略那老大夫收拾工具时忍笑得有些颤抖的手,脸上发红起身想要去给小令倒酒,孟沛道:“林伯用在呢,给他个机会,让他给小令报报恩吧。”   咕咚咕咚如同牛饮的喝酒声,林享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小令妹子,你且慢点……”   “小令妹子,你怎么了?”   “小令妹子,你……”   “……你这是做什么?”   哈哈一声笑,正是小令的声音,充满了羁傲不驯的张扬和豪爽,“方才不是说要……要杀毒吗?我寻思着这个法子……这个法子挺好——比缝针可好……”   温宣鱼目瞪口呆。   孟沛给她一个眼神:现在知道为什么我们不要小令喝酒了吧。   温宣鱼转头去看那边屏风,林享:“你不能!”   小令嘿嘿一笑:“你不是说……呃——粉身碎骨吗,不用,不用那么严重——”   老大夫目瞪口呆。   孟沛披上换下来的中衣,随意裹了一件斗篷,揽着温宣鱼向外面走去。   温宣鱼:“这……这不好吧……”   孟沛道:“放心。”他走了两步,果然屏风后差点咚了一声,是林享撞上了屏风,但他最后一刻还是伸手揽住了喝得上头的小令:“小令妹子。”   孟沛这才向那老大夫道:“现在可以去了。”   屏风砰的一声摔在地上,衣衫还算完整的林享僵硬着半抱着昏睡在他肩上的小令,他不能的动,以免碰到她的伤口。她的脸红极了,好像所有的血和酒都涌到了头顶,有一种绮丽的异样的美,不甚酒力的她已昏睡了过去。   她闭着眼睛,微微蹙眉,但嘴角却有一丝弧度,好像做了一个愉快的梦。   “嘿嘿。”小令忽然闭着眼睛又笑了一声。   林享身子又僵硬了一下。   孟沛和温宣鱼向外走去,错身经过那大夫时候,他顿了顿脚步:“今天这里的事情,还请老先生保密。”他的手摸出一锭银子,老大夫意外极了,笑眯眯答应着去接,却看他缓缓用力,那银子慢慢捏扁了。   然后咚地落到了老大夫手心。   老大夫呆了一下,立刻重新非常郑重回答道:“老夫一定一个字也不说。”   等他们走出房门,外面的夜色正浓,正有兵士的呼噜声响起,在这样的时候,有一种疲累到了极致之后的宁静,夜巡值班的明岗暗哨已站好了位置,孟沛准确接住了下属的目光,回以鼓励的微笑。   温宣鱼身上的衣裳弄脏了,她正低头悄悄嗅自己的衣裳,不知道是自己还是院子里的血腥味,总是若有似无。   孟沛忽然没头没脑说:“是的。”   温宣鱼没明白。   孟沛很快回答了她的疑惑,他补充道:“关于你同小令讨论的那个问题。是的。” 第57章第57章   夜色中的莱县有一种风雨欲来之前,别样的宁静,月进乌云又钻出来,地上的青石板一直蔓延到街巷的深处。孟沛带着温宣鱼,沿着成列盛放的杏树缓缓走着,夜色中,隐隐可见满树的杏花,丽色万千。三五个暗卫不动声色远远缀在后面,这些都是孟沛曾经在死人堆和人市赎回来的人,向来沉默而忠诚。   在今天上半夜,他们曾经誓死效忠的将军就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一面安排着行军路线,一面悄无声息在中途溜出去孤身一人接回了他的温宣鱼。   那时的他们刚经过昼夜的激战,疲累到了极点,按照计划急行军前来莱县固守。本要经过莱县外那处小院。但斥候提前发现了端倪。   孟沛便变更了路线。下面的人却没想到他是孤身自己去救人。   等着孟沛回归队伍的时候,谁也不能说什么。他们忠诚,但并不意味着他们没有想法——也许如斥候说的那样,对上在孙家院子的万淼众人可能会有点麻烦,但若付出点代价,并不是没有胜算。   可将军却选择了让他们继续前行,自己孤身去做这样危险的事。   将军在谋划上几乎没有出过错,他主张的每一次冒险看似冒进,但都有一种先机在握的神之布局,仿佛看透了所有的变化,而且从来都会留足后手。   唯一没有的,便是这一次。   对上温宣鱼的安危,他并不考虑自己的安全,听完了斥候的报道,看了一下月色。他便行动了。   一阵风吹过,杏花巷中三三两两飘散下来洁白的花瓣,落在温宣鱼小巧的鼻头上,她微微仰头,集中注意力去看,孟沛看见,微微一笑,他侧头俯下身,忽然轻轻一口吻在了她的鼻尖,将那雪白的杏花瓣,轻轻一卷就到了舌尖上。   温宣鱼轻轻啊了一声,脸飞快红了起来。   她立刻转头看向身后,很好,身后的那些暗卫已经至少不在明面了。   “这下好了。”孟沛道,“这样他们就不会跟的那么紧了。”   “他们是担心你安全。”温宣鱼自然知道为什么现在这些人会出现,因为今天的孟沛受伤了,他们必须保证他的绝对安全,另一方面,或许也是为造成这个局面的某人一种无声的抗-议。她早察觉到这些人落在自己身上的某种目光,心中有一些说不清的滋味。   “嗯。”孟沛说,“让他们隔远一点担心。”   莱县的街道十分平整,贾县令在这些事情上向来不吝啬时间和精力,街道两旁是鳞次的屋舍,在寻常时候,要找到一家美味的特色酒楼不难,但最近随着战事起来,在局势不明的时候,很多门扉都是紧闭的。特别今晚行兵入城,很多人家都早早吹灭了油灯。   这个时候,想要出来吃点好吃的,得靠运气。又走了半条街,一无所获,温宣鱼这时候有些后悔不应该拒绝贾县令为大家准备充饥的汤饼和肉饼了。   她的肚子咕咕叫了一声,孟沛忽然想起一个地方,立刻转身,带着她向城西走去,果然,无论什么时候,城西这一边的花街,都挂着灯笼。   按照惯例,花楼从不接待女客,除了一种情况,便是卖人。   孟沛带着温宣鱼过来,那鸨母看见孟沛眼前一亮,看见温宣鱼更是眼睛发光,但她看两人形容,又拿不准这真是来卖老婆的,便迟疑着笑看向孟沛:“公子这是打算……”   孟沛松开手,一锭银子正好落在鸨母的手心,他道:“一场花宴,就我们两人。”   这行见多了,什么人都有。鸨母捏了捏银子,又看了看温宣鱼,到底没那个底气推荐自己家的姑娘,笑道:“行,两位稍等。桃红,带客去杏春阁。”   这时,一个头发枯黄容貌倒算得上清秀的小婢女垂着头走过来:“妈妈,桃红姐姐去净手了。小翠带两位贵客去吧。”那鸨母待要说话,温宣鱼道:“有劳。”   小婢女在前带他们向前走。   和朱楼姑娘们房间挨房间的格局不同,这杏春阁是满春楼特殊的存在,两层小楼,二楼是花魁的住处,一楼只用茶吃酒,装饰布局也着力向着雅致的方向走。   只是进去,脂粉香到底还是浓了些。   孟沛让一个婆子开窗,外面是修建过的杏花树,满树花苞,玉白可爱。   小婢女将他们领到门口,就站在门口,然后便有专门的婆子送菜送酒过来。每来一样,小婢女就会脆生生报一报名字。   小姑娘声音好听极了,一口纯正的官话腔调,温宣鱼不由多看了她两眼。   只看这小婢女不过十二三,脸极瘦,站起来倒也娉婷,站在门口,那旧旧的艳俗衣衫滚在她身上,空荡荡的可见犹怜。   最后一壶酒是小婢女亲送来的,她捧着托盘,送来以后就规规矩矩站在身后,这是预备倒酒侍奉的。   孟沛示意她退下,小婢女临走,温宣鱼见她眼巴巴看着那点心,道:“你菜名报得很好。这份点心送你吧。”   那小婢女闻言一愣,抬头飞快看了一眼温宣鱼,又看了一眼孟沛,低低垂下头去,立刻感激跪下磕了一个头,道:“谢谢娘子。”   温宣鱼让她快起来问:“今年几岁了。”   小婢女道:“过了夏天就十二了。”   便在这时,听得外面婆子咳嗽一声,小婢女听见声音,连忙辞了出去。   却没想到两人还没吃完,便听见外面的争吵声,说是争吵,也不过是单方面的叱骂。   温宣鱼听着站起来,走到窗边,听起来,果然是方才那个小婢女,仿佛是那方才的婆子怀疑她偷了点心,因为叱骂起来。小婢女被那粗壮的婆子用手指点着额头戳在脑门上,也不回嘴,只一句一句说“我没有偷。”   那婆子听了越发着恼,压低声音骂:“你且等着,看妈妈过来怎么收拾你个小蹄子,你当是自己有几分颜色又会几句好话儿,抢了我的差事去献殷勤不说,还偷东西?想要吃,行啊,等你成了角儿,上了这杏春阁的二楼再说。”此外便是几番粗俗的叱骂。   小婢女只缩着肩膀,颤巍巍分辨,只是实在说不过这婆子。   等鸨母一来,眉毛便是竖着的,先瞪了一眼那婆子,婆子噤声,然后鸨母也不说话,走到小婢女身前,也不多说啪啪打了两巴掌,然后便叫身后龟奴:“这心思太活了,将她领出去,先带去后街的门帘春醒一醒自己身份再说。”   花楼中也分等级,临街宽敞高楼的,有专门的鸨母管理,自然少不了吃的。在这些挂着漂亮灯笼的后面暗巷子里,也有两层的小楼,这些小楼里,都是用布隔开的房间,便宜不少,这一种从不计较夜度娘们的年纪和美丑。最最次的便是连房间都没有的,大多都是有了病,在河岸或者城西的角落什么地方,胡乱搭配一个遮蔽的棚子,这种只要有吃的,都行。   小婢女闻言一下哭起来:“妈妈,我错了,我错了。我下回不敢了。”   她哭得大声,那龟奴早有准备,一把粗布用力塞到嘴巴里,然后拖着衣领就要走。   就在这时,赶出来的温宣鱼道:“等一下。”   她向那个鸨母:“这份点心是我给她的。并不是她偷的。”   那鸨母看温宣鱼,皮笑肉不笑:“娘子照顾好自己的相公便是,小树不修不直溜,这小蹄子犯了满春楼的规矩,早就该好好教养一番。”   却看那小婢女此刻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用尽全力向温宣鱼这里挣扎,那龟奴手里本拎着她衣领,她用尽全力,那布条便深深勒进了她的肩膀,又顺着肩膀到了脖子,她小小的脸庞涨的通红,却仿佛毫无察觉,只用尽全力向着温宣鱼这边折腾。   “松手。”她向前走了一步,孟沛拉住了她的手。   他向那个鸨母道:“这个小姑娘好像有话要说。松开她。”   鸨母对孟沛显然客气得多,但她这里伸手两个结实的龟奴,还有四五个婆子,对方孤身而来。优势在她。   “公子,这毕竟是满春楼的家事,恐怕……”   孟沛看穿了鸨母的想法,他实在不想将美好宝贵的时间浪费在这个鸨母身上,于是果断转头,向后面的黑暗中。   “来人。”   来人?来什么人?鸨母挑了挑眉。   孟沛没有回答。   而就话音刚落,敏捷矫健的身影几乎如同幽魂一样从不同的地方掠出,他们身上并不全是夜行衣,但是在之前,却没有被一个人发现。   这些人看着站在孟沛身后,眼眸和他们腰间的刀剑一样沉默。   *   小婢女并不是满春楼的人,没有身契,也没有身份文书,自然也不叫小翠。   她真名姓黄,小名纹纹,是出来找吃的时候,在当铺外被牙婆拐了去的。   醒来就在满春楼,鸨母见她生得好,嗓子尤其好,便将她留下,好好“驯”了一段时间见她老实了才开始让她做个夜度娘身旁的粗使丫鬟。   跟着孟沛和温宣鱼出了满春楼,黄纹纹跪下来又给两人磕了个头,温宣鱼忙扶起她,又问她怎么官话说得这样好。   黄纹纹这才细细道,她家本是做城里人买卖的行当,这官话也是阿兄教的,只是去年开始不知道怎么的,周边的竹子突然开始大片大片开花,起初是说竹子开花结了竹实,定是要出凤凰,后来又传竹子开花,怕是不吉。   接着连着大半年都没有下雨,地里的庄稼快要干-死,到了冬日,连那目湖都快看到了湖底,据说有人还在湖底看到了古寺的放生池口。   很多人饿的受不住,贾县令向朝廷送了无数公函,但赈灾的粮却还是没有下来。   温宣鱼问:“你阿兄叫什么?”   黄纹纹擦了脸上的眼泪:“黄德贵。”   果然,是他。温宣鱼想起带沈瓷去温家的倾脚夫黄德贵,看着沈瓷的模样,心情有些复杂。   连还算殷实的黄德贵家现在都变成了这样子,更不要说其他人情况了。   但这样的情况,为何莱阳县却看起来并没有流民遍地的样子?   孟沛将黄纹纹带回了县衙,温宣鱼先带她去安置,贾县令还在书房挑灯夜战,眼睛熬得通红。   孟沛等他完成了两封新的拜帖,那上面的拜谒名录,一份是给督军万淼的,一份是给正整顿押运粮草而来的检校侍御史慕容钧的。   他拿起来看了看,笔墨未干,闻起来颇有一种墨香的味道。   “万淼不会来的。”   他临走在孙家院子放的火,一面是为了信号,另一面也是为了避免万淼发现密室中的隔断,等万淼从地下密室狼狈出来,看着倒塌一地的屋舍和自己被骗了,唯一想的肯定是怎么将他碎尸万段。   如果他是万淼,既然知道了北戎的目的,隔岸观火等着渔翁得利是个好主意。   贾县令愣了一下。   孟沛又拿起另一张帖子:“慕容钧更不会。他是来送军粮的,不是来布施的。”他随意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丹凤眼微微抬起,看贾县令:“县令大人说说吧,为什么莱县乡下饥荒会那么严重。”   贾县令沉默着,手微微颤抖,过了一会,他道:“今年冬月就开始出现灾荒,北戎提前南下,征集的军粮一波又一波。求了那么多次,拨下来的粮食实在有限,里面还掺了沙子,说这样才能分辨出谁是灾民——”   他取下头上的乌纱帽,一半头发都是花白:“接着又开始打仗,北戎的骑兵来的勤,路上不知道怎么得了消息,竟抢了一半,剩下的部分是城中差役和城防拼死才夺回的,要是发下去,城中的护城队就要断炊了……兵要是没了,留下了百姓也是死,兵要是还在,还有活着的希望……”   孟沛坐正了身子,抬头看向贾县令。贾县令已疲惫到极点,他痛苦捂住了额头,这时,他听见孟沛问。   “县令大人,在下想问,兵重要,那兵从哪里来?”   “既然有了兵,何愁没有粮?” 第58章第58章   此刻的长安明光宫中,合抱的赤色丹柱上裹着上好的轻纱,一直垂到最下面的,轻轻晃动着,从轻纱中隐隐传出女子的娇笑声,仍旧带着十二旒垂珠的睿帝一口咬住女子要跑的足,白纱内单敞开,双佩散了一地。   “陛下——”宫娥被他握住玉足,用羽毛轻轻扫过脚底,笑得几乎止不住,睿帝渐渐向上,那宫娥笑声渐渐带了娇喘,“娘娘看到要生气的。陛下还是去看看娘娘吧,娘娘今儿准备了上好的炙鹿肉。”   “怎么生气?”睿帝道,“不是上次她自己说的吗?若是朕看中她身旁的人,说一声便是。你是她心腹,当为娘娘分忧。”   宫娥脚底发麻,脖子生出细细的汗,向门口看去:“陛下,外面还有人等着呢。”   睿帝笑:“急什么。又是那些无聊的战报,现在朕的万爱卿和她们家的慕容小子都去了北地,还能生出什么事来?现在最急的,是要一个皇子。没有皇子,你家贵妃娘娘心里也发着慌呢。”   他埋下头去,声音发闷又急:“若是你生了皇子,我封你为妃。”   宫娥浑身一颤,她是知道的,那日在宫中侥幸得了宠幸的两个女子一个成了公主,一个成了采女,现在又晋了位置,她们有的,她也想要。   宫娥压住心里的不安,伸出手揽住了睿帝的头。   一时,殿中风光旖旎。   而等在外面的八百里加急军情的送令官和枢密使副使正在殿外等候。里面的声音不能说完全听清,但也差不多了。血气方刚的送令官并没有因为这份春意而热血上涌面红耳赤,反而面沉如水。   就在今天收到的最新战报中,凤翔的赵武夷反了,不但反了而且打开城门,直接和北戎合作。   用赵武夷的话来说。   “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都是卖国,醴朝都卖得?怎么偏偏老子就卖不得?且老子还没有割让过任何一座城池呢。我同北戎只是合作,是大雍暴虐,老子此举是给老百姓一条生路,谋一个明主。”   蔚州及麟州和凤翔如同倒扣宽大版的品字,凤翔在后面也是中间,蔚州和麟州中间由河道和峡谷隔开,易守难攻。能直接连通道凤翔的便是蔚州莱县后的骨关,要夺骨关,便要打下莱阳。   可偏偏这个时候,本应在蔚州督战的万淼竟然按兵不动,同族的万仞节度使连一只苍蝇都没有派出去支援,他不动,别人自然也不会动。   但就是傻子都知道,莱阳一破,北戎和赵武夷合流,那就不是收服某一个城池那么简单的事了。   传令官手在战报的密匣上收紧再收紧。   终于,在他几乎忍耐到了极点的时候,服侍的太监开了门,走出来传了他们进去。   本是读书捧墨的甘露殿,此刻虽简单收整,但四处都是挥之不去的暧昧气味。   睿帝用一本书在脸上盖住,打了个哈欠,听太监读完了奏报,先问枢密副使:“太后那边可知道?”   枢密副使垂头:“方才已禀告太后。”   睿帝抬头,脸上的书掉下,他哼了一声,似笑非笑,眼底带着一丝压不住的厌恶:“既太后已知道,必然已说了应对之法,那便按照太后的意思作罢。”   枢密副使恭敬道:“太后的意思是,这事还要听听陛下的主意。”   睿帝鼻间喷出一息嗤笑,微微侧头,看着那地上看似恭敬的枢密副使:“依朕的意思,不如慕容表舅你领兵三万去平乱如何?”   年逾花甲的慕容副使顿时面色一变:“这……这——”   睿帝笑了起来,一面结果太监递过来的热帕子缓缓擦手:“说吧,太后怎么打算怎么做?”   副使回答:“太后说蔚州临近金淮郡,可以让经略使沈节出兵,同时联合万仞节度使,颛顼将军和朗州刺史一同出兵绞杀。”   睿帝将那帕子抛回给了太监:“啧,这个意思,就是慕容家一个兵也不出了?”   副使微微沉默着。   “也不对。我那位马步兵都虞侯、检校侍御史慕容表弟不就去了吗?还带着全军的命根子。任务重大啊。”   “陛下……”副使想要给慕容钧的出行危险和重要性再打补丁。   睿帝早已见怪不怪,打了个哈欠:“行了,退下吧。”   ~*   无论任何时候,民众总是最敏感的,在北戎还未正式大规模进攻的时候,谣传就已经开始流传了。莱阳乡下的农人流民察觉到危险,都齐哄哄向莱阳涌入。   在孟沛的主持下,以当地人作保,收入了大量的流民,分在不同区域,然后根据任务分发粮食。   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找到的粮食,总之,在莱阳中,至少短暂维持了平衡。   但随着人数变化,木柴和做饭的炭火都开始告急。   孟沛给贾县令一个重要任务,每日都要书信一封送去三州外行而复止逡巡不前就地安营扎寨的慕容钧处,说自己艰难,城中百姓苦等之意。每日这信必定是自县衙,高头大马的兵士一手拿着信一面当街纵马而过,日日都是带着希望而去,失望而回,或者根本回不来,直接留在了慕容钧那里。   不过数日,就连街边的瞎子都知道,莱县被大雍放弃了。人家慕容钧拿着那么多粮食,是给打北戎的兵将吃的,给了他们就是糟蹋。   民心是奇怪的东西,摸不着,但是在需要的时候,却能爆发极大的能量。   在断粮的恐惧和家人安危中,孟沛很快选到了足够的人手,对这些作战经验匮乏的乡人,他并不用大雍的什夫长制度,而是全部分为数人一组,相互分工防守,这样相互彼此信任,只要一个人受伤,便是血亲的本能也会让他们冲上去撕碎敌人。   在队伍的最前面,负责冲锋策应的则是熟练的老兵,控制整体节奏。   如此几次,在对北戎的小股队伍都取得了不错的战绩,甚至抢到了本来来抢粮的北戎人的粮,极大鼓舞了这些新兵的信心,自然也有过失败,如此几次,一支策应良好而又忠诚的队伍开始渐渐建立起来。   但这样的队伍,并不能足够应对北戎的进攻。   温宣鱼一想到曾经关于莱县的传言,就心里发慌。但看孟沛依旧日日按部就班,不慌不忙,有了线报就出城去小小迎击一下,剩下时间大多都是固守在这里,名正言顺养伤,她又心里侥幸觉得或许是不一样的。   如此晚上睡得差了些,这一晚,到了后半夜,她方才睡去,结果不到一炷香时间,忽然听见金戈铁马和尖叫喊杀声还有轰然的撞击声。   温宣鱼一下坐了起来!   外面无星无月,天色刚刚熹微,正是攻城的好时机。   是北戎人来了!   这一天……还是来了。   她顾不得穿鞋子,随手裹了衣服,赤足跑出房间,顿时一愣,只看院落中四处都是整整齐齐枕戈待旦穿戴整齐的兵士。   孟沛站在队伍最前面,正在指挥不同兵将去不同地方补充。他只来得及看了她一眼,便转头走了出去。在他身后,同样站着的还有全身戎装的小令。   这一场围城围困的时间很长,北戎人仿佛知道了城中的情况,有条不紊攻城和围城。   她换上了男装偷偷上了城中最高的宝塔,站在扶栏向外看去,只能看见北戎人带着猩红的刀拍在马身上,在莱县外面的平原上如同奔跑的波涛。   人……太多了,多的几乎用力,就可以挤破这小小的莱县县城。   即使有事先准备好的滚木,有滚烫的热油和火,有悍不畏死的兵士,但是那些蛮人仿佛不知道疼痛一般,只是向着这里前进,前进。   他们只想碾过莱县,顺利通过其背后的骨关,然后踏马中原,尽情享用美食和美人。   执掌将令的孟沛也登上了城楼,他在的地方,仿佛那地方有一种天然的屏障,让四周的人总是不自然安定下来。   在城墙的中间主位,有一根细长的合金铁丝从城墙浸没到地下,它的顶端连着锋利的□□,枪的周身是透明的琉璃镶嵌,里面是滚动的水银,最上面挂着一面旌旗。   ——主将一旦站在这里,就可以很轻易看到长~枪周身水银饿动静,这些从地面震动传来的动静可以轻易判断靠近莱阳的军队的动向。   他按住城墙边缘,挽弓射出一支鸣镝,一箭贯穿了三个北戎人的喉咙,他们吹奏的那支沉重的号角顿时滚在了地上。   孟沛看着前面,像一个老兵那样骂了一句粗话:“来了这么多?”   比预想中多得多。   他旁边是两个收编过来不久的新兵,听见主将的话,不由转头去看他,孟沛面上带着感慨道:“这得挣多少军功?”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微微笑着的,但却没有人觉得他是在说笑。他的腰间悬着一柄长刀,刀刃的血槽带着殷红,从最旁边登城的时候,他便是这样一路走过来。   没有带一个护卫,从容走在他的路上,所到之处,兵士们都仿佛都感受到了一种无法言喻的威压,这威压不会让人无法呼吸,反而就像是摘开了脊背上沉重的恐惧。   孟沛再挽弓,这一次,鸣镝向着更远的地方而去,砰的一声,竟然炸裂开来,尚未完全明亮的天空,所有的兵士都看到了上面令符的图案代表的意思。   ——今晚加餐。   而鸣镝的更远处,在那些北戎人的身后,更远的地方,出现了不一样的颜色,雪白的盔甲内衬,这是甘泉侯麾下的军队。   这些沉默的骑兵在距离北戎人不远的地方压住了战马,沉默等待着。 第59章第59章   这些威武沉默的军队就像离离上原中最狡黠的狼,沉默围观着前面这一场激烈的厮杀。   风从远处吹过来混合着烧焦的肉的味道,承载着银甲的战马翕合着鼻孔,偶尔甩出一个响鼻。   他们停下以后,自有□□手混合带着护甲的步卒散步到前面,警惕着北戎可能的攻击。   在大军最中间,是手持长~枪一身银铠的万淼,骑兵并不适合用捡,他换了更趁手的□□,他的身旁是面孔有几分相似却更加冷酷的万仞,他于中军压阵,在他的马背上马鞍挂着一筒上好的箭,这样的鸣镝之箭,只要一根射出去,便是在整个方阵最后的兵士都能听见前进的号令。   但现在他却在看着自己的侄儿。   万淼只是沉默看着远处黑压压的北戎人,似乎在等着什么。北戎人擅长骑兵对战,却并不擅长攻城,所以莱县并不是没有生机,只要有支援的话。   “他们为了防备敌人攀爬在四处的城墙上洒了桐油,但北戎人却选择点燃这火,沿着火的罅隙向上攀爬。”万淼道,“他们的战意很强。”   万仞嗯了一声,他并不十分在意眼前的情况,他来这里只是路过,按照万淼的意见,他们将直接前往凤翔“劝降”赵武夷,万淼对此事颇有信心,而他和赵武夷原本的交情加上对赵武夷的了解,万仞点了两万骑兵随万淼前来,围困的军队越强势,赵武夷被“劝服”的可能性越大。   一旦凤翔倒戈,那么即使莱县破了,这些北戎人也决计通不过骨关,就算通过了骨关,挡在长安和大雍前面的也会是重新整饬后的凤翔。   万仞点评:“纵火之后,城墙的稳固会受影响。莱县没有成建制的军队也没有储备和粮食,仅靠着这些残兵败将,撑不过……今天中午。”   “中午么?”万淼看那座城。   万仞笑了笑:“不一定,或许是下午。阿淼可察觉,我们出现后,北戎人的攻势减弱了。”   ——一支两万的骑兵突然出现在身后,只要北戎人不傻,就一定会收敛起来。   万淼看着前面的城墙,隔得很远,但他一眼就看到了主城墙上一个模糊的身影。   是孟沛没错了。   十数日前,他带着温宣鱼进了莱县,就再也没有出来。   就在这时,一只小小的雪白的鸽子越过黑漆漆的原野向万淼飞来,他伸出手,看着那鸽子收拢了翅膀落在他虎口旁的手指上。它伸了伸爪子,爪子上有一枚小小的铜环,万淼伸手取出那铜环里面的纸条,展开不过一寸些许,他一看便顿时蹙了蹙眉。   上面一片空白。   这意味着对方的意思是默认,可。   这样的鸽子万淼养了十年,是在何地,都能准确飞到万淼所在的位置。   他手一扬,鸽子重新飞了起来。   万仞问:“怎么,慕容钧不同意?这也难怪,要将所有的粮草给万家,只会引起其他节度使的滔天怒火。去年开始北地三州都遭了灾,谁的日子都不好过,这一笔军粮足够打破头了。”   万淼神色更加复杂:“不,他同意了。”   万仞嗤笑:“怎么?难道他还真的喜欢那个女人到这个地步?肯为她做到这个地步?”   数日前,在慕容钧到达三州地界时,各地求粮要补给的信函传令兵就像闻到糖的蜜蜂一样全数蜂拥而上,这样的好机会,谁都有拿得出手不得不给的理由。   万淼亲自去见了一次慕容钧,对方神色冷淡,直到后来,万淼告诉了慕容钧他见到了温宣鱼,慕容钧才抬起了头,问他:“哦,那她是在哪里?”   万淼没说话。   慕容钧脸上出现一缕转瞬即逝讥讽的笑意,随手写了一张条子,按住推到他面前,上面是三千石粮草。   万淼看着那条子,神色有些复杂:“慕容世子可真是慷慨。”   慕容钧道:“千金难买心头好。”   听了万淼关于温宣鱼的消息,慕容钧又将那条子按住,指尖微微用力,断成了两截。   “哦,那这个消息可不值三千石粮草。”   万淼见状顿时面色一变,没想到被对方这么耍了一道:“你。”   慕容钧道:“我虽不像万世子那样有韩家那样贴心的行商人做臂膀,却也知道不能亏本的买卖。除非万世子答应我一件事。”   万淼很慢很慢问:“什么事?”   慕容钧那张阴柔的脸上缓缓浮现笑意:“我和万世子不同,我对待女人没有洁癖。我不在意她现在是跟着谁,我只想要她之后留在我身边。”   万淼看了他一会:“你要我除掉孟沛?”   慕容钧笑:“我以为,万世子本来就想这么做呢。毕竟,每一个从万世子手里抢东西的人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万淼目光渐沉。   慕容钧掀了先唇角:“可四姑娘不一样,一个跟过别人的女人,万世子自然看不上了。到时候送过来,想来也不会心疼。”   沉默了一下,万淼顿了一下,伸出手,缓缓收紧为拳,道:“那我要这么多。”   “真是贪心啊。”慕容钧看着笑,“万家要所有的粮草,这样其他人恐怕会骂死我吧。容我想想。”   “因为。”慕容钧道,“她是唯一一个我吻后让我觉得……”他勾了勾唇,没有说下去,而是愉悦结了尾,“的女人。”   万淼一下抬起了头。   慕容钧咳嗽一声,外面的亲兵进来,准备送客。   万淼扬手,让外面的随扈送来一只雪白的信鸽。   “想好了,给我消息。”   ~*   万淼看着那鸽子飞走的方向,向着莱县的位置,他沉默了一下,回答族叔关于慕容钧是不是疯了的那个问题:“我不知道。”   万仞不以为然摇头:“除非是这天下的女人他都要不了,只能要这个一个女人,否则他就是疯了。”   他们的沉默助长了北戎的信心,本已迟缓的进攻再度开始猛烈起来。这是北戎人的习俗,在能同时展示獠牙和利爪的时候,绝不会沉默和谦恭。对他们来说,只有足够的凶猛,才能压制住敌人。   而这一招,向来对喜欢明哲保身的大雍边军节度使们管用。   所以现在北戎人的攻击更加猛烈。   不过,现在这些和他们无关了。这支宝贵的军队绝不会做无畏的浪费。   鸽子飞走一会,万仞先勒转了缰绳,继续向前准备绕开莱县。和北戎人不一样,他们是大雍的军队,即使绕开城池,也不必担心会被城中军队从后偷袭,而保证必须要打下来。   他们的离开,显然不止是北戎人看在了眼里。   在远远看去低矮的城墙上,传来沉默而又节奏的鼓声。   这鼓声似乎稚嫩,却坚定,持续。   莱阳已经没有人了。现在的战鼓竟然是一个孩子在击打吗?   经历过权利倾扎和战场杀戮的万仞,心早就成了石头。   “连孩子都上了,莱阳会比我们想象倒得更快。我们必须在这之前绕开,趁他们在莱阳绊住的时候前行,避免和这些疯子正面交锋。”   北戎人破城之后,所有遇到抵抗的城池都会被屠城。   但同样的,没有抵抗能力的城池大部分也会遭到这样的厄运。   而在这时候,从更远的地方,传来更多的声音。在边城地方,同样受那些豪放羁傲的北戎人的影响,会有各种各样激昂雄浑的小曲,和大雍南地那些缠绵悱恻完全不同,这些边境小调从来都是豪壮粗犷的,被民间的不知名曲手编了之后,这些混合着北戎人的腔调和大雍词曲的歌谣流传甚广。   从一个女孩子开始的战鼓开始,越来越多的声音加入了进来,有庙塔的钟,有古老的磬,甚至有谁家的锅,快要破的盖子,或者石头,任何可以发出声音的东西。   这些声音汇合起来,从些许的凌乱到渐渐的齐整,甚至有隐隐的歌声,这些声音像滚动的云,低低压在每一个听到的军士耳朵里。   三州的话本来相通,这些人,有可能就是他们的亲戚或者认识的人。   骑兵跟随主帅转弯,但很多人的目光还是沉默看了一眼莱阳。   谁都知道,如果莱阳破了,里面的人会遇到什么。   所有的男人都会杀死,女人会遭遇最可怕的折磨,然后和年幼的孩子一样被栓上绳子作为奴隶发卖给那些需要的牧民。   万淼跟着走了两步,忽然勒住了缰绳,叫道:“叔叔。”   万仞嗯了一声,马步没有停下,三军一旦开动,就不会停下,万淼顿了顿,催马走上去,他忽然道:“叔叔,给我一千骑兵。”   万仞闻言:“做什么?”   万淼道:“侄儿担心北戎突围,或破了莱阳城,届时可能从后追击上叔叔。如能得一千骑兵在后掠阵,便能万无一失。”   万仞只觉有理:“所言甚是。”   他便准备叫身旁的副将,万淼道:“我想留下。”   万仞一下转头,和相距一个马身的万淼遥遥相望,仿佛有一股无形的暗涌在彼此之间汹涌。   万淼住了手里的□□,枪身在隐隐滚烫发热。   万仞看着他的模样,忽然意识到他想做什么,他吃惊问他:“……难道你也疯了?” 第60章第60章   万仞也听过家族中关于这个年轻世子的风月之间的传闻,他并不觉得感慨,只觉得荒唐:“……阿淼,你不要忘了,现在你是世子,但你大哥还在,如果你在莱阳崴了脚,他会很乐意抓住这个你崴脚的机会。”   万淼手上的枪收紧,心中某个位置在隐隐发烫。   但万仞的话说的很对,若是没有了权利,也没有了其他的可能。   万仞又道:“我自小看着你长大,你志向高远,向来不是感情用事之人。你看这遍地的北戎人,便是我给你一千骑兵,除了延缓被攻破的时间,浪费兵力,将我军卷进去,没有任何作用。与其拿这一千骑兵同你一同去冒险,不如快马去了凤翔,速速劝降赵武夷,届时后方无虞,何愁不能破敌?”   就在这时,那莱城的声音忽然静默了下来,仿佛是在嘈杂中一瞬的奇异的静默,不过一瞬,很快被更嘈杂的声音打乱。   那本已开始二度暂缓攻势的北戎人正在整队,而这个时候,本紧紧关闭的城门竟然突然打开了,然后从里面如同狂风一样奔驰而出一队轻骑兵,这些骑兵都是黑色的马,骑兵身上都是漆黑的甲胄,他们的带着面具,只能看到一双眼睛,每一个骑兵背上都有一面黑色背旗。   这些突然冲出来的骑兵就像是一柄紧密衔接的匕首,他们手上的武器无不是加了钢的特制马刀,浴以五牲之溺,淬以五牲之脂,既少了陌刀的重量,又增加了钢的柔韧,所到之处,卷起一片血浪。   北戎人急速开始整合,预备迎接堵住对方的重逢,但在他们的战马还没跑起来的时候,这支锋利的骑兵已冲散了最近的马。   万仞身旁的副将惊呼道:“他们是要突围?”   万仞愣了一下,他注意到了对方的动向,这些骑兵的冲锋很快,直冲北戎人的中军位置,让对方不得不回防,而在这时候,他们身后的人正在以非常快的速度将特制的木和铁制作的城门一般大小的拒马推出来,挡住那被滚油燃烧后变得有些脆弱的城门。   而在他们的身后,城门上的弓箭手以不计代价的箭雨保证了这队轻骑兵的侧翼的安全。   那副将见状更加惊异;“他们竟然不突围?”这么好的机会啊,也许是唯一一个机会。   回答他的是锋利的马刀厮杀的声音,这些骑兵离得都很远,从他们这里的位置,只能看见那队轻骑如同热刀切蜡一样插进了北戎人的队伍中。   越来越近,他们竟然隐隐离开了弓箭手庇护的位置。   ——但是,此刻的北戎人并没有趁机去断尾或者包围,反而是驱马向着那轻骑兵去的地方涌了过去。   在他们的包围中,为首的一匹黑马上,一个手持步兵才会用的沉重陌刀,他的刀锋利极了,在出生的朝晖下发出耀目的寒光,带着沉重而锋利的力道,轰然一声,斩下了两匹近在咫尺的马头,那畜生的腔子涌出滚烫的血,而勒住缰绳的北戎骑兵的手也随着那力道一起被斩了下去,沿着切开的马身,他的身体也分开了。   这样骇人而强悍的一面并不是一刀之威,随着他的前行,一匹马又是一匹马,所到之处,北戎人的战马竟然嘶鸣挣脱了主人的控制,直到到了某个位置,被惊动的北戎人仿佛突然醒悟,开始不计代价来阻止这些骑兵的推进。   “这是谁?”万仞看着那最前面的将军,看不清他的脸,但紧紧只是这样一幕已经值得他记下这个名字。   他甚至开始考虑万淼说的话,莱城并不重要,但若是得了这样一个猛将。   万淼看着那个身影,缓缓的。   “金淮郡,薛竟麾下,孟沛。”   万仞忽然笑了起来:“可惜了。”金淮郡经略使沈之介性情庸碌,现在金淮郡几乎都由薛竟把控,此人出身草莽,对于世家敌意甚重,鼓吹依靠军功立身,按照万淼得到的消息,此人早有反意,一直在寻找机会打压除掉。如果这个将军不是金淮郡的人,那么他即使折损一半,也值得带回此人,收归麾下。   这时候,只看那队骑兵已陷入了北戎人的包围,但就在这时,还是那柄刀,闪动凌厉的寒光,将那压阵上来的北戎人的马刀卷了起来,直接一刀劈斩开了退路。   “好!”不知道是哪一个士兵忍不住大声叫了一声,声音很快低了下去,但是有什么东西正在这些兵士的心里躁动。在近在咫尺的眼前,他们的同袍正在诛杀外敌,痛快恣意,而他们,却像没胆子的狗一样只能站在这里围观。   万仞敏锐觉察到了什么。   “若是你执意在此浪费时间,那方是真的人财两失。”万仞说完,不再给万淼犹豫的机会,他毫不迟疑勒转马身,一夹马腹,向前而去。   ——这里面中有一种诡异的东西,正在以为不可见的速度影响着他的军心,他不能放任这种情况继续。   万仞一动,他身旁的队伍也跟着动,没有留下任何骑兵。他经营多年,没有他的军令,不会有任何一个兵甲会因为感情和道德的缘故违背命令,这也是万仞即使多年身处边地仍在万家举足轻重的原因。   但万淼毕竟带着皇命而来,若是他真的执意要做什么,万仞也只能由着他发疯一回。   但很快,他察觉到身后那匹昂贵的西地战马带着万淼缓缓跟了上来。   随着他的离开,他身旁的骑兵都跟着他向前,草地随着骑兵的前行分开,就像在风吹动绿色的旗帜。但这种风少了一种骑兵应有的迫人气势,反而像是卷落树叶的秋风,带着几分萧瑟和将息的沉默。   “莱县是守不住的。”万仞道,他的声音传到了临近的心腹和万淼耳中。   万淼只是沉默。   而万仞的心腹副将转过头去,正好看见那队轻骑兵已经如期退回了莱城中,此刻弓箭正在不计代价落下,断了北戎人的来路,而莱城的城门和里面的机扩器械一起关上。   那两个心腹相视一眼,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有一种感觉,这莱城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力量,生机勃勃。   是守得住的。   但是没有人会去反驳一军之主的万仞。   孟沛跑马回到了城中,城门关上的时候,他跳下马来,手上那柄二十来斤的长刀顺势向前一送,插进了地上青石板的罅隙中。   他挑了挑眉,揉了揉手腕:“这刀太重了。” 第61章第61章   但距离孟沛的回答已经过了三天,援兵依然没有动静。   即使是用上了后备的那些年轻人,在高强度的坚守中,人们也感到了疲惫和某种麻木。女人们从一开始的恐惧无助也开始被动员了起来,她们穿上了男人的衣服,负责搬运粮食和后勤工作,尽量让厮杀的男人不在这些事情上浪费时间。   北戎零星的攻击仍然时断时续,对这些来自草原的狼群来说,他们将疆场的战术用到了围城中,不断袭扰,只要猎物露出一点破绽,他们就会毫不犹豫扑过去,一口咬断对方的喉咙。   温宣鱼习惯每天晚上都会登上城中那座塔,从这里看向城外,只看见一片漆黑和草原上星星点点的光,这些都是北戎人的火堆,就像一只只黑夜中的狼眼。   两天再次过去,温宣鱼不说话,但连贾县令都开始隐隐坐不住了,别人不知道,但他是知道莱县的“家底”的,城中根本没有足够的粮食可以再坚持多久。   粮吃完了,吃什么,马料,马料吃完了呢,马匹牲畜吗?在之后呢……   他十年寒窗以文入仕,在大雍之前,宴废帝被诛杀之前的醴朝便有这样的先例,那被围的城中守将坚持不肯投降,吃尽了最后的一只老鼠后,人相饥。   孟沛说过有援军,但是援军在哪里?那一日,他们曾亲眼看见大雍的骑兵在那些北戎人身后,远远抛开了他们而走。   五天时间,便是从金淮快马来人也够了,但为什么……还是没有动静。   是莱县根本就被放弃了,或者是以为被攻占了。   无论是哪种可能都不是好消息。   温宣鱼也开始察觉到孟沛用餐时偶尔出现的心不在焉,他开始查看他的伤势,寻找更适合的刀具代替原本趁手的陌刀。   但孟沛没说,温宣鱼也不能问。   她更加像平日一样,像其他家庭里出来的妇人一样,准备后勤的事务,奔波忙碌。   她也不再夜登城楼了。   第六天,城外的北戎人开始变换了队形,从原来的零星突然开始疯狂攻城,整个莱县一瞬都被惊醒了。时隔数日,巨大的厮杀声同号角声一起响了起来,这一次,北戎人的队伍中间竟然出现了巨大的攻城云梯。   ——这可是大雍军队才会用的东西,竟然会到了北戎人手里。   不对,情况不对。   一时攻守双方形式各异,半数的守军上了城墙,死了小半,才生生挡住第一波强烈的攻势。   这还是在北戎人用云梯不称手的情况下,以同归于尽的方式掀翻了几座云梯。   但还有更多的人疯狂涌过来,城门上,攻城的擂木轰轰撞击着,一个爬上城墙的北戎人被从刀口下拖出来,留了一命,送到了孟沛前面,花了点心思撬开了他的嘴后,从他这里知道了为何北戎人突然开始强攻的原因,得到了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便是金淮郡来援兵了。   坏消息便是凤翔已经失控了。   凤翔的赵武夷杀了凤翔节度使取而代之。在万仞前去的路上提前设置了埋伏,伏击了万仞后再次退入凤翔。万仞猝不及防,受了重伤,万淼掌握了万家军,结果却在孤身一人进了凤翔城劝说赵武夷却被扣押。   颛顼将军和朗州刺史的联合进攻均被击退,甚至败退三十里,赵武夷一时风光,得了北戎的支持后,已以骑兵为先锋,连克三城。   下一步,他俨然已气势如虹,准备一鼓作气准备登龙长安。而詹台徊的强攻,正是预备前去汇合。   温宣鱼闻言看孟沛,孟沛也有同样的疑惑,他问:“詹台徊是打算一定要拿下莱县才走吗?”   那北戎人眼里闪烁着光:“你竟知道摄政王在此,告诉你也无妨,这城中有一首恶者,王爷必要亲手了结此贼方才肯离去。”   孟沛哦了一声:“不知詹台王爷打算如何了结他?”   那北戎人见这问话的年轻人形容俊美,且非暴虐不能劝说之辈,便唾了一口血水,缓缓道:“此人暴虐成性,杀了我族詹台小王子,王爷发誓,必定要亲手将他处以马革之刑。用你们大雍人的话来说,便是牒刑。”   所谓马革之刑,便是将这人装在四个马革做成的袋子中,扯下了四肢后,再以马践踏,直到成为肉泥。   孟沛啧了一声:“听起来倒是很可怕。”   北戎人笑了一下,继续蛊惑:“但王爷也说了,谁要是能送上此人,便直接将加封为王,赏赐黄金千两。”   孟沛露出很感兴趣的模样:“加封为王?黄金千两?”   北戎人左右一看,便道:“若是大人有意,倒是可以……考虑一二。”   孟沛立刻回答了他:“官职什么的倒是无所谓,这黄金恐怕少了点。只是我若如此做了,怎么能确保你们不反悔?我若反了,在大雍便再无容身之所,到时候若是你们反悔,我向何处伸冤,毕竟杀一人就可以省下这么多钱?”   那北戎人见状忙道:“王爷会亲自颁发诏令,昭告四方。”   孟沛:“那我若得手怎么能离开?”   北戎人越发激动:“大人若是得手,也可尽快开了城门献出莱县……我虽是个百夫长,但也在王爷前回过话,有我的引荐,这倒也不成问题。”   孟沛点头:“这从内部攻破倒是个好主意。可惜,你们没有提前将这样的消息传给所有的大雍人。”   他站了起来,让温宣鱼先去去开门。   在她转身的时候,他伸手割开了这个侵略者的喉咙。   将匕首上的血在他衣襟上擦干净。他站了起来。   走了出去。   温宣鱼跟了上去,她走在他身边,外面的声音惊心动魄,就像很多年那隔世中,外宅外面街道中冲天的喊杀声。事情比想象得更严重。   不同的是,这一回,她身旁的人是他。   她仰头看着孟沛,他正低头,向她轻轻一笑,微微勾起的弧度,掩盖了他眼底一瞬的晦暗。   便是就在这里死了,就……死了吧。   她伸出手去,拉住了他的手,轻轻一握。然后又松开,在手指离开的一瞬,他温暖的大手扣住了她的手指,尽数包裹起来。   “北戎人不会在这里待很久,他们着急攻破莱城然后南下和赵武夷汇合,这是他们最好的机会。复仇这样的事情,等得久了,就无所谓多等一会了。”他说,“在城中那座城隍庙的后面,佛塔下面有一个地宫,只能从里面打开……”   温宣鱼手指一抖,想要抽出手指,却被他握得更紧。   “你想要干什么?”她声音干哑,“如果北戎人着急,他们也许攻不下莱县就会先走。”   “傻瓜。连一个莱县都攻不下,那些北戎人怎么能信任他们的王爷能带他们到长安呢。”他说,“北戎人还有一样秘密武器没有用出来。现在应该是时候了。”   “你都知道些什么?”温宣鱼问。   “我知道的远比你想的还要多。阿鱼,我和你一样。”他看温宣鱼,目光柔软,“和你想象中的那个一样,是一个意思。我们曾都活下来了,放心吧,我不会这么随便的死去。”   “季泽哥哥。”温宣鱼眼睛红了起来,她知道孟沛已经有了主意,“真的,你说的是真的?”   孟沛道:“阿鱼,永远记住,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我是个武将,只有藏在北戎人的军队中,我才有可能活下来。我们都要活下去。”   他松开了温宣鱼的手,然后走了出去,在他的身后,渐渐汇聚起来一支沉默的队伍,这些尚未完全痊愈的将士,将要重新奔赴战场。   这一日从早上到黄昏,激烈的战斗仍然没有停止,夕阳在城墙上映照出一片残红,不停有人跌下去,有人又爬起来,堵住城墙的机扩已经出现了裂痕。   莱阳……终于要守不住了。   但这才只是开始,随着真正的战鼓擂了起来,轰隆轰隆的声响彻底压住了所有人的呐喊和厮杀,两只雪白的大象昂着头颅缓缓从北戎人身后走了过来。   站在城墙上的疲惫的卫兵最先看到,他们吃惊张大了嘴巴。   “是象兵?!”   怎么会有象兵?   这样巨大的兽走在马群之中,就像鹤立鸡群,当它们走近,地面仿佛也在轻轻颤抖。   与此同时,在城门之后,整齐排列的队伍等待着城门最后被撞开。他们都穿着北戎人的服饰。   而终于开始慌乱的莱城人将自己的妻子儿女都藏在了新挖的地窖里,希望能够躲过一劫。   轰隆隆一声,又是一声,大象在嘶鸣,隔了数里地都能听见。   詹台徊终于失去了耐心,他骑在一匹雪白的骏马上,他正预备用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的血涂红他的战马。   因为错误的消息和赵武夷的策应延迟,他已经在莱县耗费了太多时间。   这个小小的城池就像是沼泽一样,不断吞噬着他的战士。   现在他准备直接踏平这小小的城池,从正门进去,里面的人能杀多少就杀多少。   然后快速前去策应赵武夷,听说现在赵武夷的人正在和金淮郡的薛竟交战,而大雍却在这支疲惫的队伍前来之时,没有给一颗粮草的援助,这是击溃大雍最有战斗力的一支军队最好的时机。   一旦金淮军大败,金淮郡失去的城池都会再度夺回来。   詹台徊看着前面的两只巨大的白象,想起关于皇帝登基的仪仗中,比起白马,白象是更好的选择,威严,顺从,天然的压迫感。   而就在这时,城门忽然打开了,整齐的骑兵忽然冲了出来,带着马刀的战马带起一阵凌厉的风声,这些人都穿着北戎人的服饰,引得前面的队伍一阵迟疑,就是这短暂的迟疑,他们的马更快,连同马背上的刀全数伸了出来,并不是向着骑兵,而是向着那白象,为首那个男人,一并长马刀,他在逼近的瞬间,挥手砍了过去。   ——可惜了,他的刀不是那宽广的陌刀,只是砍伤了象腿,白象吃疼,一声鸣叫,它伸出鼻子,连人带马卷起了一个北戎人,将他扔倒在地,然后一脚踏了上去。   孟沛被发狂的大象撞倒摔下来的时候,肩上的伤复发,只能一滚湛湛避开了大象的一脚。   大象虽然聪明,但这些都是一模一样的人装束,它们分不出来,刀刃和突然的袭击霎时激怒了它们,训象人连同小刀一起被甩了下来。   而同样摔倒在孟沛,已经快速拔刀,准备再砍。   詹台徊立刻叫了起来:“杀了他们!!”   狂躁的大象转身,一只脚又踩中了一个北戎人,而倒在地上的孟沛,趁机拔出了刀,他准备从大象的脖子开始,在下面一刀划开。   一个北戎人察觉了他的企图,一柄长刀从他背后劈斩下来,孟沛几乎无法避开。   就在这时,一支长箭破风而出,直接射向了大象的眼睛,对穿而过。   与此同时,全部都是黑色骑装的金淮郡指挥室薛竟出现在了队伍的最前面。   他的鸣镝之后,巨大的喊杀声跟着铁骑一起汹涌而来。   如同夕阳燃烧的余光。   照亮了整片战场。   薛竟满脸胡子,一看便是很久没有收拾,他来的最快,手上的长刀劈斩开一个挡路的北戎人。   他四处搜寻,然后看到了大象脚下脸色苍白的孟沛。   “狗日的,孟沛,你最好不要给老子死。”   “你知道不知道老子为了来援你,放弃了什么!?你要死了,老子弄死你!” 第62章第62章   直到第二天黎明,结束了莱县的战争之后,初生的太阳从东方重新照起,带着温暖的光。   来自金淮的战士们没有进城,而是直接就地躺在了地上,有的人还握着刀,已经睡着了。   天空升起一枚璀璨的信号弹,然后快速消散成青烟。   几乎脱力的守兵用手扶着带着血腻和烈火残留的城墙,看着不远处已彻底开始撤退的北戎骑兵,手微微颤抖着,有些年轻的半大孩子抿着嘴巴眼睛发红,最后还是不得不伸手去抹掉脸颊的眼泪。   “所以……我们是胜利了吗?”一个声音轻轻颤抖了一声。   莱县竟然保住了。   此刻的城中一片寂静。随着那寓意着胜利的三声信号弹的炸裂,开始有人从各个藏身之地,从屋子的横梁,从井边的侧壁中,从灶房的空隙中爬出来,他们竖起耳朵,小心翼翼爬出来,且走且看。   “是胜利了,还是献城了?”一个老阿嬷按住年轻的儿媳妇,示意她不要动,自己扯乱了头发,先走到了门口去看。   她看到了一个士兵正缓缓从外面走了过来,他浑身的血,老阿嬷身子一紧,只觉不妙,她按住了窗棂,看着那士兵越走越近,老阿嬷整个人身子都绷紧了。   “是献城了,肯定是献城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颤颤巍巍转身就要去拿那些家当,只希望这一些北戎人会看在她年纪的份上……   就在这时,街道上一个小孩子跑了出来,他跑到了那士兵面前,问了一句,然后忽然大叫起来:“守住了!我们赢了!我们不用死了!!”   他马上转头大声叫起来,随着叫声,他所有的小伙伴都从各个不同的地方跑了出来。   他们围着那个疲惫的士兵说话,然后开始用小孩子特有的尖利又可爱的大嗓门大声叫声喊起来,喧嚣就像是同时敲响了城中所有的鼓乐和铜箔。   人们开始从地方都走了出来,那先来报信的银弓嗓子已经哑了,于是剩下的话只能靠着一个人传给另一个。   “是金淮郡的薛将军来救了我们!”   “大雍不管我们,但是薛将军千里奔袭,不放弃任何一个老百姓!”   “孟将军也是薛将军的手下!”   “薛将军!薛将军!”围观的小孩子们大声叫起来。   可是薛将军呢?   还有,还有那个守着莱县的孟将军呢?   城中的人们带着家中的所有的吃食和茶水向城门外走去,他们走出了这座被围困了十数日的城池,踏入另一个世界。平原上所有的火堆都熄灭了,地上堆着很多很多尸体,有北戎人的,也有金淮郡的兵士的,静悄悄躺在地上,只有阳光照在这些尸体上面。   这个时候,即使最温柔的母亲,也没有捂住孩子的眼睛。   “看啊,这些都是为了保护我们战死的英雄。”一个母亲哑着嗓子说。   孩子问母亲:“阿爹呢?”   母亲说:“你的父亲也在里面。”   她蹲下来,将手上一块手帕盖在最近的一个金淮士兵脸上,其他人也沉默着进行简单的收敛。   温宣鱼身上是一身略大的兵服,她在城门开了以后就第一时间走了出来,在到处都是鲜血的地上,到处都是岔路,她四处眺望,在这个时候,她只想看她想看的那个人。   在走过一个岔口的时候,她看见了一只白象的脚,这样巨大的兽,在疼痛中发狂的挣扎,踩死了好些人,一只马的脊背被踩断了,奄奄一息躺在地上,温宣鱼走上前去,看清了,那是孟沛的战马踏霄,它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但却不能。   温宣鱼伸手按在它的鬓毛上,抚摸了几下,它终于平静下来。   马在这里,那他呢……   温宣鱼紧紧咬着后槽牙,就在这时,她忽的听见了一个声音叫她的名字,是单手持剑站起来的孟沛,她看着他垂下来的一只手,揪紧了袖中的衣襟,风吹起她脸庞微乱的发丝,她看着孟沛,眼里滚着泪水,嘴角却笑了起来。   她缓缓走了过去。   在孟沛的身旁,躺着一个魁梧的将军。一个年轻的妇人正弯腰将手绢盖上去,这时,一个声音从那手绢下面传了出来,打断了妇人的动作:“老子没死,只是睡会。”   那妇人吓了一跳。   魁梧的男人已经翻了个身,舒舒服服将头靠在一个北戎人的背上:“娘的,困死了,别管我。”   他的背上是将官才会穿的红色斗篷,妇人忙惊异挪开了。   这个时候,战场上,越来越多的百姓在收拾的过程中发现了金淮军的真正情况,很多地上的骑兵并没有死在这里,只是太累了睡着了而已,很多人在被抬起的过程中,忽然极其艰难睁开了眼睛。   毕竟千里奔袭到这里,再进行几乎一昼夜的激战,在确认击退了北戎人后,所有人都几乎下意识就要睡过去。   就像是突然的悲伤曲目被换了节拍,这些因为被人用生命保护的愧疚和感激因为一个个金淮郡士兵醒来而变了形式,这一片死亡之地突然就像获得了生机。   越来越多的人无声笑起来,他们小声说话,很快就达成了共识,留下了上好的茶水和烈酒,然后回城去准备好被褥和热饭。   等他们离开了。   简单休息了一会的金淮郡骑兵们被他们那起床气的大将军薛竟全都叫了起来。   “起来起来!打扫战场!我睡你们也睡,死了都不知道——别割错了耳朵,左耳。”这是大雍的惯例,以杀敌数量核算战功,今日一战,斩获颇丰。   交代完毕,薛竟头发散乱走了过去,先仔细看了孟沛,看了他手上脱臼的位置,伸手咔嚓扒拉了一下,将孟沛的手接了回去。   “还能骑马吗?”他问。   孟沛转头看自己的坐骑踏霄。   薛竟啧了一声,让人将自己的马牵过来:“借你两天,到了还我。”   孟沛道:“多谢。”   薛竟的表情真的很想打他:“谁要他娘的你谢我,你知不知道老子已经打到了——”他忽的压住话头,转头看孟沛身旁的温宣鱼,“这是?”   孟沛道:“这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薛竟有些意外看她打扮:“怎么穿成这样?若是莱县破了定然首当被杀。”说完了他忽然回过神来,北戎屠城,向来是先从兵戎开始,若是城破了,穿成这样的温宣鱼必定先斩死于屠刀之下,最后按照北戎的习惯,会将所有人合在一起烧了。这丫头是从一开始就打算跟着孟沛去的。   薛竟有些感慨道:“孟季泽你可真他娘好福气。”   孟沛笑:“末将也这么认为。”他伸手牵住温宣鱼的手。   薛竟眼角顿时抽了一下:“矫情什么,矫情什么?”   温宣鱼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   薛竟看了一眼孟沛,向前快走了一步,示意有话和他说。   “跟你说的一样。老子到了三州,一颗粮都没有收到。慕容小子带来的粮,说是为了防止北戎劫掠,交给了万仞保管。老子去问万仞,万仞又说那粮本是慕容钧给他的。因为他的兵多兵强,好钢要用在刀刃上。你推我我推你,当着其他节度使的面,老子也骂过几回。”   孟沛看薛竟脸上神色:“所以,现在这批粮是到了将军手里了?”   薛竟啧了一声:“我还不是跟你学的。年年送到边疆的粮草总是被‘北戎’抢走一半,老子等‘北戎’抢,还不如自己抢。这万淼可真是胆大,竟然将粮卖给了赵武夷,难怪他能撑那么久——”他又露出可惜的模样,“赵武夷那怂包被老子打了两回,看着就跑,那三城都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这三城得了,长安门户洞开……结果你非要我来莱县,为了过来,我跑了两晚上山路。除了你的命,你再给我个理由。”   孟沛道:“民心。”   薛竟转头看孟沛,好像明白,但并不理解。   在边城,向来是以实力说话。   民心是什么东西?   就在这时,他们的前面,那城门里面又走出了人来,这些人形容枯槁,但脸上都带着热烈温柔的无声的笑,他们的手上有的捧着热腾腾的汤饼,有的是端着陶罐晾得刚刚好的粥,还有人捧着被子,最前面的一个小孩子竟抱了一个枕头。   他们轻手轻脚走出来,准备将自己的最好的东西送给传闻中的名不虚传的金淮军。   ——不,才不是传说中军纪严明,从不趁火打劫这样程度的。完全不是,而是攻下了一座城池,却会在城外自行休息,对这些老百姓丝毫不犯的仁义之师啊。   那些敌人费尽心思想要抢夺来却被老百姓偷偷埋在地下的东西,都被他们真心而又小心捧了出来。   有个小孩子在母亲的怂恿下,向着薛竟和孟沛这里跑了一步,他手里捧着一罐汤,热气腾腾。   但走了几步,他离开了大人,就变得有些害怕起来。   冰冷的铠甲和薛竟天生的彪悍威严让他变得胆怯。   但是有另一个小孩子也跑了过来,站到了他身边,两个小孩子好像突然彼此得了勇气。   这时,孟沛膝盖微弯,单膝半跪下来,薛竟默了一下,也如此,那小孩子跑了过来,将手上的汤送给了薛竟:“谢,谢谢——”他稚嫩的声音奶声奶气,说完了,回头看自己母亲,年轻的妇人无声鼓励他。   隐隐好像有什么东西落在了湖水里,越来越多的人说起了这两个字,他们的声音和刚刚不同,嘈杂而又拥挤,好像失去了这个机会,就再也没办法说出来似的。他们的眼睛明亮,里面闪烁着奇异的光。   薛竟从来都对这些事情看得很轻,此刻却感到了一种奇异的力量,这些力量让他那些困倦的骑兵都重新变得神采奕奕起来,他慢慢道:“我好像明白你说的意思了。现在我就算进了长安,也绝对撑不住。”   ~*   北戎大败,朝中震撼。但是赵武夷的进攻却没有停止,而此刻的四周节度使却不能辖制,吃了几次败仗,眼看已经弱下去的赵武夷竟然又抖起来了。   长安诏书一道又一道传来,要金淮军前去护援。   而这个时候,薛竟拿出了杀手锏:他的兵没有粮草,实在无法支撑到前去截住赵武夷。   慕容太后亲自下了懿旨,要慕容钧拿出粮食先拨付给金淮军。   但此刻的慕容钧仓库中早已空空如也。   这些粮草和长安的安危不知怎么就突然联在了一起,从原本的无足轻重变成了一块烫手山芋。   而就在他再次以太后的名义向万淼提出粮草移交问题的时候,这一日的早上,一个不速之客带着一个蒙着面纱的年轻女人,忽然亲自来到了他的营帐中。 第63章第63章   慕容钧的营帐外是一丛青翠欲滴的新竹,竹子开花以后,大片大片死亡,而在新的一年伊始,落了第一场春雨后,新鲜的竹笋又从地下冒了起来。   早就应该在长安夜听春雨的慕容钧此刻却因为这批军粮被困在了这里。   他手里转着一颗光润的璎珞上的碧色玛瑙,目光忽明忽暗。看着坐在主帐中沉默的各地豪绅代表和官吏。桌上的美酒醇香,但是却没有一人举杯而饮。   一场酒宴僵局已经持续很久。   “所以,现在真的是一石粮食也拿不出来了?”   一个满脸油胖的豪绅低头赔笑:“大人拿着太后的懿旨,奉的是天命,小人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欺君罔上,实在是……灾年兵乱,现在又要开仓赈灾——实在是……”   其他人连连称是。   然后很快就有三三两两的人开始说现在手中事务繁多,提出了提前离开。   慕容钧挥手,面无表情示意侍卫将他们带下去。   慕容钧在将军粮交给万仞派来的人时,同样留了个心眼,对外只说是为防北戎劫掠,所有军粮全部由督军万淼监督万节度使进行分派。万淼知道他的防备心思也同意了。   但是在派人接收粮食的时候,却出了岔子。   来人虽然是拿着万淼的令牌,也是大雍兵士制式打扮,但是却是赵武夷的人。   他们就在慕容钧眼皮子地下大模大样接收了这些粮草,然后运走了。   在之后,这批粮草再无下落。   同样的,万淼承诺的会个他送来的人也没有下文。   直到收到慕容贵妃的密信,他才知道,万淼早就秘密被赵武夷“挟持”,招降失败不说,自己还搭了进去,现在仍“困在”凤翔城。   而那所谓粮草接收函是用“挟持”的万淼的印信和令牌伪造的。   现在,粮没了,自然怪不到“身不由己”的万淼,而是在没有仔细核查的慕容钧身上。   慕容钧派出搜寻的斥候,也只找到了当日那批来收粮的人的尸体,一粒米都没见到。   慕容钧至此只能一口咬定,当日来的人是万节度使的名义派来的,按照手续履行交接,只是粮食后来是被抢了还是卖了,其他一概不知。   反正边军多方管辖的地方,这样的糊涂账就跟大宅里面的公账一样,总是对不清楚。   太后震怒亲自下了懿旨,要慕容钧追回粮食交付给没有粮草无法前行的金淮军,一解长安之围。   被人当成猴耍了一通,慕容钧现在必须想办法将粮食在三州找回来。   上一回借口安宁公主的和亲出嫁,三州各地的地方官趁机大多已经征了一回税,将税征收的年份又向后加了几年。现在有的州县收的税已经到了三十年后,已隐隐有流民闹事的迹象。   而那批征收的“嫁妆”现在因为和亲失败,安宁公主又“死”在乱军中,早就不知道进了谁的口袋。   而现在这些吃肥了的豪绅却个比个会哭穷。   不见棺材不掉泪。   或者还有一个办法。   ——将这个锅扔出去。   他现在手里关于万家的黑料可是足够万家喝一壶。特别是在查出之前万家和赵武夷关系匪浅,甚至和北戎那个死在瑞玉的小王子也有远亲关系,   他仰头喝了一杯,正沉思的时候,门口的传令兵进来,送来了一方手帕,那手帕上正有一尾鱼。   慕容钧心里一动,立刻抬起头来,让来人进来,很快,一个畏畏缩缩的男人带着一个带着锥帽的年轻跛脚女人走了进来。   女子身形容貌似曾相识,仿佛在哪里见过。   他微微蹙眉,等着那女人揭开面纱,女人伸出素白的手,缓缓向上撩开锥帽,从下巴开始露出一张白皙漂亮又沉默的脸。   这一张脸上了新的胭脂,红的唇更红,白的肌肤更白,细腻的厚粉盖住了她脸上些许的残次,只有一种朦胧而又动人的美丽,赫然和温宣鱼有五分相似。   正是被封为安宁公主和亲却中途消失的温宣珠。   慕容钧乍然见到这张脸,眸中寒光一闪,他把玩着玛瑙的手按在桌子上:“是你。你竟然没死。”   那同行畏缩的男人收回了四处看着美酒的目光,见温宣珠竟然真的认识这人,似乎有些后悔不迭,大约是后悔没有提前多费点心思在温宣珠身上。   他结结巴巴又喜笑颜开,上前一步想趁热打铁:“大人,那日是小人看这位娘子昏倒在路边,瞧着便不是寻常人家的娘子,就救了回去。这些日子外面兵荒马乱,娘子也吃了不少苦头,这等娘子醒来了,好不容易得到大人的消息,这立刻巴巴将娘子送来,您可以看看,可是一根头发都没有少。”   不但没少,似乎还多了一些东西。   慕容钧微微蹙眉看向温宣珠那因为过紧的旧衣而微微隆起的小腹。   男人不敢明着张口要赏赐,眼睛在慕容钧把玩放下的那玛瑙上又看了好几眼。   慕容钧微微皱眉,那男子忙又絮絮说起这些日子对温宣珠无微不至的照顾,一副市侩投机模样。   男子还在嗫嚅之中,温宣珠面色发白,忽然一下跪在了地上,张嘴便道:“求世子帮帮我。”她说罢,急切膝行了两步,眼里露出殷切的光,向着慕容钧哭道:“求世子救救我。”   慕容钧冷然道:“我为什么要救你?你早应该死在瑞玉城了,现在传回长安的消息还给你和温家留了最后的体面,如果你非要不体面,到时候……”   那畏缩男人听见这话似乎有些吃惊,忙上前了一步想要说话,又觉得自己唐突慌忙退了半步,转头看了一眼温宣珠,呆呆问:“大人,可小娘子不是您……”   温宣珠只向慕容钧哭泣道:“世子就算不为我大哥的一点交情,也不为贵妃着想吗?是那晚在皇宫,我已经有了贵妃娘娘要的东西,时间都可以查的……”她伸手捂住肚子的位置,目光怯怯看向主帐角落的护卫。。   慕容钧闻言一下站了起来,他定了定神,先向左右道:“你们都出去,没有我的命令不能进来。”   说罢他离开了桌案,走了两步,看向跪在地上的温宣珠。   温宣珠只是用手背微微挡住脸颊流泪,泪蒙了眼,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她道:“世子,我如今是已是残躯,死活都不算什么,但这个孩子……早在到凤翔的时候,我就发现已经有了……可是——可是那时候我是和亲公主的身份,我只能想办法离开,然后落入了赵武夷的手中,他本想着让和亲失败,挑拨两国关系。却没想到,那送亲使虽死,但郎将林享却是个胆大包天之人,竟然在路上裹挟了阿鱼妹妹,让她充作公主……”她说到这里,微微抽噎起来,却看慕容钧倒是在认真听了。   而那畏缩男人这时候脸上显出呆呆的样子,似乎懂了又似乎没懂。但无所谓了,慕容钧没有管他,反正这个人今天也不可能活着离开这里。   温宣珠又说后面她听到的那些情况:“阿鱼妹妹做了公主,被带到了麟州,然后便是麟州送亲,但却被一个少年将军看中,那将军抢了她,在瑞玉县大闹了一场,割下了詹台鲁的人头送给了詹台徊……这些都是我在外面逃难时听见的。后来听说詹台徊大怒,亲自点兵前去攻打莱城,这些北戎散兵一路上烧杀无数,我……我那时又耗费了所有的盘缠,是在走不动了,饥寒之中,倒在了路边,这才被……”她哽咽得说不下去。   那畏缩男人忙抓紧机会上前一步,赔笑接嘴:“这才,这才被小人救了。”   慕容钧没有理会那男人,他面色变了一变,问温宣珠后面的情况:“……所以,传闻中那个殉国在瑞玉城的安宁公主,其实是……”   温宣珠满脸是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阿鱼妹妹……”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   慕容钧半蹲了下去,想听清她后面的话,但只看到温宣珠嘴唇翕张,却没听见声音,他微微蹙眉,略微靠得更近,问:“你说什么?”   但就在这时候,温宣珠忽然一口气喷了出来,近在咫尺的一瞬,她嘴里咬破的迷香喷了慕容钧一脸。   几乎是电光火石之间,那原本畏畏缩缩的男人手脚干净利落,一个转身就拔下了温宣珠头上的发簪,他在不知不觉中,位置距离两人已经太近了。杀手一手捏住慕容钧下巴,另一手将锋利发簪从口中直接刺入了他的喉咙,慕容钧用尽全力一挣,喉咙中是火热的灼烧感,他的全身酸软,但是剧痛又让他神志短暂清醒了一刻,他看见了杀手眼底毫无情绪的冷光。   温宣珠面色惊慌,向后倒爬了几步,胆战心惊看着眼前的男人处理慕容钧,那张俊美阴柔的脸此刻因为剧痛已经变形,却完全说不出话来,他的嗓子已经毁了。   而迷-药正在迅速起效,看着阴鸷的眼神最后愤怒扫向了自己,温宣珠颤抖了一下。   伸手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发出声。   直到那个杀手转头向她:“拿酒来。”   她才颤颤巍巍站了起来,去拿一壶醇烈的美酒,杀手将酒水和麻沸散顺着慕容钧的喉咙灌了下去,然后另外一些酒洒在了他的衣襟上。   慕容钧已经几乎完全失去了意识。   他嘴唇翕了一下,似乎在问是谁。   杀手笑了一下:“世子查了那么多东西,还不明白吗?您想对别人做的事,也是别人想对您做的。”比如将军粮这个锅彻彻底底甩出去。   人死锅碎。和慕容钧查到的那些证据和黑料一样,死无对证。   温宣珠看着杀手将完全昏厥的慕容钧放倒在酒宴的几案旁,用发簪在他身上背上的位置扎了几个很小的并不致命的洞。   她不明白杀手是在做什么,却不敢问。   自从她被万淼的人从破旧的城隍庙那些乱民中带回来,有些东西就不一样了。那一日,她逃出了赵武夷的掌控,却并没有跑出凤翔城,战乱一起,凤翔城中的兵士就像是苍蝇嗅到了血,按照赵武夷给予他们的战时特权,他们可以在开战和每一场胜仗结束的时候,有一天由着性子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一队巡城的兵士在街角发现了温宣珠,她在那一晚失去了孩子。   后来,万淼来了凤翔,她看到的时候,拼了命一样从二楼跳了下去,拖着断脚向他求助。   有一天晚上,万淼忽然派人带走了她。   告诉她,有个机会给她,也只有她能做到。   如果她成功了,他会让她重新拥有那个失去的皇子,甚至可以由他安排,让她以新的身份回到长安,名正言顺进宫。他作为睿帝为数不多信任的人,也是少有能力能做到这件事的人。   为了表示诚意,他重新找了大夫,继续为她治疗脸上的伤疤,果然也大见成效。   现在……万淼就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杀手带着她走到了主账的门口,却不动,而是走到主帐旁边。此刻的杀手又恢复了他那畏畏缩缩又赔笑的讨好样子。   一个卫队首领模样的人来问话。   “大人,大人,”他对那卫兵首领说,“里面的大人心情不好呢。叫我们出来等,要是他醒了有事就叫我们。”   卫兵首领微微蹙眉,问:“大人怎么说的?”   杀手抓了抓头发,朴实笑笑:“大人一边喝酒一边说,滚出去。”   首领脸上露出几分看脑子有的人的表情。   这两人在进去之前,已经先检查过,身上并没有武器。慕容钧身手敏捷,若是打斗早定会有动静。   卫队首领走到了账门,缝隙中看去,帐篷中隐隐有酒香,这混合了北戎和大雍特色的蔚州老酒烈而醇。   转头看那两个人还老老实实站在主帐门口边上。卫兵首领还是有些不放心,问:“大人何故如此?”   杀手一脸憨厚道:“小人是得了一个要死的姑娘的嘱托,把一个手帕送来,那姑娘说是肯定会给重赏的,谁知道里面的大人看了帕子好生气,也没有打赏,就要我们先滚出来再说。”他絮絮叨叨说来说去。   那卫兵首领又看一旁的温宣珠,温宣珠垂着头,袖中的手紧紧握着,风吹动她的面纱,面上的细粉擦掉了,现在只剩下纵横的伤疤。   卫兵首领顿时了然这锥帽,立刻移开了眼睛。   这两人老老实实在账门口真的等了足足四五个时辰,已快到了子时。   换岗的卫兵早就听过,最后另一个首领给了那杀手几钱碎银子,那杀手又巴巴说来的路上又远,又讨了一点,这才不紧不慢喜滋滋带着温宣珠出去了。   走出去很远很远,天上挂着一轮月亮,杀手嘴里吹了一声口哨,就像是夜间鸟叫的声音。   温宣珠走得很快,杀手走得看起来很慢,但不论怎么样,两人始终都保持着两三步的距离。   直到路过一片竹丛,杀手忽然停了下来,在漆黑的竹影中,他蹲下来,在笋尖上摘下一个什么东西。   “是竹牛啊。这个用来烤很香的。”杀手说,他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就和一个路上或者田间遇到的最普通的男人没有什么区别。事实上,万淼从死牢中带他出来之前,他的确是个庄稼把式的身份,他到现在也不知道,万淼怎么会知道他,不过不重要了,他给的东西足够吸引人。   “可是……我们的任务是要不留痕迹杀了慕容钧——”温宣珠想起自己回长安的梦,还是忍不住小心翼翼问男人。   杀手问:“看到这个了吗?”   温宣珠循着他的目光,转过头去,只看到一片漆黑。   “看……什么?”   “在春天,有一种东西,长得很快,坚韧,清香,只要给它一点水,它可以一夜之间就扎破坚硬的石板。”   温宣珠只觉有一种凉意从脊背缓缓升起。   她想起了那些扎破的小小的血洞,还有杀手选择让慕容钧睡下的位置,那些被水浇过的地方,正有什么地方在汹涌生长。   “用药会被仵作查出,用刀会留下伤痕。要不留痕迹,那就只有意外。山和水,花和木,野兽和恶疾,还有什么比这自然的力量更好呢。听,竹笋正在生长呢——”杀手脸上露出在主帐门口外等待时一样的微微笑意,好像一种享受,他随手将那竹牛扔进了嘴里。“噗——”他说。 第64章第64章   一种难以言说的恶心感觉从胃里涌出,但温宣珠不敢吐,她死死忍住翻涌的感觉,只觉眼前的人如同恶鬼。   再一想到曾经委身于这样的人,又听着他吃竹牛的声音,她几乎整个人都快要裂开。   两人又走了几步,夜间清凉的空气贴服在身上,带着薄薄的凉意和清新。   温宣珠不是傻子,自然也知道狡兔死走狗烹的典故,便问那杀手:“可我们现在这么回去,会不会被灭口……”   那杀手生得实在不出众,说起话来却颇有道理。   “□□一向是最后一步,简单粗暴又痛快。一个人一旦用这种简单粗暴的方式解决了问题尝到了甜头,就很难再放弃。所以,一旦这位万大人用了我,就会像个开了荤的男人一样,太难戒掉了。”   温宣珠只觉那杀手脚步似乎慢了下来。   她抬起头,却看杀手正在转头看她,月下观美人,朦胧的光线下,她脸上的那些痕迹都模糊了,又是一张精致漂亮的脸蛋。   “同样,一旦睡了一个不错的女人,无论什么时候,哪怕是在做梦,只要一想到那样的滋味,就会像蚂蚁在骨子里爬一样,非重温不能缓解。”   他的声音似乎带了某种回味,伸手去摸温宣珠的脸,就像一尾毒蛇,滑腻而又冰冷。   温宣珠身体僵硬,死死站在那里。   “万淼说等你怀了孕就会将你带回长安,让你肚子里的孩子在合适的时候出生。可你每日和那么多人尝试也没有。不如——”他低下头去,咬住了她的脖子,就像交尾的猛虎咬住雌虎的脖子,从后面扯开了她的衣衫。   “我年轻的时候,跟着我师父在乡下生活。那里有个地主的女儿,她眼睛很漂亮,和你有些像,很黑,皮肤也和乡下的女人不一样,雪白雪白的,她每一次看见我都会对我笑。后来有一年,她去上香,忽然失踪了,她有个哥哥出门去寻,路上遇到了山匪死了。我找了她很久,最后在长安找到了她,但是她已经被人处理了。”   温宣珠跪在地上,沉默顺从又忍耐,死死咬住嘴唇。   杀手的声音有时候高有时候低。   “那些人将她从一个漂亮的外宅里面拉出来,然后撞上了马车,她知道自己要死了,就求着驾车的人,那两个人轮流欺辱了她,但最后将她扔到乱葬岗的时候,连衣服都没有替她穿好。一个配阴魂的贩子时用草席裹了她的尸体,然后又将她卖回了那个乡下,因为她的哥哥早逝并没有娶亲,所以她母亲花了三十两银子买了一个未婚姑娘回来给自己儿子配婚。”   “结果发现竟然是她。”   温宣珠几乎喘不过气来,感受到头发一瞬被拉紧,那个男人抓住了她的头发。   “我第一次离得那么近看她。她的皮肤依旧很白,却没有了光,只有淤青,身上也没有了香味,我喝酒的时候,我师父来找我。师父说杀手不应该有牵挂,更不应该有软肋,一个好的杀手是最好的优伶,永远以人们喜欢而不防备的姿态出现,而不是带着感情的人。我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所以杀了他,这样我就真的没有牵挂了。”   温宣珠终于忍不住因为痛楚哼了一声,彼此的距离让她清晰察觉到这个男人的愤怒。   杀手道:“可是等我重新到了长安,凭借我的手腕却因为操之过急棋差一招。他抓住了我,好在以为我不过是个贪财的蠢货将我扔进了刑部大牢,那些狱卒讨好他,来折磨我。就在我要挖穿那大牢的时候,万公子救了我。他给了我一个再好不过的待遇——亲手来结果这个畜生。”   温宣珠浑身发颤,她听到的东西太多了,多到已经足够影响她的生命安全,她喘息而颤抖:“阿哥,阿哥,求……求你不要杀我……”   杀手仰起了头,那张平平无奇的脸即使在月光下也普通至极,一片云盖住了月亮,他闷哼了一声,带着无尽的恨意,道:“权势真是一个好东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要谁就是谁,下谋上以术,术有穷者以力。我算不过这些人,只好多出点力。等将来我的孩子去了长安,谁会知道这皇子竟是我这样一个贱民的血肉?哈哈……”   温宣珠只是想哭,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一步不对,为什么明明都是当时看起来最好的选择,最后却到了这样一个地步。   她的脸埋在泥土和草里,一根新生的春笋正在拔节而生。   她莫名想起了很多,想起了第一次慕容钧和温宣鱼见面的时候,温宣鱼那样走进来,也许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一切都不对的。她想起了慕容钧临死前那两个字的唇形。   是问的“是谁”,或者是不是叫的“阿鱼”。   ~*   温宣鱼已经很久没做梦了,但这天晚上却做了一个梦,她梦见一片白茫茫的园子,园子里是灼目的红梅。   一个人正在坐在一个石亭中,手里拿着画笔,仔仔细细勾勒着什么。   温宣鱼走上前去,心里隐隐不安,但是在梦中,一种奇异的好奇压到了本能,她走过去,看见那男子正在勾画一朵雪白的梅,用沾着朱砂的笔尖一点一点勾勒出红梅的颜色,仔细极了。   她站在那里看着男子画了一朵,那人将那朵花拈起来,她不由伸出手去,却看见艳丽的红梅落在掌心变成了一汪血,那血的模样分明是一个女子的倩影。   温宣鱼猝然一惊,忙甩开了手,却看那梅花落在地上,摔得翻滚,就在这时,她忽然听见很多唧唧喁喁的声音,慌乱中转头看去,却看那树上哪里是什么红梅,分明是一张张人面梅花。   温宣鱼只觉毛骨悚然,而就在这时,她方才看清了,这凉亭中的男子赫然竟然是慕容钧,他转头看她,眉目中是痛苦悲伤的神色,他向她伸出手,似乎想要抓住她或者做什么,但是他却动不得分毫,而在这个时候,温宣鱼方才看到了,他……竟然没有双腿,那地上全是流出的血,他方才正是用这沾血的笔绘出一朵朵艳丽的梅。   温宣鱼吓得“啊”了一声,高声尖叫起来。   她一身是汗从梦中惊醒了过来,孟沛已冲到了房间的屏风外,并没有进来,先在门口问:“阿鱼,你可还好?”   温宣鱼按住狂跳的心,深深喘息了好几口气,才缓缓道:“我没事,就是做了个噩梦。”   孟沛依旧没有进来,听声音似乎还退了几步,道:“可需要用一些茶水?”   今日的孟沛如此守礼?   温宣鱼转头看过去,孟沛道:“刚刚你大哥随金淮的的兵马汇合后一同来了麟州,现下刚刚到府中。”他咳嗽一声,已向旁边的人说了一句什么,门口那人便远远叫了一句:“四妹妹,这些日子可好?”   温宣鱼方才恍然,方才梦中的迟滞很快为见到温伟的欣喜冲散,她高兴叫了一声“大哥哥”,然后立刻便整装更衣。   等见了温伟,温宣鱼只觉得欢喜,拉着他的袖子看了看,清瘦了些许,但眉眼却更坚毅了些。   这么久没见,两兄妹自然许多话要说,温宣鱼简单说了自己被设计然后逃命一路颠沛到了这里的情况,说来说去,站在旁边的孟沛终于找到机会插话。   “即日拔营回长安,阿鱼你便跟从四臣兄,此行由他为你背书,倒也说得过去。”   这话说出来,格外亲昵,而温伟虽年长孟沛,实际官职却低于他,这样的称呼也十分伏低了。温伟不由又看了一眼温宣鱼,用眼神问她怎么回事,温宣鱼扯了扯他的袖子,让他过来些许,方低声道:“大哥哥不知,当日我在莱县,舅舅舅母曾经为我择了一门亲事,那个……人……”   温宣鱼脸有些红,温伟虽是兄长,但她的行为也是在有些惊世骇俗,加上这介绍的含义,纵然年龄在这了,也实在有些赧颜。   孟沛非常愉快补充了她剩下的话:“……正是在下。”   等温宣鱼去休息了,孟沛方才郑重道:“此次回长安,我会亲自向温老爷提亲,还请温兄口助我一番。”   金淮郡一,温伟早已听过数次孟沛的名字,更何况,现在大破北戎,此番之后,更是加官进爵,前途无量,而在这时候,他却选择履行婚约,亲向温家提亲,聘温宣鱼为妻,实不失为坦荡君子。   温伟更看出温宣鱼的心思,心里已有了计量,笑了笑,道:“孟将军好意,我本不应推辞。但四妹妹的婚事,恐怕不是只靠我就能说服父亲的。实不相瞒,之前万世子和慕容世子都曾私下向我打听过此事,这……”   孟沛立刻道:“温兄愿意成全我和阿鱼,思瑜感激不尽。剩下的,便交给我吧。”   第二日一早,军队正准备拔营前行时,忽然收到新的消息,赵武夷竟然为万淼劝降了,携城而归。这样原本已说好要发放的军粮也不会再拨付给金淮军。   一时之间,双喜临门,大雍的外患和内忧突然一起消失了。   整个朝中一片欢腾。   只有慕容家一片惨然,慕容钧因醉酒出事了,双腿已废,命不久矣,那一日晚上,他的血浸透了身下的春笋,却没有一个人听见他的声音,这样诡异而又荒唐的死法讳莫如深。   这短暂的惨淡很快因为犒赏大军,封赏有功之士的消息,消失不见。 第65章第65章   睿帝下令犒赏三军,这一场北戎的胜仗,薛竟再度晋升,迁大内都点检、检校左仆射命,睿帝特命薛竟、颛顼将军等在春祭前赶回长安,一同参与春祭。   意气风发的将军们回到长安的时候,半个长安都在为出征的将士们欢呼这,少女们扔出新鲜的花枝,投出热情温柔的眼神,两侧仪仗之外,到处都是围观的百姓,一派热闹至极的场面,压抑了一个冬天的年味和喜悦好像这个时候才开始爆发出来。   温宣鱼和孟沛等行程不同早已分开,她随着温伟的车队远远落了一日行程在后。   孟沛骑着白马自城外而入,他并列前出半个马头同行是万淼,数日不见,这位督军将军看起来愈发沉稳。   两个刚刚及冠的将军身着甲胄,俊美威严,却又略有不同。   万淼端正矜贵,目不斜视,而孟沛则带着淡淡的笑和几分慵懒看向路边的人群,偶尔挥挥手。   “薛指挥使还是没来?”万淼问。   孟沛道:“薛大人的腿旧疾复发,骑不了马,只能告病先回金淮养病。”   万淼并不相信,冷淡道:“长安的名医众多,如此薛指挥室更应来长安才是,而不是骑着骆驼回金淮。”   孟沛笑道:“万世子可真是一副好心肠。但这治病,还是得找信得过的大夫才行。”   万淼道:“孟将军孤身一人来长安,万一病了,没有信得过的大夫,那岂可就麻烦了。”   孟沛伸出两根手指,夹住了一枝扔过来的花,低低嗅了嗅,将那花枝拿在手中。   “我这个人,别的不行,命硬,什么病,拖着拖着就自己好了。”   说罢,他手中那支胜春花揉了,手中的小刺在指尖轻轻一弹,一枚刺刺中了万淼的马臀,那马吃痛,又因训练有素并未惊到,只是加快了马步,很快,两人的距离便开始拉开,很快中间被其他的马匹越过。   孟沛的马越走越慢,在拐过一个街口的时候,他勒转了马头转向了相邻的街道,那一边,正是温府的位置。   孟沛的踏霄因为受伤还在将息治疗,所以换了一匹漂亮的白马。他在温侯门口勒马的时候,门口的家丁很快看到,立刻进去汇报,很快,里面的管家出来,只见是一甲胄银鞍,容貌俊朗的将军,忙迎上前来,问清了孟沛要见温仓,立刻巴巴去向温仓禀告。   温仓一边忙着迎出来,一边仔细回忆,并不记得自己认识这样一个人,只疑心是不是温伟的同袍前来,等到了府门口,只看那来人气度不凡,心中又是疑惑了几句。   孟沛倒是也不拐弯抹角,将白马交给了随行的心腹,带着雪箭和几个早已等候的仆从便进了府邸。   这温府数月不见,又见凋零,即使春日已到,仍然带着一种颓废的气息。   在花厅坐下,茶水上来之后,孟沛便开门见山说明了来意。   “温老爷,本将军此行是来——提亲的。”   温仓一口茶差点呛住。   提亲?提亲谁?   现在家中几个女儿,大房的嫡女身子弱得不行,眼看是过不了这个春天了。自己这边几个女儿,温宣瑷已出嫁,温宣珠和亲已死,温宣鱼落水已死,最小的温宣珧不到十一。   他忙在温家几个支脉里面想了一想,没有一家的女儿能比得上自己这几个,若是真要推她们,不如找个乖巧可人的义女。   他脑子发懵想了一圈,问:“不知孟将军是指的是?”   孟沛伸手拿出一张陈旧却平整的婚贴,那真是温宣鱼的阿舅曾经和孟家定下的。   “实不相瞒,在下曾和温四姑娘有过一纸婚约,当日温四姑娘离开之时,便约定待我取得功名之时,便是履行婚约之日。”   温仓一下呆住,半晌方道:“你是说……温宣鱼?”   孟沛早知道他这般反应,道:“正是。莫非现在温二老爷是想要反悔?”他伸手按住腰间的刀柄。   温仓一下清醒:“非也,非也。只是将军大人有所不知……这世事弄人,可怜小女福薄,怕是配不上将军的厚爱了。”   孟沛闻言少不得又装模作样一番,温仓也做出难过的样子。   最后,孟沛看火候差不多,便露出郑重的表情道:“大丈夫一言既出,既如此,无论生死,我都愿娶温四姑娘为妻,一切按照正式婚事一并操办。”   温仓瞠目结舌,又有些感慨:“可是,可是……”   孟沛大手一挥:“没什么可是。如此,就这样定了。”   温仓:“会不会不太好?”   孟沛抬头,神色肃然:“莫不是温大人想要悔婚?”   一个死去的女儿,还能有这样的价值,也是十分值了。且早听完了孟沛的介绍,温仓就已生攀附之心,现在这样一个白白的好机会送上门,岂不是正好?眼看孟沛似乎已有了怒意,温仓立刻压下心中不安,道:“这,这是小女的福气。她若是地下有知,也会欣喜若狂的。”   孟沛听闻,便立刻一抬下巴,他身后几人立刻上前,道士媒人一应俱全,更甚者雪箭直接从怀里掏出了两只小小的大雁,并一张聘礼清单和一张万两的银票作为礼金。   “今日已请这位天师算过,这两位正是本地的官媒,今日正好日子甚好,所有流程便今日就成如何?”   温仓:“虽然,但是……会不会太快了点?”   孟沛眼睛一眯,看他:“怎么?你是觉得本将军草率了,想要反悔婚事不成?”   温仓又看了一眼那礼单和礼金,咽了口口水:“哪里的话?那既如此,便先下了婚贴画押,等将军得空再来迎娶如何?”   孟沛点头,又一使了使眼色,雪箭上前,取出印泥,让温仓在那婚贴和婚书的对应位置先画了押,又在见证人处都落了款。   孟沛仔细看完,这才笑眯眯点头,向温仓道:“多谢岳父大人。那不日,小婿安排后续之事。温四姑娘这边的布置和安排,还请岳丈大人费心了。”   “贤婿客气,客气。”温仓眼睛笑出了花。   这一声岳父大人深得温仓的心,今日真是个好日子,已经白白死了那么久的温宣鱼竟然还有这样的好运,连带让他直接攀上了新贵。   他笑眯眯送着孟沛一路出了门,又拿出礼金单子笑得弯了眼睛,真是天降横财,有了这笔钱,又能过好一段时间的逍遥日子。   他喜滋滋回去时候,正好碰上沈瓷,温二看见沈瓷,有些腻味,这沈瓷真是原本还算有点水灵,来了没多久,也不知道怎么的,和那后宅的柔姨娘一样开始乏味。   孟沛勒转马身的同时,已有眼睛盯上了他,并很快报告给了万淼。此刻的万淼前面是代睿帝前来迎接将领的百官代表。   万淼定了定神,只让那眼睛盯着看看孟沛到底干什么,便继续开始冗长的欢迎仪式。   ~*   第二天一大早,温仓还沉浸在美梦中,忽听见外面来人传话,说是温家大公子回来了。   哟,这真是喜事连连,温仓听见现在这个唯一争气的儿子回来,喜不自禁,匆匆赶来,却一眼看到旁边的温宣鱼,顿时哑了嗓子,呆成木鸡。   “你不是你不是……”   温宣鱼福了福:“让父亲担忧了,阿鱼侥幸。”   温仓定了定神,左右将她看了看,又仔细看完了她脚下是有影子的,人也是有下巴的,这才略略放心,温伟解释道,当日四妹妹在外礼佛不慎落了水,沿着河道漂流了不知多远,后来被一农户救起,恰好这农户在他经过的那处驿站做事,就这样重逢。   温伟当时皇命在身,温宣鱼又虚弱,便带着她一同北上,后来就遇上北戎侵袭,来来回回竟忘了带个信回来。   事已至此,有温伟背书,而且也寻不到温宣鱼的错处,温仓实在不好说什么,只讪讪道:“这……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他想起那给温宣鱼定亲的事,心里开始隐隐有些不安。   温康氏自从之前温宣珠和温瑾的事情,病了一场,性子越发乖张,夜晚睡不好,早上起不来,这日又不在,沈瓷听见消息,换了一身新衣裳出来,悄悄站在温仓旁边,一副规规矩矩的小娘子打扮,这些日子没见,倒是清瘦白皙了些,上了胭脂,更见好颜色。她看着温宣鱼,讪讪欲言又止笑了一下,眼看温宣鱼要走,她忙客气亲热拿出长辈模样,温宣鱼淡淡应了一下,推说身体不舒服,便先行回去了。   回到了荼蘼轩,却看外面已半荒了,前些日子因为以为温宣鱼已“不在”,所以这荼蘼轩就先封了起来,只等着做一场法事,去去晦气。   温宣鱼走到门口,里面荼蘼开得正好,一枝雪白,当日想着这花开时候定然很美,果然如此。但一进去,却看见屋子里面一片灼目的红,竟然是新房装扮,红烛盖头都放在了床上。   ……这是什么情况?   温宣鱼吃惊走过去,然后身后忽然探出一个小脑袋,正是小五,她歪头看了看,看见温宣鱼回过头,一声四姐姐,蹭蹭跑了过来,一下扑在了她怀里。   等她磨蹭了好一会。   亲热够了,小五才抬起头:“四姐姐,你可回来了。”   温宣鱼点了点她的鼻子:“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没有长个子。”   小五好舍不得:“四姐姐是不是要嫁人了?”   温宣鱼看上面的红妆,正好问她怎么回事。   小五嘟嘴:“昨天来了一个提亲。刚刚四姐姐一回来,又来了一个人提亲呢。”   她好苦恼:“父亲正在前厅接待,可是四姐姐,我一个都不想你嫁。” 第66章第66章   温宣鱼微微一愣,待听得小五说完,顿时心中一下明白过来,难怪孟沛要安排她和温伟再后,错开这一日。   再听小五说起此刻前厅还来了一人,仔细问过那人形容,温宣鱼便知此人正是万家侯府的管家。   此人虽明为管家,但实际也是万家支脉中的没落的远亲,也算是万家人,出身极好,如今权势也盛,更是万淼忠心至极的一条狗。   他来做什么?   难道是给万淼提亲……   温宣鱼很快打消这个念头,万淼如今因劝降了赵武夷,兵不血刃“收回”三城,已是朝中红极一时的人选,更加官进爵,直接以甘泉侯世子的身份再度封侯,如此炙手可热的人物,怎么可能向她来提亲娶她这样一个庶女托付中馈?   若是做妾?   温宣鱼这时候不得不暗叹一句孟沛的先下手为强,现在他已先开口,万事俱备,于情于理温仓都推不过去。   只是这万淼消息未免太灵通了,她今日回来还是乔装低调,跟随温伟的随扈一起,从外面人实难发现,但她前脚不过回来一刻钟,不到一时辰,万淼的人就来了。   小五耳力不好,能听到只言片语这么多已是不易,温宣鱼带着小五出去,假装散步向藕塘走去,藕塘隔了一冬,春日里已冒出了细细密密的枝干,托着一小卷儿青碧的嫩叶。   果真在这里碰到了回去的温伟,见到她,温伟先左右一看,然后快速走了过来。   “方才是万家管家万应来提亲。”温伟道。   温宣鱼已经知道,并没有太意外。   这些日子温伟在金淮郡耳濡目染,加之本身他就先和慕容钧交好,在现在的情况下,几乎是本能加现实情况,也注定了他选择的是孟沛一方。   更何况,这也是温宣鱼的偏向。   温伟见温宣鱼没有明白,又补充一句:“是万应来为自己提亲,聘你为他的正妻。”   温宣鱼:“……我并不认识他。”   温伟此刻脸色有些奇怪诡异,沉默了一下:“万应是万淼的心腹。他来向你求亲,是有人授意的。”甚至娶也不一定是为自己娶的。   温宣鱼听到这里,不由明白过来,她面上一忿,恼道:“他当我是什么。”   温伟道:“万家世代簪缨,现在慕容钧已死,万仲霖更是风光无两。万家的人不会同意他随便决定自己婚事,而昨日孟将军的提前提亲或许让万仲霖不满,所以才会让万应前来提亲,这也是提醒父亲,他知道你回来了,他之前提起的事情并没有作罢,更为了敲打温家选好怎么站队。”   温宣鱼一想到温二的性子,便知道他会如何回答,不由道:“想来我这位父亲受宠若惊,也不敢直接回绝这位万应。”   温伟摇头:“父亲不敢直接回绝,但好处……却也都收下了。我看这事情,尚有些麻烦。”   温宣鱼正要说话,忽看见前面的转角处有一方衣料吹过,不由伸手扯了扯温伟的袖子,然后她放轻脚步走过去,猛地转过去,吓得前面的沈瓷惊呼了一声,连退了几步,一下撞上了墙,手上的竹篮一撞。   “阿,阿鱼你回来了?”沈瓷结巴了一下,伸手不自然拂过耳边的发,咳嗽一声,她客套着,“我就想着你才回来,也不知道缺不缺什么,这房间布置的喜不喜欢,专门来看看。”   温宣鱼慢慢叫了一声:“沈姨娘。”   沈瓷面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尴尬:“阿鱼你何必这么见外,就像以前一样叫我就行。”   温宣鱼道:“沈姨娘是父亲的人,阿鱼不敢僭越。这里风大,就不留姨娘在这里用膳,姨娘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沈瓷闻言眼睛顿时一红:“阿鱼,连你对我这样见外么,你可知道,我进了温家……”她眼眶酸了一下,迟疑了一下,忽然上前一步,向温宣鱼道,“主母性子你也知道,佛口蛇心,表面什么都依着老爷,背地里都拿着我们出气,我百般小心才有一席之地,就是这样,知道你出了事,我还是争着向老爷去争取,想要找到你……为了这事情,大娘子简直恨毒了我……”她试图伸手揭开袖子给温宣鱼看。   “要不是你回来了,我真的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她几乎哭起来,捏着帕子擦眼角。   温宣鱼缓缓摇头,终究还是轻轻叹了口气:“府里来来回回那么多姨娘,一个一个我都同你讲过。事已至此,你……好自为之吧。”   沈瓷颤抖了一下:“阿鱼,你可知道,老爷现在又看上了南边来的一个娘子,有意将她纳入府中。”   温宣鱼知道温家的情况,这后宅里面的事情归大娘子管,一旦进来新人,总有旧人要挪出去。   温宣鱼沉默了一下。   沈瓷道:“现在府里有我和柔姨娘在,柔姨娘又有孩子,也是大娘子身边的旧人,可我什么都没有……阿鱼你现在回来了,你说话老爷会听的,不如你帮我说一说,我可以就住在抱厦那边最边上的房间里,月例减一些也无所谓……”   温宣鱼缓缓摇头,对于温仓妻妾的处理,她也插不上手,想了想向沈瓷道:“如果你出去,我将我的体己都给你,这样的话……”这些钱也够她在外面过上一些安稳的日子了。   沈瓷面色一变:“这样的话?阿鱼,我当你姐妹一场,你就是这样帮我?我当日真是瞎了眼,怎么会觉得你和其他人不一样?”她说罢愤愤转身,转头一面抹着眼泪一面去了。   等走出了转角,她方才擦完了眼泪,在更前面的树影里一个男子几乎和那棵树融为一体,沈瓷走过去才看见此人,见是万淼身旁的长随,顿时面色一变,忙快行了几步,转头左右一看,将人引进新绿的树丛更深处。   “你来做什么?”   荼定道:“这是世子给姨娘的。”他摊开手,手上是一瓶药。   沈瓷看着那药:“什么意思?”   “今天你的报信很及时,这是给你的奖励。沈姨娘不是担心府里等新人进来就没有位置了吗?”荼定气定神闲,循循善诱,“这药无色无味,病弱之人吃了以后会心口发麻,不出一个时辰就会——”他伸手做了一个果断的手势。   沈瓷手一抖:“我不是这个意思。”   荼定见状微微一笑:“机会已经给你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那位柔姨娘早已病弱膏肓,能撑这么多时间,也不过是用参汤吊着命。如此做,并不会有人怀疑。只要你忠心为世子办事,你想要的都能得到。”   沈瓷咽了口口水,低头看手里的药瓶,等她再抬起头,那荼定已经不见了。   沈瓷抓着药品,过了一会她看了看手里的点心篮子,捏着那瓶药。   她呆呆向前面走,走到了柔姨娘的住处,这里依旧冷清,沈瓷站在门口,一个婆子看到了她,敷衍招呼了一下,沈瓷走了进去,屋子里是淡淡的药味,已经春天,房间依旧煨着炭火,一进去,那银丝炭的热气就源源不断涌出来。   美人靠上的柔姨娘正在费力做一件女孩的褙子,她听见动静,撑着身子走了出来,前前后后同沈瓷说了会话,便又撑不住,谢过了沈瓷送来的点心,又将沈瓷送到了门口。   沈瓷回到房间,心脏仍然噗噗直跳,她伸手拿出手里的药瓶,伸手旋开,里面是半瓶白色的粉末,闻之微香。   为了自己用些手段可以,但是杀人这样的事……沈瓷手发抖,还是有点下不去。   而就在她离开没多久,柔姨娘就转头看向那糕点,屋子里面没有人,她面无表情走过去,拿起一个,手上的银针扎进去试了试,并没有毒。   柔姨娘将那个糕点用力塞进嘴里,几乎没有过多嚼用就直接咽了下去,一瞬,她猛烈咳嗽了起来,面庞憋得通红,外面的嬷嬷立刻赶进来,只见柔姨娘几乎站不住,地上呕出的糕点上面还带着血丝。   “天呐……这点心有毒。”婆子叫起来。   柔姨娘只向这个大娘子的眼线道:“都是我胃口不好。王妈妈莫要向外面说。”   王妈妈有些看不下去,鄙夷道:“姨娘你这性子太软了,你这还能忍下去……”   柔姨娘伸手拉住王妈妈,眼里带着恳求:“珧儿还小。算了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能在这深宅里面活到现在的人,从来没有谁是毫无心机的,而她现在还不能就这么走。   王妈妈当时答应下来,回头就将这件事添油加醋讲给了大娘子听,大娘子正在房中发脾气,又听见院子里的婆子说沈瓷去见柔姨娘前,还先去见过温宣鱼,便冷笑:“这打狗也要看主人,现在有了靠山就如此张狂?现在真当我没了倚仗,是谁都能欺辱的了。”   她这些日子过得实在不痛快,温宣珠遭了那样的事情,现在殉国,也不过家里给了些赏赐慰问,儿子为温宣鱼的缘故进了大狱,在万淼的格外关注下,费了大半条命,现在都没能见上一面。   温康氏费了大力气才探听到一点消息,儿子现在正在里面受苦,今日那个万家管家来提亲的时候,也提起此事,说之前都是误会,若是有了亲眷关系,必然立刻就能想办法让温瑾出来,否则即使温宣鱼回来,也要慢慢走他其他几桩官司的流程。   ——这几乎是□□裸的威胁了。   可是这该死的,提前一天,老爷答应了另一个小将军将“死掉的”温宣鱼许配给了那人,就为了区区千两白银。   温康氏一时恨不得温宣鱼去死,一时又庆幸她没有死。   这是王妈妈道:“现在四姑娘回来了,这两位求亲的都是极好的人选,但任得罪了一个,恐怕都是麻烦。”   温康氏:“老爷也正为这事心烦。无论哪一家都不能得罪。但若是嫁给了那个小将军,那我的瑾儿……”她忿忿不平,叹自己命苦,“我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何曾想,怎么偏偏都是遇见一个接着一个小妖精。”   王妈妈忽道:“老奴倒是有个想法。”   温康氏看她。   王妈妈道:“这四姑娘和三姑娘容貌有几分相似,三姑娘能被圣上看中还能封为公主……那若是后日的宫宴,四姑娘也能参加,到时候打扮一番,兴许也能……若是此事成了,大娘子还担心吗?”   温康氏眼睛一亮,这倒是个好主意,若是温宣鱼能被睿帝看中,那谁还能来惹温家,找温家晦气。   话音刚落,外面传来温二的声音:“好主意!” 第67章第67章   温二在胭脂堆里面练就了不错的左右逢源口舌,但这些伎俩在需要拼杀的强者之中就完全不顶用了。这两方都是他惹不起的角色,而自己又因为一时糊涂许了温宣鱼。   他心里暗恼,既如今万家势头如此强盛,为何不去逼那孟将军,偏偏要来逼自己。   府里又无可商量的人,老太太自从上一回出事,就索性住在了庙里不回来了。   本来惴惴中,却没想到,他这个不起眼的夫人这里竟然得了这么一个好主意。   若是温宣鱼能像温宣珠一样入了睿帝的眼睛,这些麻烦都没有不说,也不必再去贴补嫁妆,还有一份不错的赏赐作为养女费。   然温二尚未欢喜完毕,方喜滋滋同温康氏说了几句,正抚掌得意之间,便听外面气喘吁吁跑进来管家温通,温通向来稳重,此刻脸色却有些难看。   “老爷,快些看看吧,外面来了好多人。”   温二面色一变:“人?什么人?可是说我犯的哪一件事?”   管家喘了口气:“不是老爷……是——是来送礼的。”   待温二出去,果见一溜的红木箱子,里面都是女儿家的绸缎珠宝胭脂水粉,为首的军官微微昂首,脸上似笑非笑。   那军官介绍:“听闻温家四姑娘平安回来,孟将军甚为惊喜,特意送来的薄礼一份。”   孟沛待手下说完,微微颔首。   温二讪讪笑着,想了想,向孟沛试探道;“可是现在时间紧张……这婚期之事可否从长计议……”   便看孟沛点了点头,面上依然是亲和的笑意,他伸手按住腰间的一把长刀,刷的一声□□,雪亮的刀锋一亮,满室寒光。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哦,岳父大人现在想反悔?”   温二顿时腿一颤:“不是,自然不是。”   孟沛顺手摸了一张软帕,缓缓擦了擦刀锋,一个漂亮利落的旋转,长刀入鞘。   “那就好。”   他目光向后面扫了两眼,再看向温二,温二何其明白,忙道:“阿鱼今日被卢家小姐请去了,不在家中,不在家中。”   孟沛听闻向温二点了点头告辞出来,正好看见前面一辆马车正从前街经过,他翻身上马,轻车熟路向卢家而去,却看那华丽的马车不紧不慢也正在自己前面,似乎是去同一方向。   拍马经过的时候,马车车帘之中是似曾相识的熏香,孟沛目光懒懒转过去,正好看见飘动的车帷中万淼投过来的目光。   孟沛微微一笑。   “恭喜永昌县侯又得高迁,大司空身兼枢密使院使一职,着实风光无限。”   万淼没有应答。   孟沛又问:“这两日县侯应该甚是忙碌才对。不知道县侯此去何处?可是卢小姐家?”   万淼转头看了孟沛一眼。   孟沛脸上露出薄薄的笑意:“巧了,我也正要去。”他的声调带着笑意,“去看望我的,未婚妻。”   万淼目光冷了一瞬,袖中的手缓缓收紧,向驾车的车夫:“回府。”   孟沛手握缰绳,看着相邻的马车在转角处拐弯,他脸上的笑意缓缓淡了下去,目光沉沉看着马车消失,微一夹了马腹,向前而去。   卢家的宅子里面和旁处不同,里面遍种四季常青的树木灌丛,却甚少鲜花,和卢太尉那呆板的性子甚为相配。   孟沛进去的时候,远远便听见水声,待到通报了前去,温宣鱼和卢拾月屏退了左右,正坐在凉亭中,她们的脚下是一只漂亮的小画缸,里面放着几尾鱼,看着便是新打上来的。   偌大的莲塘中,泊着两艘小船。   孟沛一看便知道她们刚刚干了什么,春日的水也凉,他转头看温宣鱼,只见她的鬓发还有溅上的水珠,鼻侧也有一块没擦掉的泥。   “今日我父亲不在。”卢拾月提醒孟沛道,“我现在最大,是我叫阿鱼陪我去捉鱼的,你不能说阿鱼。”   孟沛伸出手去,温柔自然替温宣鱼擦掉鼻子上脏掉的泥,当着卢拾月如此,温宣鱼面上微微一红。   卢拾月见状微微挑眉,意味深长轻轻哼了一声。   孟沛道:“大嫂都开口了,我怎敢不从。回来的时候,大哥便千丁玲万嘱咐,要我务必听大嫂的,切莫要让大嫂生气。”   卢拾月这回真的哼了一声:“竟还记得我。”   孟沛笑道:“大哥时时刻刻都贴身带着大嫂送的那雪月荷包,常对着荷包感慨长吁短叹,恨不能飞过来。”那荷包正是当日卢拾月给温宣鱼带去的荷包,但薛竟可不是这样风花雪月之人。   卢拾月明知道孟沛瞎说,却还是忍不住脸上的笑意:“他啊,不嫌弃丑就行。”   说到薛竟,她左右看了一眼,想起什么,道:“这两日我父亲回来,我瞧着面色不对,父亲才说朝中现在接连有大臣弹劾边将,最多的便是薛竟。说他在莱城一战中不听诏令,放弃援助万家军避祸出骨关驰援莱城,其后侥胜后,又以粮草未到的借口不肯出兵救护长安。若非是万淼拼力劝降赵武夷,只怕现在长安难保。”   卢拾月冷笑一声:“若是没有薛竟,这帮蠢货现在都被北戎追得像狗一样,哪里还有命在这里叽叽歪歪。可现在他们竟然打起这样的主意,想要狡兔死走狗烹。”   孟沛自然知道这些弹劾背后的推手。   这一点上和上一世并没有什么变化。薛竟如今在边城的威望日盛,根本不需募兵,只要振臂一呼,自愿投效的兵士便足够再组建一支金淮军。   功高盖主对没有根基的寒士大将向来是大忌,现在万家兵权和相权几乎都拿到了手上,薛竟的安稳时间已经不多了。   这也是他执意要薛竟避免来长安的原因。   只要薛竟在金淮,只要不是现在撕破脸,他们这些金淮来的人都暂时是安全的,而如果薛竟来到长安,便成了被拔了牙的老虎。   他将这之中的缘由简单说了一下,卢拾月和温宣鱼立刻都明白。   “大嫂的身份现在并无人知,但早晚会暴露。为安全计,卢大人在朝中最好尽量避免谈论此事。”孟沛最后郑重道,“如果此事这个月压不下去,你们必须想办法离开。长安的风,已经起了。”   卢拾月不由好奇:“既然如此,为何你偏要亲来,不过是领赏,换其他人来一样,你本和万淼是死敌,现在如此送上门岂不是更危险。”   孟沛道:“富贵险中求,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轻轻一笑,“我不亲自来这一趟,怎么能求得阿鱼嫁给我。”   卢拾月猝不及防又被秀了一脸,摇了摇头:“……当我刚刚那句没问过。”   孟沛长睫垂下,盖住眼里的笑意。   春风带着微微的暖意和不远处的花香卷来。   温宣鱼拉他来看刚刚和卢拾月一起捉的鱼,那三尾鱼在小小的画缸里,游来游去甚是好看。   “是不是很可爱。”温宣鱼给他指自己亲自网的那一只红色的锦鲤。   孟沛转头看她秀气的鼻子和微颤的长睫:“很可爱。”   卢拾月在后面重重咳嗽了一声。   春日暖风,从塘上而来,带着薄薄的水汽,让人生出踏青的冲动。   孟沛看了一下那莲塘旁边的小舟:“这锦鲤孤孤单单,不如阿鱼妹妹同我再捉一条来如何?”   卢拾月嘶了一声,只觉这孟沛忽的如此矫情。   温宣鱼嗯了一声,转头向卢拾月问道:“阿月姐姐一起。”   卢拾月真的跟了上去,却看孟沛带着温宣鱼先上了一条小舟,他站在小舟尾上,卢拾月以为他要牵自己,正要推辞,却看他拿着小浆一推,小舟微微一动,却已经走了,嘴里却道:“大嫂,你想休息就休息一会吧。”   “嗬——”卢拾月果真见识了,她哼了一声,果断跳上了另外一条小舟,撑着桨并行而去。   莲塘里面既有小小的莲茎,也有巴掌大的浮叶,偶尔可见小小的鱼儿游戏其中。   在岸上离得远了。   卢拾月想起一件事:“对了,后日宫中夜宴,五品以上官员和家眷都有邀请。阿鱼也去吗?”   温宣鱼闻言摇头:“我不去。温家受邀的应是大伯一家。大娘子应该也不会带我出门。”   卢拾月弯了弯嘴角:“太好了,我也不想去。到时候小孟肯定不在。那我后日来找你,我知道前街新开了一家酒楼,味道好极了。”   孟沛道:“不行。”   卢拾月笑容凝住:“怎么?管的这么宽了。”   孟沛似乎是很寻常很寻常道:“我准备后日迎娶阿鱼。”   卢拾月啊了一声,仿佛被雷劈了一下,船身一颤:“……什么?”   温宣鱼也惊了一下,被孟沛一手扶住。   “事急从权。”孟沛将新的鱼导入船中的陶罐上,有些抱歉道:“这次婚礼仪式会有些匆忙。但阿鱼,我保证,我们成亲后,我带你一同回了金淮,到时候在金淮再重新举行一场我们的婚礼。请舅舅和舅母主婚如何?”   根本就不是这个问题好吗?   是,她知道之前孟沛已经提亲,但她知道那是孟沛是为了保护她。   之后万淼派管家前来求婚更是印证了此事。   但现在是真的成亲。   温宣鱼口干舌燥,心里有些发慌,想要一瞬跑到哪里去,但现在就在荷塘上,她在这一方小舟上,哪里都跑不了。这一切都太快了,她本能想找点什么理由:“季泽哥哥,我……嫁衣都还没有刺——”   “我已经为你准备好了。”   “家中准备恐怕来不及——而且新房,嫁妆……”   “都已经准备好了。”孟沛道,“上一次来长安,我已经购好了宅子,里面的东西早已经添置完毕,只差一位女主人。”   “可是,季泽哥哥……”   孟沛垂下头,伸手拉住温宣鱼的手:“阿鱼,你不想嫁给我吗?” 第68章第68章   温宣鱼回到温府的时候,脸庞仍然红红的,好像涂了一层霞光的胭脂,她垂眸走进角门,便听见门口有人说话,便带着橘涂放缓了脚步。   那前面的说话声不大不小,但妇人的声音尖利,却轻易传到了耳中。   “老婆子不是没耐心,实在是最近事情太多。大管事的,您瞧瞧,我都在这里干等了两个时辰了。您也知道,这最近长安来了多少将军和贵人,但凡是有个宅子的,都想往宅子里面塞人。老婆子实在哪里都得罪不起。要是今天实在不行,明天我赶早来,可好?”   原来是专管大宅后院发卖的人牙子。   只是现在来是做什么……温宣鱼忽的想到沈瓷,心里不由叹了一声,本以为大娘子会按照以前的情况,将不受宠的姨娘送到庄子外宅去,却没想到这一回竟是直接发卖了,还找的这样一个只看钱眼子的牙婆。   那管事妈妈的声音听起来像大娘子身旁的石嬷嬷:“王婆子现在可是红人,得亏大娘子之前介绍那么多生意给你,现在得你一会子时间可真难。”   “哎哟,石家老姐姐,我哪里是这个意思?只是您家里这位不是在闹着吗,说是有了……这要是温老爷回来,那不得直接撕我一层皮。”   石嬷嬷冷笑:“有了?怎么可能有了。这小蹄子进门没到一个月就被大娘子送了药,要是有了那才是有鬼。现在她不过是拖延时间,前厅又有客人,大娘子不好闹得凶。你且等着,等那位客人走了,便打发人捂住嘴拖走了去,任你发卖。”   温宣鱼听到这里,扯了扯橘涂的袖子,两人退到后面,从前面的角门走了出去。   正好看见这前面的客人出来,正是孟沛身旁的霜刃,向来不拘言笑的霜刃此刻面上带着微微的笑意,一手搀扶着温二,一面向外面走。   温二一眼看见温宣鱼,顿时眼睛一亮叫了一声:“阿鱼。”他立刻想要走过来,却被身旁的霜刃扶住,只能向温宣鱼使劲眨眼睛,疯狂暗示自己腰间的手:“你回来了?”   温宣鱼余光扫过霜刃“搀扶”温二的手,也跟着眨了眨眼睛,笑盈盈问:“父亲这是要出去吗?”   霜刃的手微微收紧,腰间的刀抵住腰眼,温二只能挤出一丝笑:“是,是啊。”   温宣鱼便道:“父亲好走。”   两人错开一瞬,温宣鱼忽的站定,转身:“且等等。”   温二本来懊恼的脸顿时又生出了希望:“阿鱼啊……”   温宣鱼道:“刚刚想起一件事,大哥哥从寒山寺回来,说祖母在寺庙中身体不适,想要一个人去照看她,不如让沈姨娘去如何?”   温二顿时又变成失望:“……都,都行吧。”   温宣鱼笑盈盈:“好的,父亲。”   她转身走了进去,而这一边锦缎华衣的霜刃扶着温二上了门口的马车,顿时露出了粗鲁直接的一面,直接将温二搁在马车最后面。   温二面色着实有些不好看,他腰肢发麻,隐隐带着刺痛,那利刃再进一分定要见血了。   “可是孟将军不是说随时可能准备婚礼,我若是这两日不在,恐怕不太好……”   霜刃冷冷看他一眼,温二立刻闭上了嘴。   温宣鱼回到家中,正好看见迎面而来的大哥温伟,温伟打量了她一下,见她脸上红晕,便笑道:“本来还想怎么同四妹妹说,看来四妹妹已经知道了。时间虽仓促了些,但事情向来迟则生变。刚刚父亲有事出去,临走吩咐我要我尽快准备好府里的布置。”   温宣鱼嗯了一声,连耳尖也微红了起来。   温伟道:“方才来的那位将官也说了孟将军的意思,此事需低调,日子且急,就定在后日,少不得要委屈一下四妹妹。”   温宣鱼移开了话题,将方才在后门听见的话和温二同意让沈瓷去寒山寺侍奉祖母的事情一并说了,温伟倒是不意外:“一旦入了贱籍,身家性命和去处都由不得自己做主。这也是个去处。便是全了你和她最后一点感情吧。”   却没想到,这事由温伟身旁的小厮去同大娘子说了,第一个不同意的竟然反而是沈瓷。   她哭哭啼啼向大娘子求情,既不想被卖,更不愿去寺庙,被卖固然凄惨,但她好歹也是万淼送来的人,此事还有转圜争取余地,但若是去了寺庙,那就真的是青灯古佛一辈子都毁了。   在这个时候,大娘子一听温二竟然又出去吃酒作妖去了,且他不在,之前本来计划好的将温宣鱼带去宫宴便直接泡汤,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也实在没心思管沈瓷,将她先胡乱锁了起来。   沈瓷在后院中锁了一天,第二天晚上已经过了子时,忽然听见了外面守门的两个家丁议论,这两日温二忽然下令宅中丫鬟婢女一律都不能外出,半封了宅子,万事等他回来再说,又听那家丁说起了宅子在不止如何如何,沈瓷心里不由一动,这温家大概是在琢磨着什么事?   她立刻想到了温宣鱼身上,当下便觉得了上好的机会,但现在身上能用的东西不多,她在钗环耳饰上面摸了一会,忽然摸到怀中那个药瓶。   ~*   皇宫的夜宴一般从下午申时过半就开始陆续进场了,为了这场宴会,妃嫔宫娥们早早都做足了准备,官眷们也都盛装以待。   早在今日早朝睿帝便颁下圣旨,按照战功论功行赏,封赏一众有功之臣。   黄昏之中,夕阳如火,映照着宫中尚未点起的红烛宫灯,分外动人。   万淼身着朝服,一身华贵,佩冠执笏,退了早朝以后便没有能出宫去,从回来开始他大半时间都是在不停的会客和睿帝的抱怨中度过的。   今日也不例外。   早朝上的封赏自然少不了慕容家。慕容钧因公殉职之事被再度提起,太后也流了泪,最后追封侯爵,又重新提拔了几个慕容家的子弟方才作罢。   睿帝黑着脸看着宣旨太监读完圣旨,等着下面一群人三呼完毕。   下了朝,就先叫住了万淼。   万淼走向睿帝时,正好看见孟沛抬起头来,他一身戎装,站在武官行列,端的出类拔萃,面上带着淡淡笑意,看了他一眼,然后折身走了出去。   睿帝心情很差,他因为慕容贵妃处置了两个新得他宠幸的宫女,现在同慕容贵妃关系更差了,万淼耐着性子宽慰。   “我看太后和那贱人分明在等着,只要有一个皇子从慕容贵妃肚子里面爬出来,就会想方设法废了我。”   万淼左右看了一眼,道:“陛下言重了。这大雍的江山依旧姓陈,慕容氏纵然权倾一时,也不过是陛下手中的棋子。”   睿帝感慨:“若是他们能有你一半忠心就好了。”   万淼垂下眼眸:“为陛下牵肠挂肚的忠贞之人并不只臣一人。”   睿帝又郁郁道:“朕贵为天子,凡事掣肘。太后日日将朕当成三岁孩童,喜欢的吃食超过三口,必定叫太监记下,之后几个月都吃不了。说是不想被人掌控朕的喜好。宫中女子,凡事平头正脸的,都要先过了慕容贱人那关,朕在她身旁幸了两个宫娥,她竟然直接处置了她们,便是这样,朕也绝不会和她睡,便宜了她……只可恨,朕竟然连自己喜欢的女人都得不到,相当日那温宣珠明明才是朕看上的,偏偏被那个贱人抢了先,现在连命都没了。”   万淼便道:“臣有一事,恳请陛下恕臣之罪。”   说罢,他看着睿帝脸色,将温宣珠其实并没有死,而是“被他所救”现在正在养伤,且当日在宫中和睿帝的一夜春恩便怀了龙裔之事款款到来,睿帝越听,眼睛越来越亮。   “此事当真?”   万淼俯身言罪:“请陛下恕臣大罪。”   睿帝惊喜至极:“你何罪之有。你是朕大大的功臣。”   他喜不自禁,将手拍了拍,在屋子里走来走去:“那意思便是,她不日就能到长安?”睿帝猛然转身,笑着看万淼,“说吧,爱卿想要什么奖励,无论什么,朕便是去太后那里哭一场,都会为你争取来。”   万淼看起来一派坦荡模样:“这是微臣的本分。”   睿帝笑:“真的什么都不需要?”   万淼这才缓缓道:“确有一事,想要陛下安排。”   睿帝等着他说。   万淼道:“此番边军之事,便知朝中羁绊太少,金淮等军队将领远在边疆,守的也是金淮等地,对长安的感情太少,甚至当地百姓只知节度使而不知长安枢密使,军令不出长安,守军不听调配,实在危险。如此长此以往,恐怕一波折”   万淼道:“此番边军之事,便知朝中羁绊太少,金淮等军队将领远在边疆,守的是金淮等地,护的是金淮百姓,对长安的感情太少,甚至当地百姓只知节度使而不知长安枢密使,军令不出长安。守军不听调配,实在危险。若是长此以往,恐怕变故生于肘腋。依照微臣愚见,趁现在边军将领在长安受赏,陛下可以施展怀柔之术。”   睿帝问:“依爱卿之意,该如何做?”   万淼微微一笑:“陛下赐婚。今日晚宴,便是大好时机。” 第69章第69章   沈瓷偷偷跑出温家的时候,裹紧了身上的衣衫,她很庆幸,自己平日就有随身携带细软的习惯,所以即使今天这样狼狈跑出来,在她的小衣里面的口袋里,仍旧剩了缝着一百两的银票。   金钱让人心安。   毁了自己身份,毁了自己未来,但最后却只换来这一百两银子,她实在不甘心。   可她现在已经没有别的东西可以交换了。   她上一次向万淼报信,得到的只是一瓶药,让她自己动手结果了柔姨娘,然后便能留在府中。   她当时心动了一下,但到底害怕,这一冷静下来又想到一出,若是她手上真的沾上了人命官司,那岂不授人以柄,到时候被人想怎么拿捏就怎么拿捏。   所以这一次的消息,她一定要拿能有份量的东西来交换这个宝贵的消息。   她虽然不聪明,却能从女人的直觉清楚看出来,这位万家世子对阿鱼有一种完全不同的感情存在。   就像是她曾经想要了很久很久的那种对富贵和衣食无忧的期望。   因为从未得到,所以无法控制的想要。   又因为浅尝辄止,所以极其强烈想要再次永远拥有。   这是一种她深深明白的感觉。   ~*   缓缓下沉的夕阳从宴会另一旁的水榭楼台上滑过,落下一片艳丽的红,司天台的判官摸着胡子看那红日西沉,和同僚笑道:“今日可是个上好的黄道吉日,宜宴请,宜婚嫁。”   万淼正好从旁边走过,想起方才自己给睿帝的提议,微不可见勾了勾唇。   万淼作为现在睿帝面前的红人,他的筵席位置很靠前。随着文臣武馆陆续分列入席,万淼目光淡淡扫过对面陆陆续续落座的武将,祛除甲胄的将军们仍然魁梧威严,但没有了刀剑,就像是猛虎落了牙。   他目光不动声色扫过去,却没看见孟沛。   在这样的场合,他竟然迟到了?   他伸手招来旁边的小太监,如此这般问过,那小太监去了很快回来,道今日孟将军告假,今日早朝送来的折子便已呈给了太后。   万淼点了点手指,不在么,那正好。   他面上带了一丝微不可见的冷意,今日赐婚,他为孟沛建议的对象正是昔日秦国公的那位嫡长女秦筝。秦国公同慕容家交恶,现正受着打压,已翻不起什么风浪,而两家一旦结姻,只要需要,可以从秦国公家翻出任何想要的攻击材料。   待圣旨颁下,便是孟沛有千般理由,除非他造反,否则无论如何也无法拒绝。   而他要是敢造反……万淼目光更冷,他便是等着这一刻。   捏着金胎掐丝珐琅的酒杯,他目光扫过台上献舞的歌姬,但看红衣如火,肌肤若雪,娇娆动人,而两侧鱼贯而入的宫娥们手捧精致的美食翩跹而来,一片热闹歌舞升平的盛景。   万淼用了一杯,睿帝举杯遥祝,他再饮一杯,温热的酒水顺着喉咙滚下,仿佛一簇火顺着身体滚动。   前面的盛装宫娥,仿佛忽然换了一个模样。   他想起了某个遥远记忆中的夜晚,那一日,他从外归来,她也是主动热了酒,半跪在地上,赤-裸精致的脚趾自红纱中露出些许,她一杯一杯为他劝酒,温柔说话,说谢谢他给她的生辰礼物,说她很喜欢,她的声音越来越近,就像地上滚落的云,将他的呼吸和酒意勾得血气翻涌。   而等他自宿醉中醒来,等着他的是空荡荡的床榻和被侍卫捉回跪在院落中的温宣鱼。   他走过去,她的手受了伤,上面的血已经干涸,她仰着头,就像一只不肯驯服的猫,她看他,眼睛里面都是湿漉漉的水。   “你骗我,他们都死了。死了。”   他伸手捉住她的手,看着上面的伤,将一杯残酒倒在她手掌中,清洗伤口,她疼得一颤,眼泪一下落了下来。   那时候,他说:“阿鱼,你答应过我的,你说你不会再走。”   筵席上丝竹悦耳,万淼举杯又饮,不知为何,今日心情格外烦躁,有种说不出的异样。无声来往的宫娥衣角的香气随着起伏飘动,就像是春日吹过花田的风。   就在这时,一个小太监忽的端着酒壶走了上来,伸手为万淼斟酒。   万淼微微蹙眉,转头看那有些突兀无礼的小太监,那小太监却没抬头,只很低很低向他转达送进来的一个意外消息:“大人。有人让小人传一句话给您……温四姑娘今夜成婚。”   “你说什么?”万淼手指一紧,酒水一颤,他转头看向那小太监。   小太监猝不及防接触到他凌厉的目光,顿时手一颤,声音有些不安道:“……是外面的人给了小的二十两银子让小人传话,具体其他的小人也不知道。”   说罢,小太监立刻快速退下了。   仿佛时间忽然静默了一秒,万淼才重新一口喝完杯中的酒,他将酒杯缓缓放在了桌上,然后起身站了起来。   他走到睿帝旁边,向皇帝辞行。   睿帝尚未开始他的怀柔政策,正为太后的干涉苦恼:“刚刚朕说要赐婚,太后本同意,但一说到那位孟将军,太后却说这小孟将军已有婚配,所以这次不必许那位秦家小姐。奇怪,她似乎认识这位孟将军似的……朕想了想,依爱卿所言,将那秦筝许配给谁更好?颛顼将军的副将?”   万淼垂头毫不关心:“但凭陛下做主。”   睿帝看他形容:“怎么面色这样难看?爱卿可是哪里不舒服?需不需要宣太医来看看。”   万淼推辞:“谢陛下,只是身体略有不适。”他说罢,几乎没有等睿帝的回话便有些无礼地站了起来,折身向后而去。   骏马踏破长安街道的时候,四周渐渐寂静,只有坊间百姓家的说话声,孩子的啼哭声和嬉笑声,万淼骑着马一路直奔温家府邸前。   简陋的布置,只有二房门口挂了红绸,点了两盏红色的灯笼,门口站着两个家丁正在喜滋滋数着手里的赏钱。   万淼问其中一人:“你们家姑娘呢?”   一人笑嘻嘻问:“不知道这位公子问的是哪位姑娘?若问四姑娘,已经上了花轿,若是问五姑娘,跟着四姑娘一同去了。”   万淼勒转缰绳:“花轿去了哪?”   家丁还在迟疑,万淼的马鞭一勾,家丁的脖子顿时一紧,他慌忙指了一个方向,万淼看向那街,一鞭甩开那家丁,拍马前去。   在黑暗中,有其他的马跟了上来。   跟了万淼最久的玄安紧紧抿着唇,他的马提前半个马头,在前面带路。   另一个长随荼定面色紧张,今日的事情是他出了大纰漏,原本安排在孟沛和温家周围盯梢的人早就被发现,有两个甚至已被处理替换,从而给了他们错误的信号。要不是那颗想不到的废子沈瓷冒险出来报信,只怕此事早就生米做成了熟饭。   终于到了一处安安静静温馨的宅院。   玄安勒住马,翻身下马,立刻先去为万淼牵马,万淼将手里的马鞭扔给了他,向前走去,走到更前面,他身旁的两个护卫走在前面去一脚踹开了门。   而门里的人显然早有准备,双方在沉默中迅速交手,没有问候,没有废话,只有你来我往的刀剑声。   万淼走到了前面喜堂的时候,坐在高位上的正是温二,他僵硬着坐在那里,而一双新人已拜了天地,孟沛正手牵着红绸准备将新娘带走。   万淼一身七章纹紫袍,腰悬金鱼袋,他缓缓走了过去,看向喜堂上一对新人。   温宣鱼的身子微僵。   她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看到万淼。   显然温二也没想到,他立刻站起来结结巴巴道:“贤侄,我……”   万淼看着孟沛。   孟沛面色如常看着他:“万大人不在宫中喝酒,怎么想起到寒舍来用酒?实在纡尊降贵。”   万淼的长靴踏上光洁的地面,新娘的喜服很长,他的脚踩住了她喜服的一片。   他问,却不知道问谁:“为什么?”   孟沛轻轻侧头,目光沉沉,毫不退让:“什么为什么?吾甫回长安,便亲向温家求娶,得了应允,择日成婚,还需要为什么?”   温宣鱼纤纤素手拎住自己的裙摆,但裙摆的最下面被万淼踩在了脚下。   喜堂上的人大多是孟沛的同袍和下属,见状顿时微微蹙眉,有人上前了一步。   就在这时,温宣鱼轻轻开口了:“万大人,请您松开。”   万淼的声音很低很低:“只要再给我一点时间。”只要彻底掌握了兵权,在万家有足够强大的话语权,那时候便一切都会不一样。她和权利,他都想要。   孟沛伸手按住腰间,习武之人腰间通常配了软剑。   银光在烛火中闪烁,万淼道:“我的身份不同,很多事情不能随心所欲,但我……”   温宣鱼伸手按住了孟沛的手,孟沛看了她一眼,她沉默着越过了他的手,按住了剑柄,忽的利落拔出,长剑一出,削铁如泥的利刃一瞬间划开了被踩住的那一片喜服裙摆。如同前尘往事的割裂,毫不犹豫。   她的长袖如风,一剑之下,衣衫飘动,连同头上的喜帕微颤。   而就在这时,不远处的天际轰然一声,炫丽的烟花轰然炸裂,这是今日宫宴后的例行表演。   在若隐若现的烟花光芒中,万淼终于看清了眼前的少女这一世那双从未正视过自己的眼睛。   平静,沉默,忍耐,以及愤怒。独独没有任何眷恋。   和上一世,一模一样。 第70章第70章   温宣鱼冷冷说:“万淼。你疯了。”   上一次温宣鱼这么说,是在莱城外那个农家院路的地下密室里,她还说过她已经和别的男人成亲了,抱歉他的厚爱。   上一次,她骗了他。   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这一次她的成亲是否也是一个骗局?   他看着她,寻找哪怕只是百分之一的可能。   也想到了上一次他曾经对她的蛊惑。那时候,他用孟沛的安危作为诱饵,等着她来求他。   她本来已经动容,甚至向他伸出了手,但在他握住前的那一刻,孟沛竟然赶到了。   每一次,这个男人仿佛提前掌握了先机和预判,总是快他一步。   比如现在,孟沛身旁留下的暗卫已将他的护卫齐齐扔了出去,他成了喜堂里面的孤军。   “如果万公子是来喝喜酒的,请向前厅入席。”孟沛走到了万淼面前,他的眼眸漆黑如同看不到底的深渊,“如果万公子别有所求,那恐怕要让你失望了。”他的手指轻轻抬起温宣鱼手中的软剑,一个漂亮的剑花,软剑准确无误回到了软鞘之中。   万淼知道今晚他带不走这里任何一个人。   婚礼已接近尾声,大礼已成,现在她已经烙上了另一个人的姓氏。   他本已筹谋在手的东西就在转瞬之间变成了别人的。   万淼忽然很慢很慢轻轻笑了一下。   他转头看了一下场上在场的每一个人,一个一个记住了他们的模样,然后最后看向了孟沛。   按照上一世的那些涌出的记忆,他知道,孟沛会反的,薛竟会反的。   如果他们反了,成王败寇,在他已知道“先机”的情况下,加快推进部署和预防,薛竟必然不可能有机会再踏破长安。一旦这些人失败,他,和他们的命,就像蝼蚁一样,都掌握在自己手里。   株连九族,官眷没入教坊司。   根本不必考虑什么暂时的代娶再徐徐图之。只需要想想吧,到了那个时候,这些人将会被踩在脚下,就像是等死的狗。   而她,到时候应该怎么来求自己呢?   万淼想到这里,缓缓俯身,他捡起了地上的那一片喜袍,细腻柔软的布料在手心,有种水纹一般的光滑,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温宣鱼,然后走了出去。   出了外宅,沉默受伤的护卫都没有说话,垂着头翻身上马,重新带上兜帽,一行人回到了万淼的外宅。   这一处外宅和上一世的样子几乎没有什么区别。   在宅子的厢房中,沈瓷此刻正惴惴不安等着一个人。   听见外面的动静,她知道是人回来了。   但侧耳一听,并没有听见温宣鱼的声音,沈瓷定了定神,忙抿了抿唇,让唇色更加红润一些,然后用手为梳小心拨弄一下有些微乱的鬓发。   外面的人来叫她的时候,她想了想温宣鱼难受时的样子,用力瞪了瞪眼睛,让眼圈儿微红,有若隐若现的水意。   推门出去,跟着来人一直走到了前面的大厅,沈瓷立刻嗅到了血腥味,她不敢抬头,更不敢到处张望。   只口中呐呐行礼。   万淼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他坐在上面,问她:“玄安说,你只想为我做事,不想要银子。”   沈瓷忙不迭表示忠心,并含泪说着自己在温家的艰难,说着说着真的有些难受,声音真的哽咽起来。   万淼道:“抬起头来。”   沈瓷缓缓抬头,那一双眼睛在烛火中倒是有几分我见犹怜的韵味。   “我会给你一个机会。”他移过目光,从大厅另一侧的偏厅缓缓走出来一个女人。   说是走,其实更像是挪动。   女人非常丰满,几乎近于痴肥,她的身体就像是新编好的蹴球,圆滚滚几乎看出腰身,她穿着上好的阑珊长裙,那鲜活的颜色和精致的纹路让她看起来又像是一个华丽的灯笼。   女人走出来的时候,沈瓷并没有认出来这是谁,直到她开口说了一句话,沈瓷才目瞪口呆重新看向这个熟悉的陌生人。   这……竟然是温宣珠。   这竟是温宣珠?   万淼道:“以后你就在珠贵人身旁照顾她,直到她顺利生产。”   沈瓷咽了口口水,看温宣珠。   ……她这是怀孕几个月了?   可她不是去和亲了吗?不是传言在北地乱局中殉国了吗?现在这是什么情况?怎么又叫珠贵人?沈瓷心里有一百个疑惑,这时候却不敢问出来。   正疑惑中,万淼下一句话直接让她丰满的胸腔热血一涌。   “等胎像稳固,你便随珠贵人一同入宫吧。”   和这样的温宣珠一同进宫,沈瓷几乎不用想都知道自己要面临什么样的角色。就像是善妒的温家大娘子也会在自己怀孕的时候将自己的婢女塞给温仓用来固宠,温宣珠要进宫,要留下皇帝的心,她现在的样子根本入不了皇帝的眼,那能用的……那就只有自己。   而此刻的温宣珠也在打量沈瓷。   她回到长安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为了不被看出怀孕的月份,只能强行将自己催胖。到时候再提前催产。民间有语,七活八不活,七个月生下来的孩子好好照顾还是能活下去的。   而为了在这段时间留下皇帝,只能有一个靠得住的女人代她行事。   ——这个女人虽然她不喜欢,但没有无法生养,倒不用担心以后会恃宠生娇。   两个人相互看了一下,沈瓷最先打破了沉默和彼此的嫌恶,笑着上前扶好温宣珠。   ~*   红烛堆泪。   这一场酒宴因为万淼的到来,传出了风声,知道的人越来越多,陆陆续续前来道贺的人一再拖延着时间。   最后几位来的客是林享和一众护卫,当日他带着送亲的余下人等一起回了长安,因为安宁公主“殉国”,而他们却侥幸活下来,虽然没有受到处罚,但现在在长安处境也十分尴尬。   孟沛用最后一杯酒送了他们,然后转达了小令的邀请,林享面有所思,最后行了一礼,道若是有此机会,定当珍惜。   孟沛看着他捧出的贺礼,说不上贵重,的确也是费了心思,在吃住都不便宜的长安,这也是极好的交情了。   外面终于安静下来,外面的护卫都自觉空出了位置,只留下暗哨。   孟沛走进了房间,房中两个小丫鬟非常默契将合卺酒上的烛火挑亮,然后齐齐走了出去。一双儿臂粗细的红烛燃了大半,一片耀目的红。   房中的红绸复斗帐中,端端正正坐着他的小娘子。   孟沛走过去,伸出手,取了玉如意,缓缓挑开了红盖头,便看一双波光潋滟含羞带怯的眼眸垂了下去。   他微微一笑,伸出手来,牵着她的手走到了桌前,用了合卺酒,温宣鱼的脸颊多了一丝红。这酒照顾了她的口味,是偏了甜味的果酒。   他伸出手去,准备抚上那微红的脸。   温宣鱼有些发慌,侧过了头。   他温暖干燥的手托住了她的脸,将她小小的脸完全放在他的手心,然后亲自为她一点一点去掉繁重的发饰,然后再亲自取下了发冠。   整个头忽然好像轻了起来,温宣鱼摇了摇头,感觉脖子发酸,一只温暖的手已经握住了她的脖子。   今日一天,就如同做贼一般,她总是心中发慌,生怕出了纰漏,生怕出了变故,直到这一刻,她袖袋中还藏着婚书。   这婚书只写了彼此的名字,还差了一个大雍官媒的印鉴。   那只手在脖子上缓缓摩挲,温宣鱼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被捏住了脖颈的猫,一面警惕一面却不自觉觉得享受。   他身上都是酒味,混合她的胭脂味,有一种说不出的旖旎,他轻轻替她揉了一会脖子,忽然伸手按住了她的脖颈,那双手如同烙铁,烫的她细腻的肌肤发怵。   “季泽哥哥……”她说。   他的声音从很近很近的地方传来。   “叫相公。”   这是陌生而又奇异的称呼。她张了张嘴,却觉得有些叫不出口。   而这个时候,细腻的吻已经从她敏锐的耳边风一样缓缓移动到了她的唇角,他如同下蛊一般,让她说出那两个字。   “季……”   他吻上了她,用他的方式教导她柔~软的舌尖怎么发出那称呼应有的声音。   起初只是小小的戏~弄,渐渐他的吻变得炽~热起来,温宣鱼睁大的眼睛一瞬不知所措起来,而他却在这时候轻轻闭上了眼睛,这样沉静的他,就像是冰下的火山。   仿佛春日卷起的惊雷,在早春柔软的嫩叶上涌出了陌生的情愫,他伸手揽住她,将她抱了起来。   蒲草韧如丝,磐石无转移,他低着头,深深吻着近在咫尺她。她渐渐闭上了眼睛,脸颊如同红衣一样绯红,唇齿之中是连自己也并不曾意识到的低低喟~叹。   彼此的影子被烛火拉长,当她感觉自己被放在了软塌上,他温柔而又生疏为她捡起厚重的嫁衣,在这一刻,忽然如同一桶水浇下,她忽然感觉到了一种熟悉而僵硬的恐惧。   她害怕。   无法控制的害怕。   她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原本微~烫的身体也重新变得理智,她只感觉到强烈的无法控制的恐惧。那些旧日的,她几乎刻意从所有回忆里删除的部分正在缓缓浮现。   她伸手按住了他的手。   不,她知道自己并不应该拒绝,她更不能说,但……她将脸埋进了他的肩膀,微微颤抖了一下,几乎是一种无声的恳求。   过了一会,她感觉到他在她背上伸出手去,克制而温柔地缓缓拉上了被子,盖住了她微微裸~露的肩~膀。 第71章第71章   孟沛的手轻轻隔着被子覆在她肩上,如同带着某种温柔的安抚。   “睡吧。”他轻轻说。   “季泽哥哥。”温宣鱼的声音带着淡淡的不安。   “做个好梦。”他的手越过阻碍去握住她的手,轻轻唤了她一声,“阿鱼。”   房中短暂沉默了一会,过了一会,温宣鱼低低说:“我睡不着。”她想要说点什么,但是却不知从哪里开头。   他的呼吸平稳,但显然也是睡不着的。   握住她手的人坐了起来:“那不如,为夫带娘子出去散散心。那日卢娘子不是说前街新开了一家酒楼,味道好极了吗?”   “……这样好吗?”毕竟今天应是新婚第一日。   “有何不好?只要想去。只要阿鱼你心里想的,都可以。”他道,“今晚喝了许多酒送客,却没有吃什么,我也饿了。”   温宣鱼便起来新换了衣衫,坐在妆台前,准备重新梳上男子的发髻,孟沛走来,取了她手上木梳,为她绾上三千青丝,红烛摇曳的光中,镜中是少女妍丽的脸庞,仍带着丝丝稚气。   他的手法很熟练,她光滑如绸缎的墨发在他手上,很快就全部梳理起来,带上发冠,倒是个偏偏文弱贵公子模样。   “梳得真好。”她有些意外伸手摸了摸。   孟沛道:“我曾经在蔚州的大头兵营待过半年,那半年里,我父亲原本的下属将我当成牙兵使唤,每日要我铺床梳洗。做得久了,自然熟悉了。”   这个曾经……   温宣鱼听见了这个开头,目光一怔,这一世,孟沛是直接去的金淮郡,并没有去蔚州,也不曾在蔚州那位督军马沈朴麾下做事。   那么,说的自然是上一世了。   她实在有点难以想象印象中也倨傲矜贵的孟沛会熟练而毫无芥蒂做这些事情。上一世,温宣鱼只知道孟沛节节高升,他最开始靠着一场夜袭崭露头角,后来调去了金淮郡,却不知道在这个过程中,曾经的世家公子也曾有这样的过去。   可是,现在他为什么要和她说上一世。   温宣鱼随着这一句,不可避免想到了曾经孟沛对她说过的。   ——“我知道的远比你想的还要多。阿鱼,我和你一样。和你想象中的那个一样,是一个意思。我们曾都活下来了,放心吧,我不会这么随便的死去。”   所以,刚刚他的停下……是因为,他知道她曾经和万淼曾有过那样一段吗?是因为今晚万淼的到来吗?是因为他和万淼一样都是男子,在某些方面的挑剔也是一样的吗?   温宣鱼一思及此,不由心口一颤,顿时嗓子发酸,她不由想要垂下头去。   “不要动。”   孟沛说完,双手压在她肩上,仔细看了看,脸上露出微微笑意:“阿鱼戴这个发冠很适合。”她无可逃避看进了他的眼眸。孟沛的眼睛很黑,寻常看着人的时候,总是显得格外深,但在这一刻,温宣鱼却从镜中人的眼眸中读出了他真切的温柔和毫无保留。   她于是又觉得自己是多心了。不,肯定不是这样。   他带着她从后院翻墙,轻车熟路上了街。   还没有到宵禁的时候,路上仍然有三两行人,他们没有走上热闹的街道,沿着城中的河道,那陆陆续续堆叠起来的护河石台走过去,从这里到河道被切开的地方便是原本废弃的内城城头,可以节省很多时间。   河水的水腥味随着薄薄的水汽涌来,石桥是万家捐赠的,桥头便刻了万盛桥三个字。   温宣鱼看着那万字,不由微微走神。   但是过桥,却看见因为今日宫宴前面设立了禁区,再绕回去,恐怕时间便不够了。   温宣鱼在孟沛身后歪头看过去,有些心不在焉的可惜:“这里也被禁了,绕过去时间来不及了,那不如回去吧。”   孟沛忽然问她:“怕不怕高?”   “嗯?”温宣鱼还没回过神来,就感觉到一股力量将她拉扯起来,他带着她跃上了一个相邻的墙头,接着踏上了那近在咫尺的屋顶,然后从这里走向了屋脊。   温宣鱼啊了一声,手有些发颤,她下意识转过头去看下面漆黑一片和漆黑里零零落落的灯,不敢动了。   “集中精神,现在不能走神了。别看下面,看前面。”孟沛他松开她的手,走在前面两步,回头问她,“能走吗?我背你吧。”   温宣鱼怕两个人直接踩塌了别人的屋顶,忙摇了摇头,她的脚步小心翼翼,轻得像一只猫。   城中的屋舍勾连,从这里到另一处只需要轻轻一跃。   她的衣袂被夜风吹起来,像是飘动的翅膀,孟沛看着她微微伸开的双手,站在他前面,明明没有月亮,但是她的身上却有月光一般的微茫。   温宣鱼开始是害怕的,但迈开了第一步,剩下的都变得容易起来,哪里需要人背。等她迈着碎步走到了他面前,带着几分小小的小得意,她总是很容易就因为这样的小事快乐起来:“看,好像也没有那么难……只要把黑色的地方都当成地,走直线。”   看着她终于微微笑起来的脸,他也微微扬了扬唇,他默默看着她。   “这里风真大。”温宣鱼突然发现一件有趣的事情,“若是在这里放风筝,那一定能飞得很高。”   “想要吗?”他立刻问。   温宣鱼忙摆摆手,他的态度让她心中发软,她笑:“傻子,晚上放哪里能看到呢?”屋檐的横梁上雕刻着精美的嘲风,这是一处漂亮的宅子,院落里挂着昏沉沉的灯笼,她拎着裙摆走着,就在这时,一只黑猫突然跑过,温宣鱼猝不及防一下被撞了一下,她一脚踏碎了上面的瓦片,零零星星的瓦片滚动下来,立刻惊动了宅子里面的人。   “是谁?”有护卫大声喊着,很快有三三两两的人过来。   孟沛正要行动,却被温宣鱼按住,她的声音很低:“别动。”然后她学着猫的样子叫了几声,惹得刚刚那已经跑过去的黑猫也叫了起来。   “是猫。”下面的人说。   温宣鱼微微笑起来,捂住嘴摇头。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和孟沛在这样的情况下,躲在这里。孟沛安静看着她,暗夜里,近在咫尺的少女眼睛仿佛带着星光。   他转过头去,缓缓的,一点一点靠近,她瞪大了眼睛,眼睁睁看着他吻住她。   “别动。”这回轮到他说。   这个长安城里偌大无比,但是到处都是眼线和看不见的危机,即使是他,在踏进这里开始,就不敢掉以轻心,所有的信息都亲自过目,所有的任务细分下达不曾委任第二人。   在今夜婚宴的时候,在那小小的宅院后面,除了他,没有人知道还埋伏着数十死士。他走的每一步,要么机关算尽,要么置之死地。只是可惜,万淼甚至还不曾到他动手的这一步。   星光点点的城中夜景,如同暮春初夏树林中星星点点的萤火虫。   这一小片夜的安宁,这才是留给他们的。   这是完全在属于彼此的时刻,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缓缓融化。当他感觉到她不再颤抖的时候,轻轻松开了捧住她脸颊的手。   他们在城中安静走着,从屋脊上跳下来,走在巷口,走过挤在黑暗中的乞丐和不怀好意又不敢近前的无家可归者,就像是在很早很早以前,就曾经想过的那样。走过杏花巷的时候,温宣鱼摘了青涩的小杏,经过前面白糖弄的时候,她又看上了一颗新长成的樱桃树,还没有完全熟透的樱桃,看起来虽然饱满,孟沛吃了一颗,点了点头。   “还行。”   温宣鱼也摘了几颗,扔进嘴里,一瞬间,酸涩的口水全涌出来,她整个小脸都皱到了一起。   孟沛轻轻笑起来。   “骗子。”她指控。   孟沛无辜看她:“我直接咽了下去的。”他问,“酸吗?”   温宣鱼咬了咬唇,左右都没有人,而他的模样太气人,她忽得恶向胆边生,伸手拉住了孟沛的衣襟,踮起脚尖,一下吻了他,酸涩的气~息在彼此唇~齿~绵~延。   “酸吗?”她斜睨他一眼。   他看着她微红的脸:“没有太尝出来,不如……”   “不要脸。”温宣鱼低低一跺脚,快步走了。   到了前街的时候,酒楼已经开始谢客了。   孟沛用了一锭金子换了一个时辰和一壶最香的美酒,他们拣选了窗边的位置,从这里看出去,可以看见不远处波光潋滟的大河中已经安静下来的画舫。酒楼中声音已经沙哑的唱小曲的小姑娘看见慷慨的客人有些迟疑和心动,但她嗓子已经哑了。   她向掌柜讨了一口热水,怯生生又充满期待看向温宣鱼。   温宣鱼便向这对爷孙:“就敲一敲鼓吧。”她说,\"什么曲儿都行。\"   那小姑娘感激点了点头,咚咚的曲调自手中拍出。   这是很美的曲子,就着曲子适合喝酒,也适合讲故事。   温宣鱼的故事很短。   她说完自己最后是在寒山寺的放生池中失去意识的时候,孟沛正握住酒杯一口饮下了一杯酒,桌上的八宝攒汤和毕罗鲜美可口。   “我知道。”他轻轻说,“是我将你捞出来的。”   然后,他看她:“想知道我是怎么死的吗?” 第72章第72章   温宣鱼微微睁大了眼睛。   她的手捏紧了酒杯,想要听下去,却又有些害怕的样子。   这是她一直想知道的,却不知道怎么问出口的。   这一世她醒来的时候,是在桧目湖中中落水被孟沛救起,那时候她昏迷了很久。   “是……落水吗?”她目光流露出心疼的神色,她在那冰冷的井水中被吞噬,实在太明白那样窒息的滋味。   她想起这一世,因为祖母常去寒山寺上香的缘故,她也曾去过,这一世的寒山寺有所不同,后院并没有那放生池。   孟沛伸手执壶,替她将酒杯斟满。   温宣鱼又猜:“那……是在沙场?”他那样的人,慧黠近乎妖,生来就是在战场建功立业的人,可要是在沙场而死,那便意味着战败,那该是何等艰难的一场战斗,到了那个时候,却失败了,一定死得很难受吧。   孟沛看着她微动的眼眸和眉眼中的心疼,无比清楚知道她正在想着什么,他最后笑了笑,还是换了一个很简单的说法:“做了一场梦,醒来就看到了你。”   ~*   上一世,温宣鱼在冰棺长眠之后,孟沛在冰窖中看了她一天一夜。然后便走了出来,地宫门扉关上的时候,他什么也没有说。   原本所有人都以为这事过去了,死了一个翊王的心上白月光,正好给了其他人的好机会。现在的翊王,位高权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军中一呼百应,正是权势泼天的时候,门前热烈如同烈火烹油。一时之间,来提亲和结交的人几乎踏破了翊王府邸。   但孟沛谁也没见。   听得当年李皇招魂的临邛道士鸿都客,能以精诚致魂魄。在论功行赏的关键时候,孟沛忽然急流勇退,交出了兵符,独求了新帝三千佳酿,背着竹酒长剑,孤身入了蜀地。   数年后,他在某个雨后的清晨遇见了那个传闻中的一日卦老道。   那老道形容落魄,收了一个和他一样衣衫褴褛的小徒弟,若非两人脸庞收拾得还算干净,简直就是两个乞丐模样。   老道依照先师的门规,先说一日只有一卦,每卦酬劳十个鸡卵,半生半熟。   孟沛奉上了竹酒,那老道看了他一眼,咽了口口水问这酒何来?   孟沛便说这是竹中自结出来的。   老道闻言立刻拿起来狠狠喝了一口,若是竹自己结的,自然算不得是给的身外报酬。他的小徒弟瘦的豆芽一样,干巴巴的站在老道士旁边,咽着口水。   老道明知故问孟沛:“公子是问什么?”   孟沛道:“姻缘。”   老道看了看他,又随口叫他伸出手来,看他的手相,那姻缘线横生枝节,老道默不作声。   孟沛道:“听闻真人排空驭气无所不能,想求真人指点。”   便在这时,那残破的屋檐下垂下一只蜘蛛,蛛丝纤细,随着风轻轻荡,晃到了孟沛的脸上,若是常人,早就忍无可忍一把拂了下去,但孟沛如同未察,只由着那蜘蛛自己发现了端倪,又扯着丝爬走了。   便在这时,屋檐上滴落一滴雨水,将那蜘蛛连同丝一起吹了下来,落在了孟沛摊开的手心上,正好将他那横生断开的姻缘线以蛛丝的姿态衔接,然后以水为媒前后贯通。   老道看完了这个小小的插曲。   问孟沛:“公子不只是想问吧。”   孟沛恭敬起身再行一礼:“听得真人一生只解一次劫。孟某腆颜求赐。”   老道将一个熟鸡卵在旁边的石头上磕了,一双半长的指甲就像山猫的利刃,刷刷刷刷就剥开了鸡蛋壳,只在最下面一小块地方留着托着。   他将那鸡卵先给了眼巴巴的小徒弟。   又拿出一个,磕了磕:“老道儿这一次解是想留给自己的,我命中注定要被雷劈一次。”   他又看了看孟沛腰间的剑和自己那小徒儿,洞察秋毫:“但公子今天来,是铁定要拿到一个结果的。”那一枚雪白的鸡卵剥好了,他一口直接塞到了嘴里,明明那么大的鸡卵,但是在他嘴里就好像突然变小了,他三两下就咽了下去。   “最近下雨,山民来得少,三天没有吃饭。让公子见笑了。”   他又将剩下三个熟鸡卵都剥好,自己却只再吃了半个,剩下的都给了那个小徒儿。   “真好吃。但我命中就是个饿痨命,只能吃得三分饱,多一分就要出事,身上的银钱也不能超过十文,多一文便要惹灾。老道儿这一辈子也没什么牵挂,就是这个小徒弟,将来公子要办事,可不要忘了他就成。”   老道一边又喝了一口竹酒,开始推衍,他从未见过温宣鱼,也并不知道孟沛过往,但是仅仅凭借八字和问卦人的手相,便将温宣鱼的情况一一道出。   孟沛听老道讲完了,沉默了一下,先去讨了一口水喝。   屋子里的水缸常年磨损,里面有柴火烧过的痕迹,前屋后舍都是长期居住的痕迹。   老道等孟沛出来。   慢慢道:“你们本是有缘之人。只可惜有人强求损了姻缘。好在上天有好生之德,公子现在也并不是没有机会。”老道看着孟沛,“就是不知道公子想为这缘分做到什么程度?”   “真人请讲。”   “人禀阴阳之气,受五行之资,水行润下,昔日仙童灵珠子转世剜肉剔骨还于父母,仍能得金莲重生。现世混沌虽无金莲,若是得风水宝地厚葬养之,再以庙宇筹三年香火,或许来世仍可千万之一重聚。”他开始慢慢说那自师父的师父传下来的秘辛。   孟沛问:“来世?在下只听佛修来世,道法自然,原来……真人也是如此吗?”   老道缓缓笑:“所以,就问公子能付出多大的代价。”   “你若是骗我——”孟沛身上自带着上位者的冷厉。   老道:“公子大可不信。只是老道儿这一生唯一一次解劫的机会没了,公子答应的话还是要算数。”   孟沛从不信鬼神,他自蜀地回到长安后第二天,便下令回填了寒山寺的放生池。   他站在那池边,看了很久,就像是在很多个夜的梦中,他站在那里,看着那年轻的少女跑近而来。   一切浮华如同堆积如山的金银,于现在的他不过是唾手可得的死物,而颜色鲜妍的女人,每一个都带着心照不宣的目光,府中充满了恭恭敬敬的门客,可是他在午夜梦回,所见到唯有一人。   然后回去上书一封。   要求新帝为他建庙。   此举一处,满朝哗然。   新帝高坐于龙台,宽袍滚带自成威仪,看着这个权势并不亚于自己的异姓王,手握住扶手,问他为什么。   孟沛再拜,将所有的兵符和铁卷都奉上:“季泽命不久矣,从未求过大哥什么,只请大哥允了季泽这最后的愿望。”   可他分明看起来什么都是好好的:“按照相命,死无全尸本是我的宿命。大哥不必难受。只请大哥看在季泽曾三次相救的份上,允了这三年的新庙香火。”   新帝闻言,手指微微收紧,看了一眼御桌上的密诏。   孟沛自梦中死在当日夜里,他如老道所言,自分了手脚,然后用了一碗安神汤,死在了梦中。他死的第二天,一个小道士坐在门口,手上捧了五颗莲子。   他径直走了进去,将那莲子交给了微服出来站在棺木旁的新帝薛竟。   “这是我师父给公子的。”   小道士说:“师父说公子的身体一样葬在蔚州最东,一样在长安最西,他的身体穿上剑甲奉往金淮,而在莱阳水最多的地方,就请将莲子和他妻子的身体一起埋入吧。”   薛竟冷眼看着眼前这个“妖言惑众”的小道士,因为他的到来,现在孟沛的灵堂被经历戒严空无一人,但只要他轻轻一拍手,就会立刻有护卫冲进来处理了这小道士。   “你师父他人呢?”薛竟问。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昨日刚刚来的路上,起了雷,被劈了……”小道士伸手擦了擦眼角,又拿出腰间一个皮革袋子,“都在这里了。”   和孟沛说的一模一样,但只是这点还不够。   “你师父叫什么?”   小道士摇头:“师父没有名字,师父就叫师父,别人都叫他袁真人。师父的师父,也叫袁真人。现在我也是袁真人。”   ~*   那一场梦做得很久,又好像是很短,等他醒来便是在桧木湖,湖边生着清香的桧木,而桧也是棺木上的装饰。   他感受冰凉的湖水涌入口鼻之中,然后便看见了水中的人,他深深吸了一口,潜入水中,将已缓缓沉下的人托了起来,她的长发散开,顺着落在他身上,就像是那一日在蜀地深山,那垂落下的蛛丝和雨滴。   一支小曲结束,那敲鼓的小姑娘小心看了看这边一眼,又开始敲响了下一支。   酒楼里面重新安静下来,温宣鱼喝了许多酒,她的脸颊很红,眉眼也染上了红色。   她单手支颔,看着孟沛:“以后,都不必做梦了。”说罢,她手一软,整颗头都垂了下去,落在了桌上之前,孟沛伸手托住了她的脸。   她的脸小小的,温暖的,安心的,躺在他的手心。   孟沛无声笑了起来,他没有动。   但下一刻,他笑不出来了,温宣鱼小小的鼻子嗅了嗅,然后小嘴张开,一口咬~住了他的手指。   她哼唧了一下:“好吃。鸡腿——”   酒楼下的长街有更夫正在敲更,马上就要到最后宵禁的时间,庞大的城池正在陷入沉睡。   但就在这时候,忽然响起了强烈的马蹄声,然后是惊呼声和兵戈声,很快声音低了下去,下一刻,更大的喧哗声接连而起。 第73章第73章   这声音近在咫尺,而能住在前街附近的自然也是达官贵人。   孟沛转过头去,不远处的窗缝隙中,隐隐有举着火把的光和被突然捂住嘴的惊呼声逸出,他站了起来,而掌柜已经从侧面窄门快速跑了进来。好在早已经关了酒楼前门,倒是并不担心有人闯进来。   “外面出了何事?”孟沛问。   掌柜摇头,按住不安,向孟沛道:“似乎是官府拿人?”   孟沛问:“来的是哪方人?可是大理寺?”   那掌柜听了又靠在旁边仔细看了一会,眯着眼睛:“看不太清,不像是大理寺……是御史台的人。”   和大理寺主管百官审核不同,御史台是可以直接向皇帝弹劾拿人的,但这样的案子一般否是动辄谋反的大罪。   孟沛看了一下温宣鱼,伸手将那敲鼓的小姑娘叫过来,给了她一锭银子:“照顾好这个小公子。”他再向掌柜安排了一下,先顺着旁边的窗边跳了下去。   果真是御史台人,却又不全是御史台的人,还有枢密院的副使带队淡弹压。先拿的人头上用斗篷盖住了,却仍能从武将的长靴看出来一点端倪,孟沛待要仔细看,却看一个差役嫌弃那被拿住的犯人走得太慢,突然一脚踹了过去,这一脚过去,那彪悍的武将立刻倒在了地上,露出脸上的全貌来,却是那刚刚和薛竟交好的颛顼将军。   竟然是他?怎么是他?……所以,是他?   当日北戎之困,北地各军明哲保身,薛竟一通乱拳从骨关打出了一条生路,但后来又因粮草“被抢”的情况,等待分配军粮的各路节度使或真或假闹起了饥荒,这颛顼将军不像是其他人背后有靠山,军政都能抓,能以民养兵,他只负责统兵。   在缺粮迟迟不来的情况下,相邻的节度使军中都在大吃大喝,向来不肯靠边站队的颛顼将军只能硬着头皮去借粮。   一借就是哭穷,一个二个锅里炖着肉,却盖着盖子,话里话外都是要颛顼将军先递了投名状。便在这时,薛竟也来说粮草,看完了这一出戏,回去便叫孟沛安排给这人送去了一月的粮草。   孟沛送去的时候,疆场上威严勇猛的将军看着那粮草竟然呆了呆,他问孟沛这是何意。   孟沛只让手下点完了粮草,都卸了货,然后将清单放在桌上,自己给自己倒了两杯茶,一杯给了口干舌燥的手下,一杯自己喝了。   “薛指挥使从嘴里和大家嘴里抠下的,说等将军将来打了北戎拿战利品来还。”   说罢,他放下了杯子:“走了啊。”   第二天便收到了颛顼将军送来的半根箭。这是北地将士盟誓的一种仪式。   但此箭之事并无人知,至少在北地的时候还无人知。   眼见堂堂的将军如此受辱,他的牙将受激不得,怒斥:“尔等可知此乃新封的左卫上将军?既只是问话,安敢如此?”那押解的差役闻言鼻尖哼了一声,走了过去,脚却不偏不倚踩到了颛顼将军的手指,牙将怒不可遏,直接拔剑格开了击向颛顼将军的铁尺,却转瞬被对方斩下在脚下。   这些人并不是普通的差役。更是有备而来。   颛顼将军想要起来,被两旁的兵勇伸手架住,直接扔进了带来的特制囚车。   那醉酒的颛顼将军面色发红,似乎意识到不对想要做些什么,却浑身乏力,只能喘着粗气被扔了进去。   等人带走了,孟沛从后院悄悄进了宅子。这一处本是颛顼胜的外宅,里面常年住的不过是他宠爱的两个姬妾和几个仆役,这两个姬妾都是颛顼将军在乱世中救回来后收在身边的。   宅子里并不凌乱,甚至没有抵抗的痕迹。大约对付一个酒醉的人,并不需要花太多功夫。   相邻的厢房里,一个漂亮的姬妾正在慌慌张张收拾细软金银,神色惊惶,另一个姬妾正哭哭啼啼试图向着看护的护卫求情:“妾身什么都不知道啊。将军的公事从来不会带回宅子,那些你们说的粮草什么,更是……”她尚未说完,被那人一脚踹了进去,然后门关上了。   过了一会,门又开了一条缝,那颜色妍丽的姬妾用女人很温柔的姿态问外面的看守:“……大人可否给妾身们一个机会。能知道的妾身都说了啊……”   草灰蛇线,勾连千里。   说到粮草,孟沛便明白了。   北地今年遭了灾,从去年开始的荒年闹了半年,长安送到北地赈灾粮草,经过层层盘剥,少了不知多少,又遇上北南侵,兵士吃不饱便要出乱子,连莱成的吴县令都曾擅自挪用赈灾粮食,更何论作为一方主事的节度使拆东墙补西墙。   在这个节骨眼,在颛顼将军刚刚和薛竟有了交情的当头,突然查这样的事,还用这样的法子,便有些意味深长了。   擦掉了剑刃上那姬妾的鲜血,孟沛重新回到酒楼,因为已到宵禁,掌柜很有眼力劲安排了两个房间,温宣鱼已被送到一个房间,老者正蹲坐在门口守着,门没关,里面小姑娘正坐在踏脚上,怀里抱着一壶温热的茶,等着温宣鱼要是醒了口渴喝。   孟沛走进去,那小姑娘立刻站了起来:“公子,您回来了。”   孟沛便让小姑娘和她爷爷去隔壁的房间休息,这是前街最好的酒楼的客房,哪里是他们这样身份能进去的,惊得爷孙连连摆手。   待到真的知道能住进去不用今晚靠在某个阴暗的墙角窝一晚,小姑娘眼里立刻冒出了光,拉着爷爷连连道谢。   有的人便是给了金山银山,大难临头也会顷刻背叛,而吃过很多很多苦的人,往往只需要一点善意就能一个很小的甜头,便会感激无比。   然后孟沛等那老者进去,向小姑娘道:“小妹妹,能否帮我一个忙?”   小姑娘立刻点头。   孟沛伸手将一小块银子放在她手里,如此这般耳语几句,那小姑娘一边听着连连点头,孟沛最后道:“这是个秘密,谁也不能说。”   小姑娘睁大眼睛,看向没有关的门扉:“那位小公子也不能说吗?”   孟沛笑:“她不问,可不说,她若问,知无不言。”   孟沛关上了门,看着不胜酒力沉沉睡去的温宣鱼,放下手中微温的茶壶,忽又想到什么,伸手将茶壶拎了过来,重新放到了怀中。   如此短寐不知多久,外面的晨曦亮了起来。   随着天亮,一条让人震惊的消息快速传出,颛顼将军因挪动粮草、大不敬、意图谋反等多项罪名下了大狱,睿帝敕令由御史台、刑部和大理寺三司会审,满朝皆惊,武将中有人看不过去,加之其曾经共事的同僚,有人上书求情,都被按下不表,。   朝中传言是因这些人分量不够,于是有人盯着和颛顼将军交好的金淮军一众将领,比如孟沛。   第三日,新婚燕尔的孟沛上朝将返驻地的第一天,除了同僚复杂的目光,还收到了一道赐婚圣旨。准确来说,是给薛竟的赐婚圣旨。   将那秦家嫡女许配给他,颁布圣旨要月内要薛竟前往长安完婚。   这是摆在明面的阳谋,若是不来,抗旨不遵,若是来了,便是那位颛顼将军一样的结果。   他们,准确说,万淼是在逼薛竟反。   薛竟反,留在长安城中的金淮军一众将领将没有一个能活着出去。   尤其是孟沛。   而作为薛竟最得力的左膀右臂,少了孟沛为首的这几位将军,剪除羽翼,对薛竟的影响是不言而喻的。   孟沛再拜起身,侧眸看向正目光熠熠看向自己的万淼。   万淼目光带着一丝狩猎者的笑,孟沛看着他也笑了笑。   作为三司会审的主导者,万淼在朝会汇报了初审结果,审问颛顼胜已初见成效,不日将有结果。   百官闻言窃窃,颛顼胜的一位旧部出言到,其秉性忠烈,并非奸佞之人,定然是因重刑之下屈打成招。   万淼再禀:“人辩乃常,审之勿悯,刑之非轻,无不招也。杜将军觉得呢?”他再向那旧部看去,嘴角忽然勾起一丝笑,那旧部只觉脊背一凉,想到了一众家小,生生闭上了嘴。   现在的万淼深得睿帝信任,加之万家蚕食了慕容钧死后慕容家内斗中内耗的部分势力,已是一家独大的存在。   且听说昨日万淼献了一名家中豢养的舞姬给睿帝,据说送进宫的时候,这舞姬的软轿换了几个强壮的宦人方才能能抬起。一个小小的女子哪里能这样沉,除非里面就不是一个人。   后来隐隐从那被封为贵人的舞姬居住处传出,这舞姬是曾经睿帝私服在万家时临幸怀了身子的,现在胎像稳重了方才抬了进来。   此事睿帝早已知晓,执意促成。   慕容贵妃听后哭哭啼啼找太后了两次,后来太后同她谈了一次,这才安安静静回去,于是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贵人就真的在皇宫住了下来。   护住了睿帝唯一的子嗣,这一番功劳加持之下,万淼再得殿前军弩手指挥使一职位,荣宠无比。   现在的他,想要做什么,那大概便真能做什么。   散朝之时,万淼一身紫衣走下云阶,却在前面站定,孟沛走过去的时候,两人目光交汇,彼此错锋。   “孟将军。”   孟沛:“万大人。”   他的声音不高,足够孟沛听见:“那位将军好像和孟将军也颇有些交情呢。”   孟沛:“恐比不得我和万大人的交情。等有了实质的证据再说吧。”   万淼笑笑,轻轻搓了搓手指:“放心,很快。”   罪无实者,他罪可代。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出了宫门,华丽大气的马车早已等候在中间,万淼踩着马凳上了车,两旁护卫即刻上前跟在马车之后步行而去,十足排场。   马车过了正街后,走在马车旁边的一个护卫翻身上了马车,撩开帷幕笑嘻嘻坐了进去。   “真威风啊。”年轻的皇帝懒洋洋找了个合适的位置。   “陛下又这样私服出来,太后知道怕是又要责怪微臣了。”   “你现在已是弩手指挥使,还怕她干什么。死了一个慕容钧,现在慕容家几脉都要为新位置打起来,太后都气病了,终于没人来管朕了。朝里那些人也是,这不动动手,真以为朕是个软柿子,你看今日那几个死老头子没有,那不安害怕的样子,朕看了心里着实痛快。”   车马走在路上,睿帝撩开马车帷幕,看向外面,他想起那一次和万淼出来,曾经遇上的那个年轻柔软的民妇,想起了他们当日在大街上荒唐销魂一幕,不由心里发痒。   “仲霖,朕近日才发现一件事。女人还是得要成过亲的方才有味道。”他扔下护军的头盔,“那朱贵人带来的那个陪嫁,当真是别有滋味,哪里像那些宫中板正的女人,一点放不开,什么都怕。”   睿帝开始讲起那沈瓷的花样,说着说着想起了万淼:“你都提议给别人赐婚,自己呢?爱卿可有心仪之人?”   万淼还没说话,睿帝立刻提醒道:“不可欺君。”   万淼便道:“国事未了,怎谈家事。”   睿帝看他神色,不由好奇:“怎么?难道爱卿心仪之人已另有归处……”   他的声音忽的低下去,万淼抬头却看睿帝正拉着车帷,呆呆看着什么。万淼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顿时面色微微一变,只看不远处带着个小丫鬟的温宣鱼正站在路边,正和一个牵骆驼的胡商说着什么,那骆驼身形高大,挂着驼铃,正摇头晃脑,而温宣鱼换了一身妇人装扮,仍掩不住一身少女气息,相得益彰,十分颜色,千般动人。   睿帝缓缓笑了起来:“这一趟没有白来。”他向万淼,“去邀那小娘子过来,朕有话同她说。”   万淼道:“如此装扮,应不是寻常女子,陛下慎之。”   睿帝道:“宫中命妇进拜并不曾见过,想来不是什么重要的官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帅师之滨莫非王臣,而这天下的女子,谁又是朕不能碰的?”   他看温宣鱼似要走,催促万淼:“去!”   万淼却不能拒绝。   他不得不要离开马车,即使这马车是万家的,即使他现在已是这样的地位,即使这样的主上昏庸无德,但只要是主上吩咐的,他却不能拒绝。权利啊,丝丝毫厘的差距足以断人生死。   万淼沉默了一下,道:“这女子臣相识。”   睿帝表情一下有些僵,顿了顿:“这就是爱卿心仪之人?……她夫君是谁?”   万淼道:“金淮骠骑将军孟思瑜,也是信阳侯的儿子孟沛。”   睿帝有些遗憾:“是他啊。可太后不让朕再去动孟家——”他眼睁睁看着那温宣鱼说完了话走了。   万淼这时问:“就算是谋反也不会动吗?”   “谋逆乃是株连九族大罪,国法之上,太后也不能再说什么。人年纪大了就会心软,当初株连孟家的时候可是太后亲下的懿旨,现在倒是怜悯起一个小儿来了。等等,你是说孟沛要谋反?”   万淼道:“陛下的赐婚圣旨下发下去,只要颛顼胜死得够惨,薛竟必然不敢进京,便是事实上的谋逆。一旦他反了,万家必然将其毙杀于骨关外。”   睿帝还没完全糊涂,有些迟疑:“要不再等等,此刻刚刚休战,若是再起战事,被北戎趁机南下……”   万淼道:“北戎此次南侵大败而归,薛竟已是事实上的金淮之主,若不趁此机会将金淮郡拿到自己手里,难道陛下忘了赵武夷?可知这帮武将为了权欲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第74章第74章   圣旨送达薛竟的第二日,没有回复。   第三日,依旧如此。   孟沛诸人的离程均被延期,而肉眼可见的,各城门和外城巡视的城防军开始变多,现在便是温宣鱼出去,她身后的护卫都会被单独盯梢。   随着又有两个朝臣牵连进了颛顼胜的调查中,局势越发微妙紧张起来。   朝中像是绷着一根弦,谁也不知道会什么时候断裂。   第七日,薛竟仍旧没有回复。   此刻长安城中嗅到了血腥味的贵人们都开始悄悄和这帮武将划开了界限。   温仓后悔不迭,恨自己当日没有刚一点,若是拒绝了温宣鱼这桩婚事,现在也不必担心搭上全家的前途命运,他思来想去,将一心在家修仙的大哥叫了出来,前前后后叽咕了一晚上,决定借口父亲祭日,和大哥携母亲南下避难。   走自然不能全部走,若是全部离开,倒是显得自己心虚。   结果就在他迟疑这要不要带上将要新纳的那个美妾,便传来了消息,薛竟在蔚州起兵反了,一日之内,连克三城,声势如虹。   金淮军霎时立刻成了众矢之的。   长安城中一时之间兵戈战马铁骑和混乱同起。到处都在说这边又抓了人,那边有牵连的也被看守了起来。   街上跑来跑去,一会是人一会是马,更有趁机浑水摸鱼的强抢财物和放火。   温伟踟蹰了一下,还是换了一件不起眼的衣衫去悄悄瞧一瞧温宣鱼。   随着外面新的消息出来,说是有人正向着温府这边来了,温仓吓得脚软,从软塌爬下来,来不及叫自家大哥。   什么也来不及想,立刻收拾了细软,胡乱给滞留在宫中的温伟留了一封手札,叫上自己家的管家备车,和那还有些用处的温康氏直接上了辆马车,马车套上待要从后门出门的时候,他正好看见粉妆玉琢的小女儿小五和两个丫鬟在后院剪花,想了一想,直接让温康氏将小五抱了过来,同上了马车。   马车粼粼,温仓神色紧张,两个心腹长随坐在马车上,一边一个紧张看着四周。   开始前街的时候还算平稳,到了长街之外,便看一片坊间都是胡乱的乱象,温仓心里越发发慌,连连催促那车夫,快些快些。   却没想到更前面竟然堵起了车,大多都是商贾和行商,正排着队心慌不已想要出城。   而守城的兵士正在一个个排查。   温仓心里更慌,让车夫换城门再去。   就在这时,忽然听见前面又起了喧嚷声,竟然是说叛军带着一部分临阵倒戈的军队竟已经快要打进来了,所有城门都开始紧急关闭,但城有外墙和内墙,温仓等就被困在了外墙。   马车外的百姓人人面色惶惶,谁也没想到竟然这么快就打了进来,倒是温仓这时候反而心里安定了下来。   若是这薛竟真的打了进来,那到时候成王败寇,他那女婿自然也是水涨船高……   温二忽然觉得自己又可以了。   外面的进攻一直没有停过,而在经过短暂的混乱后,外城的兵士在简单重整,而外墙的人从开始抢着出门变成了各自寻找地方藏起来。   等了一天,到了夜晚,外面的进攻鸣金收兵。   而退下来的兵士有人开始四处张望,想趁着夜幕降临“赚”一些财物。   温家马车也被搜刮了两回,都用了银子才打发出去。   温康氏看着这醒目的马车,不由暗暗发恼,又看那小五,跟更觉是个拖油瓶。   温二懒得理会她,他瞧着这些伤病,听着外面的攻势很有希望,倒是安了下心,一安心又开始担心,甘蔗没有两头甜,自己到底是要选一条船上的,与其让金淮军造反失败跟着一起被处理,倒不如……不如来一票大的。   若是他迎王成功,那以后的富贵荣华——还不是唾手可得。   他常年在城中晃荡,那个地方什么情况早就门清,这一次来人攻的是北门,北门好啊,北门前年修缮的时候是他的酒友负责去做的,他可知道了,那本应用糯米汁混合的墙砖被换成了大米汁,现在别看漂亮,就是粪球表面光,只要找到那修补的地方用力一撞……   温二的心开始乱跳。   ~*   此刻的宫中,睿帝面色大变,他一把抓住一身戎装汇报了情况的万淼,斥问:“你不是说若是薛竟起兵万仞便能将他困在骨关外吗?怎么现在已经打到了城外?!他们是要攻进来了吗?”   万淼将手上的军情小札展开,道:“陛下,并非是薛竟的兵,而是……赵武夷反戈。”   “赵武夷?他不是被劝降了吗?”   万淼看上去一脸自责:“此人包藏祸心,当日虽是真心降服,想来是此刻看到薛竟反了,又生奸心……是臣失责。”   睿帝:“可恨。”   万淼匆匆便要离去:“此行太后令微臣先整合□□营,前去支援外城……”   他几乎没有多想:“支援?此刻竟然让你只做支援?事急从权,朕命你即刻就任侍卫亲军步兵都指挥使,联合诸将领,持朕御剑,出城击杀此贼。”   此言一出,一直等在外殿的慕容贵妃一跺脚匆匆上前:“……陛下,太后请陛下前去商议要事。”   睿帝闻言霎时冷笑一声,勃然而怒:“到了现在还要等着你们慕容家的人来领兵吗?连捉几个手无寸铁的武将都不能成事,竟被他们退进了制狱中,现在可有一个能用的?此刻社稷危难亡,到了地下,那时是母后去述责,还是朕去?”   慕容贵妃从未见过睿帝如此不假颜色,心里一怵,一时竟呆了一下,却看睿帝已毫不迟疑手持了御剑交给万淼。   慕容贵妃心口一颤,这交出去的可是皇家的保障,她一时也顾不得许多,侧身而去想要阻止睿帝,却被睿帝直接一把挥开了去。   万淼此刻却阻止了皇帝这样的重托:“陛下,如今外面各自为营,微臣父兄皆已在和逆贼苦战,只可惜人微言轻,实在不能弹压各方势力,贵妃娘娘所虑不假,微臣斗胆,请陛下亲率与羽林左右二军前往内城助威。”   睿帝又听得万淼一番巧语,笃定此行只是坐镇中军,并无问题,竟真的起了心去。   慕容贵妃从地上爬起来,知道拦不住,叫道:“陛下带着左右引驾卫士一同去吧。”   万淼一身戎装领着拥护着睿帝前往外城,左右二军半数拱卫着睿帝,又得引驾卫士六十余人金甲武装一路前行,果真外城的将士看见皇帝亲自出巡,顿时激发了血性,守城的将士听得睿帝的命令嗖嗖放箭,瞬间逼退了最前面的又一波强攻。   一切根本就不像是万淼说的那么危险。   甚至有一种在猎场狩猎的痛快,这里不是被拔了牙的老虎或者伤了脚的麋鹿,而就是活生生的敌人,这些敌人正因为自己的到来,惊慌逃窜。   就好像自己真的大权在握的感觉,生杀夺予,就在他的一念之间。   他终于不是那个藏在母后裙摆后面的稚子了。   “放箭!放箭!”   睿帝扬声下令,顿时信心大增,看那不断后退撤退的逆贼,听着将士们的三呼万岁,只觉豪情万丈,他举手示意,自己要亲自再前,往外城一线督战。   此刻正是黄昏,睿帝整队一行,纵马行到外城,他的贴身内侍们也穿着骑马的窄袖长袍追随旁边,左右护卫一字排开,看起来威风无比。而不远处的地方只看赵武夷的红衣军跑得左一边右一边,如同丧家之犬,睿帝哈哈大笑,侧头向本来行在他身旁的万淼,却赫然发现身旁根本就没有万淼在……   他微微一愣,左右看去,看来看去,身旁除了引驾卫士六十余人,竟没有一个有分量的将官,那殿前的护卫军也并未随行。   奇怪,人呢?   就在这时,轰然一声巨响,仿佛什么地方被炸裂,或者什么东西坍塌了,短暂的沉默后,下一刻,所有的战局好像突然被惊醒了,铺天盖地而起的烟尘中,有一个尖利的嗓子大喊。   “北门塌了!”   “是敌人从北门杀进来了!!”   不,不止是北门,此刻的南门的前面,这一片战场,仿佛是突然从地下冒出来似的,小股的伏兵从遮盖好的沟壑中掀盖而起,从那些假死的尸体中拔刀而来。   睿帝刹那面色大变。   殿前侍卫勒马挡在睿帝前面,大叫:“护驾!护驾!”   一支不知道哪里来的冷箭射穿了他没有带甲的脖子。   而在他们更前面更远的地方,那本来已经溃败的红衣军又开始齐齐出现了!   快马齐齐奔近。   睿帝浑身发僵!   他勒住缰绳,早没了之前的轻松,他舌尖发硬,僵着嗓子大叫身旁的人叫开城门。   更大的声音压住了他的旨意。   “关城门!!备战!!”   沉重的城门缓缓关上,睿帝还在发怵,被身旁的护卫拉住缰绳:“陛下,去西门!”西门因靠近皇家猎场,睿帝又喜欢外出,故而是由殿前军直管,这里算是他的心腹之地。   但是伏兵的敌人已经围了上来,忠诚的护卫立刻拔了刀扑了上去,近身厮杀在一起。   一个引驾卫士叫道:“你不是赵家军……你是——”   咔嚓一声,一颗头掉在地上,腔子里的热血洒了一地。   在睿帝这十多年的生命中,从来没有这样惊慌无措的一刻,他想要动,但脚像僵硬了一般,竟然夹不住马腹,一个护卫一个刀背拍在马身上,马一声嘶鸣,拔腿狂奔,睿帝感觉一股温热的液体从马背落下。   他终于颤着嗓子叫了起来。   “母后啊……”   他好后悔,他为什么要给太后的药里加料,若是太后现在在……   围在他身旁引驾卫士和护卫越来越少,眼看已经到了西门,此刻身旁不过只有十来人。但值得庆幸的是,此地的敌人稍少。   睿帝拍马在前,顾不得体面,亲自叫门。   “开门!开门!!”   门口的那个守将站上了城墙,此人看起来样貌端正,颇有威严,沉默看着下面一众狼狈的人。   “来者何人?”   睿帝身旁的内侍尖着嗓子紧张又嚣张大叫助威:“放肆,此乃皇帝陛下,还不速速打开城门!!迟了小心你的狗头!!”   那守城的校尉并没有惧怕,反而竟然缓缓笑了下,似乎觉得此话实在荒唐。   睿帝见状,又听得旁边的敌人追杀而来,知道那数十个精心选出的护卫怕是已经不成了。   他急了:“你速速打开城门,朕重重有赏,封你为先锋将军,不,中军将军。”   那校尉只是看着下面的人。   他举起了手,睿帝心里一喜,心里顾不得计较此人的无礼,只等着他打开了城门,剩下的账再慢慢算。   却没想到这校尉却手上多了一把弓箭。   “你,你干什么?”睿帝身旁的内侍吓了一跳,“你可是要造反?!!”   那校尉的声音不远不近:“末将曾有幸见过皇帝陛下,那时候在城门,内子接末将下值时,曾被陛下亲赏了这城门校尉一职……尔等竟敢冒充圣上!当!杀!无赦!!”   睿帝的心一下凉了下来。   他自然还记得,当日在长街,他在马车中临幸了一个会脸红的小女人,那个女子滚下马车的时候,正好她下值的丈夫经过,因为那场温存实在痛快,他便大发慈悲补偿了那个丈夫,让他做了一个城门校尉。   那时候那个脸色发白的男人跪在地上颤抖着扶着自己的妻子,敢怒不敢言。   他只觉得好玩。   一种将一切掌控玩弄在手心的痛快。   而现在……睿帝惊惧到了极致。   那校尉正在缓缓拉长弓弦,睿帝终于回过神来,他一转马头,慌不择路向着更远处跑了去。身后的残余的护卫相识一眼,都跟了上去。   ~*   此刻昭德殿中一片死寂。外面的混乱也没有影响到这里。   自从太后的一场小病,虽一直吃着药,却竟然渐渐从小病拖成了大病以后,从昭德殿里面出去的声音也跟着变少了,连慕容贵妃来得也少多了。   外面已经闹得不像话,此刻的昭德殿仍然称得上安静。   现在半个长安已经在万家的掌控中,万淼手中拖着滴血的长刀,正在拍马往回走。他的身后,万家的护卫和死士正在不停收敛战局。观望的朝臣和被收买或者有心投机的武将们都选择了沉默,谁也不想去出这个找死的头。   但要控制长安甚至大雍,现在还需要的是一个正式而名正言顺的旨意。   国有难,睿帝轻敌落入敌军中已然凶多吉少,天位能者得之,现在需要一个名分,此时的名分或者是摄政的诏令,或者是慕容太后签下传国诏书,表明皇家甘愿禅让的诚意。   而已蛰伏了数年一直以身体情况不好在家调养的甘泉侯万综,现在器宇轩昂带着兵将正为此而来。   万综带着数人,走进了前殿。   低垂的帷幕中,是太后的说话声。   “是谁来了。”   万综看了一眼左右,示意多余的侍从先侯在门外。   “是微臣。”   慕容太后听见这个声音,轻轻笑了一声。   她一笑,便咳嗽起来。   越过了帷幕,万综看清了,一个妍丽的宫娥正手捧着药羹,一点点喂给病得几乎喘不过气的太后。   慕容太后看起来很瘦很瘦,轮廓仍然美好,越发显得那宫娥青春正好。   他不由得多看了一眼那宫娥。   慕容太后看到了他的目光,轻轻一笑:“很美丽对吗?”她转头示意那宫娥不要喂了,“好了,阿鱼。” 第75章第75章   那宫娥于是收了药羹,将药羹放在软塌旁边的托盘内,然后一样一样慢慢收拾着喝药垫着的软帕,慕容太后垫在后背的软垫。   动人的线香缓缓缭绕,在宫中氤氲出动人的味道。   她的手很纤细,不紧不慢的动作中自有一种行云流水而又自然的从容,一身海青色襦裙宫装,更显得清新出众。   万宗的目光于是又轻轻落在宫娥的身上。   这年轻的宫娥显然让他想起了什么人。   “我以前没见过你。”万宗说。   温宣鱼道:“奴婢是新来的。”   万综摇头:“你不是。慕容澐不会让这么标致的姑娘进宫。”慕容澐是慕容贵妃的闺名。   慕容太后的声音从宫娥身后缓缓传来。   “是哀家让她来的。年轻……真好啊。”   “哀家第一次见到万侯爷的时候,也是这般年纪吧,那时候,哀家还记得万侯爷和孟侯爷交好,同在慕容家的私塾上课。那一日你们正纵马射箭回来,为一只猎物的归属争论。”   万宗自然记得:“太后记性很好。那一只猎物微臣射中了翅膀,而孟兄射中了眼睛。最后还是太后上前评判,说猎物虽飞得高翅膀在外面更先触碰到利箭,但是那双目却是在翅膀之前,所以应该是孟兄赢了。”   太后再次很轻笑了一下。   万宗不冷不热道:“太后自小和孟兄一起长大,便是偏向他,也是自然的。”   慕容太后轻轻咳嗽一声,用软帕捂住了唇:“万侯爷知道,哀家嫡母和孟侯爷的母亲本是表姐妹,按理当称呼他一声表兄,所以会有不同。”   朝中已经很少有人知道,这位慕容太后乃是慕容家庶出女儿,养在嫡母名下,自小便和信阳侯孟砀相熟。   太后示意温宣鱼扮做的宫娥重新沏茶,放在盘中,一杯放在了她旁边,一杯端着给了万宗。   万宗没有接,太后伸手端起茶缓缓喝了一口。   万宗神色晦暗不明,他看向半躺在软塌上形容清瘦却仍秀丽的女人。   “太后,今日微臣来,不是来叙旧的。”   “真是可惜啊。”慕容太后道,“万侯爷真的不试试这与雨前龙井吗?今年上供的新茶,长安城中第一杯。”   万宗道:“以后,微臣可以慢慢喝。”   “哀家知道你要什么?方才贵妃来了一趟,说皇帝带着人出了城,现在外面一团乱,想来他已经回不来了吧。”太后很疲惫地说,“既早晚都是你的,现在连陪老朋友喝一杯茶的时间都没有了吗?”   万宗看着太后,缓缓走上前一步,宽敞的软塌四周都清楚明了,看不见多的人。   他走上前,耐着性子站在太后面前,看着太后慢慢饮了那杯茶,又示意宫娥添水,但是他仍然不肯接。   慕容太后抬头看他,她那双美丽的眼睛现在已经有了岁月的痕迹。   “我记得万侯爷比我小一岁。”   万宗纠正:“是十一个月。”   慕容太后点头:“嗯。十一个月,甚好。妇人怀胎十月方能诞育。”   她接着问:“若是万侯爷真想要这个位置,可愿意叫我一声母亲?”   万宗面色一变,隐隐显出盛怒之色:“太后?”他一怒之下,却很快又明白过来,他此番得位定然是名不正言不顺,但若是太后收了他为义子,再传位给他,自然从名义上便能名正言顺。   万家在豪强和节度使中实力强横,但还没有达到能一扫六合独霸天下的地步,于名义上,即使控制长安,其他节度使也有正大光明的讨逆借口,而若是太后传位,那就不一样了。至少是从法理上是成立的。   他面上真的显出了踌躇之色,而太后眼底闪过一丝讥讽。   太后挥手,旁边的温宣鱼垂眸捧上一个漆盒。   里面正是一卷懿旨。   “太后这是?”万宗有些意外。   “主少国疑,大臣未附。睿儿性情乖张,哀家早已知道会有这一日,这一封懿旨已写了很多年,只是上面的义子名字未曾填写,却没想到,今日在上面的会是万侯爷的名字。”   万宗接过了懿旨,打开一看,心中顿时涌起狂喜,然后又看上面少了凤印,便转头看太后,慕容太后伸出手来,那手臂枯干如同枯木,她的另一侧枕边,便是那凤印,却因为被褥遮挡,迟迟不能拿出。   “哀家老了。”太后微微喘气。   万宗看太后那有些抱歉的无能为力模样,那模样实在委屈而又楚楚可怜,和素日垂帘宫闱的果断无情全然不同,与记忆中那个柔弱的庶女模样缓缓对应,到底是到了这个时候,仿佛是触动了某一缕隐匿的东西,他道:“微臣来吧。”   他于是侧身过去,太后即使病中,身上仍带着熏香,他越过去,伸出手,手触碰到了那凤印,冰凉、坚硬,就是这个啊,万宗的心越跳越快,就是这个,唾手可得的权利啊。   他的手握住,然后抓了起来。   就在这时,他感觉手上微凉,接着微麻,然后下一刻,强烈的痛楚从他的手上传出,万宗眼睛一瞬睁大,他看见了抬起的手,上面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根手腕。   尖叫尚未出口,他感觉腹中剧痛,一一把长刀透过了他的腹部,他的嘴被死死捂住,而那方才还虚弱无比的太后,正握着一把刀,刀刃刺中了他的胸口。   他想说话,微微张口,嘴角都是血沫涌出。   “为……为什么——”   慕容太后又恢复了她虚弱的模样。   她轻轻叹息:“我也是不得已。万般都是命,一点不由人。” 第76章第76章   那些兵士再要上前,孟沛的剑重新搭在了万宗的脖上。   场上的人一时之间不知如何进退,只能眼睁睁看着孟沛把控着局面,然后听见他漫不经心吩咐:“退出去。”   没有人能承担万宗因为自己死去的后果,兵士们相互看了一眼,开始缓缓后退,他们退到最外面的时候,左右的人关上了门。   温宣鱼担心看了一眼万宗:“他的伤很严重。”他若一死,外面的人一定会杀进来,到时候这里面的人便是乱箭也射死了。   万宗已经说不出话来,他的眼睛死死看着太后,但是慕容太后一眼都没看他。最后一刻,他转头看向了孟沛。   孟沛道:“这一剑是为我父亲的。”   他的剑搭在了万宗奄奄一息的脖子上:“这一剑,是为孟家的百余口。”   殷红的血涌了出来。   孟沛收剑,向温宣鱼及众人道:“走。”   太后神色有些复杂,看着孟沛,眼底是一闪而过的不安和惊惧;“去哪?”   孟沛看着太后:“自然是去这宫中最安全的地方。”   宫中最安全的地方便是皇宫内的制狱。   制狱建造时充分考虑了强攻和监狱的特点,修筑得格外坚固,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也进不去。   而要去制狱,最快的捷径便是太后的宫闱。   十锦槅子上,是各色莹润的石子,有雨过天青,有秋月,有胭脂色,唯一个一个杂色,是一枚雨花石,算不得起眼,但莹润可爱。   孟沛走过去,伸手按住那颗雨花石,微微一按,在后面的书架缓缓绽开一道缝隙。   看着孟沛伸手打开自己寝宫的密道,太后的脸色愈发难看:“……你是如何得知?”   这个通道除了她最贴身的人,甚至连睿帝都不知道,可这个孟沛怎么得知?   孟沛没有回答。   雨花石,有花纹的石头,也是他父亲名字中砀的意思。   真是让人恶心啊,被亲手毁了自己的人,以这样的方式怀念着。   上一世,在破城清宫的时候孟沛发现了这个密道,后来才发现,这密道通往宫中的秘密监狱,而这密牢里原本囚着本应早已就“自缢身亡外葬”的孟妃。   打开密道进去的时候,里面的油灯还明亮着,但孟妃的尸骨已是完全不见骨肉,成了一具白骨。   而在那白骨前面,还保留着一扇琉璃窗,从这里可以看见牢中的情况,光依旧明亮。   孟沛看了一眼慕容太后,她自从看着那万宗咽气就挣扎着站了起来,万宗已死,外面的人很快就能知道,留在这里,很容易成为乱兵中的牺牲品。   三三两两的将士退了进去,孟沛让温宣鱼先进去,看见温宣鱼身影走下去,他自己走向了慕容太后。   慕容太后手里还死死抱着她的凤印,她此刻并不慌乱,有了凤印,有了无数机会。   “哀家儿子死了。若是你愿意,哀家可以收你为义子,将这位置传给你。”她看着孟沛走近,不紧不慢说,她甚至在等着孟沛过来扶她。   孟沛轻轻笑了起来。   “多谢。”他说。   太后看着他笑,也跟着笑了起来,她的余光紧紧看着孟沛手上尚未收回剑鞘的剑,更加热切地说:“有了哀家的支持,你到时候才是天下的正统,可以作为皇子名正言顺继承大雍的天下。”   孟沛目光定定看着她,太后心里开始渐渐发毛,她心里发慌,可怜兮兮流眼泪,那即使在这个年纪,那眼眸依旧带着我见犹怜的无辜:“沛儿你怎么这样看着我?哀家这话都是真心的,你进了宫的第一面起,哀家便觉得和你投缘,你说的不愿赐婚哀家允了,你说的在这里小住避避风头,哀家也并未出声……皇帝没了,哀家是真的将你当成儿子一般看待。”   孟沛忽然缓缓笑了:“可是——我有娘。我娘的眼睛不好,因为年轻时候哭得太多,那时候我父亲每一次进宫,回来总是三两天都不说话,我母亲看了就默默流泪。我当时就想,我娘有一双这样美丽的眼睛,为什么父亲就不喜欢呢?”   他说:“我现在明白了,因为我母亲不会像太后这样哭,明明心里听得我娘的话厌恶得要死,却能作出这样亲切的模样。”   慕容太后脸上的柔弱缓缓消失了。   她死死看着孟沛,那一双眼睛里面只剩下冷:“你要杀了我?杀了我你什么都得不到!!”她的声音忽然尖利起来,“来——”   她的声音突然哑了下去,嘴唇开合间,锋利的刀切断了她的舌头。   面无表情的孟沛看着她,她惊恐捂住了自己的嘴,鲜血从她口腔涌出,但更多的,从她脖颈的地方涌了出来。不可一世的慕容太后直接倒了下去,倒在了万宗的身旁。   她喉咙里面咕噜着,更多的血涌出,她却只转头看向另一个方向,在最后的时候,她的眼睛只想看着她最想看的东西,那是一颗漂亮的雨花石。   普普通通却又是唯一的石头。   周围的玉石那么多,那样珍贵,但她最喜欢的,却仍然是这最普通的,十四岁的时候,和孟砀在河边捡到的一块普通而又漂亮的卵石。   孟沛看着她,他走了过去,在软塌上,将万宗那只断掉的手捡了起来,扔了过去,准备盖在了慕容太后的脸上。   下一刻,烛火和灯油落在柔软昂贵的锦被和软烟罗的纱帐上,呼啦啦开始烧了起来。   而这个时候进入长安的大道旁最高的树上,那个敲鼓的卖艺小姑娘站在最高的树上,一直看着远处,她手里握着一根更香,那香是燃烧着的,现在已经只有小手指长短。   她一直看着远处,不知道过了过久,不知道多了几天,忽然听见了异动声,靠在树梢的小姑娘一下坐起来,她转过头去看着不远处,隐隐有一片骑兵而来。   是这个吗?她眯着眼睛,仔细看着那前面的旌旗,是了,红底金边,是那位公子说的。   她让树下的爷爷快快在绳子上绑上更香,然后送了上来。   在铁骑经过更香烧了一半的时候,她伸手点燃了那预先准备好的烟火。   轰然依然,在晴朗的白日,混乱的战场,仍然能听见这震耳欲聋的炸裂声。   天边有薄薄的烟雾散开。   紧接着又是一枚。   连续三枚是金淮军的信号。   这便是那天那位公子给她的一个小任务,在封城之前离开,等在这里十天,看到这些旗帜的人来后,点燃这些烟火。   那日他说这些人是来迎亲的。   而里面的那位并不是小公子,而是他的小娘子。   真漂亮啊。   小姑娘仰头看着那烟雾。   而很快随着烟花的绽放,长安城中,越来越多装扮各异的百姓或者商队的人都抬起了头,开始前往不同的位置。   ~*   祥顺元年。   大成开国皇帝薛竟轻车简从,以三千骑兵勤王奔袭三千里到达长安。此刻的城外,原本假戏真做的赵武夷反戈相向,刚刚被万淼击溃,溃不成军中被直接冲散,尚来不及修正的万淼直接对上了薛竟。而就在这时,城中忽然乱起来。薛竟一鼓作气,在轰然炸裂天际的烟火的助威下,在城中早前苦心经营的力量前后反击下,顺利进城。   他在兵戈血雨之中骑着战马踏上御道,从御道走进朱雀门,登上崇德殿御阶。   战败的万淼不得不步步后退,直到退入城中,越退越后,最后退无可退,护城河的水浅了一半,此刻成了胭脂色。错落浮着人头轻晃,像鱼浮起来喘气。   跟着万淼的这些守军,哪里是那些常年和北戎拼杀的死士的对手,谁都知道,这里已经守不住了。他裹挟了大量妇孺在身后,要求薛竟让出一条生路。   薛竟骑着马站在万淼人群前,看着那已经层层紧缩的包围圈。   他扬了扬下巴:“万小侯爷,你可真他娘的说得出来。来,跟老子打一架,赢了让你走。”   万淼的手方才已被震伤,他的右手握着剑,低低垂下,微微颤抖。   “是不是不敢?”薛竟问,“没想到万氏以军功立身,到了这一辈竟都成了孬子。方才进来的时候,你的大哥可是跪下求饶……诚意十足,所以我没杀他。”   万淼站在护卫中,一声白色甲胄,俊美依旧,他目光冷然,面无表情看着薛竟。   就在这时,一匹马从身后越过,孟沛的手按在了薛竟的手上,手腕翻转,接过了他手中的长刀:“这样的事,大哥让我来吧。”   孟沛利落翻身下马,站在了人群前,玉树临风,器宇轩昂。   “如何?万公子。”   万淼看着孟沛,漠然想起了上一世,长街上杀声震天,一片混乱,他满身是血,提着剑踹开了门,妆台前美人如画,他问他的娇妾:“都走了?阿鱼为什么不跑?”他想要她一起,但终究是舍不得,那时长剑收回,连同她脖颈细细的血珠,他横剑自刎,轰然倒下。他忽的想,若是当日他动了手,那是不是今日的结局会不一样?   万淼说:“我和你单独比一场,让温四姑娘做裁断。”   他仍然坚持着他的称呼。对于那场暗夜的婚姻,他并不认可。   孟沛目光微动,复而暗沉如夜,他忽然慢慢笑了笑。 第77章第77章   孟沛微微活动了一下手腕。   所以现在的比试,这万淼是要他的小娘子做裁断?   莫要说他的小娘子想不想见这个人,单单这个提议就让他对万淼起了几分轻蔑。   他隐隐能感受到对方的心思,这种心思曾经也在他心里隐晦存在过,既然不能同在一起,不如一起毁灭,也是一条路。   在溺水踩空的时候,谁都想要一个踏脚板或者垫背的,而万淼此刻那眼底藏不住的疯狂恐怕正是如此想。   孟沛看着眼前的人。   “比?”孟沛笑,“成王败寇,此时此刻,不知万公子有何赌注能和比?”   “是等万仞么?他辎重繁多,马肥粮足,被朗州刺史拖在了鸾散关,若是能成功抵达,嗯,应该是三天以后。却不知,诸位——能等三天吗?”   这话不仅是说给万淼听的,也是给这些困兽中的护卫听的。   果真。   万淼前面那些护卫紧张看着眼前的骑兵,听到这个消息不由面色一紧,若是如此,此刻他们手上唯一的砝码不过是眼前的这些妇孺。   万淼不得不回应道:“那便要看看宅心仁厚的薛王爷,是预备如何看待这些百姓了。”   孟沛脸上的笑消失了,他轻蔑道:“若是万公子要用这些百姓来要挟求一个这样的机会,万淼,我当真是高看你了。你不仅懦弱冷酷,而且愚蠢。”   万淼面有怒色,极力保持镇定。   “难道诸位将置这些百姓于不顾?”   孟沛缓缓道:“长安百姓是百姓,外面的百姓也是百姓,谈何厚此薄彼。我性愚钝,若是今日因手软纵虎归山,那便是对整个大雍百姓的不负责。我们不能保护所有人。”他垂首向那些战战兢兢的妇孺道歉,“但,我们会为每一个无辜者报仇。将那些痛苦和血债,成百倍的,加诸在无辜者身上的痛回到他们身上。别忘了,这些护卫兵士也是百姓,尔等父母妻子子女现在并不在这里,但并不意味着我们不能找到他们。”   此话一出,不少兵士脸上面色有了变化。   孟沛停了片刻,这才缓缓道:“不过,薛王爷宅心仁厚,知道诸位的难处,也不是这样不明事理的人。尔等此行都是受到裹挟,并非出自本心。听着,若是尔等现在放下武器,王爷英明,自然会从轻发落——”   孟沛转头看薛竟,薛竟心下了然接下这个收揽人心的机会:“若是尔等持续反抗,则按逆贼同罪……凌迟处死,族灭三族,女子皆发配为官妓。但若是尔等此刻投降,放下武器,无论宗族远近,皆既往不咎!若是能弃暗投明,更可按战绩论功行赏……”   时势之变,向来如水流入江,此刻万家败势已定,徒劳的挣扎也不过是作为垫脚和盾牌,侍卫和兵士们沉默着,不知道谁最先第一个扔下了武器,接着又是一声。   “可恶!你们忘了公子的大恩吗?”玄安咬牙呵斥。   “一群忘恩负义之徒!”荼定也骂了一声。   但随着两人的呵斥,那些本来迟疑的兵士好像突然找到了缓解的借口,又有人的刀刃扔了下去。   接着便是陆陆续续稀稀落落的声音,万淼面色大变,知此地已不能再留,他倒提长锋,两个贴身护卫挡在他面前,掩饰着他向后缓缓而动。   而在这时候,那些本作为人质的妇孺不知道谁第一个站起来,一时之间呼啦啦都开始向外偷偷跑着,场上只剩下那些已投降的兵士。   万淼随着护卫一路退下,越过街道和小巷,向着更后面的地方而去。   他动作很快,孟沛动作很快,两个护卫一个一个接着留下拦住孟沛,很快,又倒在了地上,即使付出了生命,他们也并不能阻拦对方多一刻钟。   最后只剩下万淼一个人。   他的手受了伤,血迹染红了长袖,而他终于到了外宅所在的地方。   这一处和上一世一模一样,他一脚踹开门,向里面走去,一边走一边脸上露出了自己也不明白的复杂笑容。   所以,还是回到了这里吗?   所以,一切还是和上一世一样,他走进了那布置得一模一样的后院,里面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他站在那里,忽然轻轻笑起来。   一模一样啊。即使他早已洞悉了先机,但要发生的事情还是一模一样。   他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剑。   曾经那细腻冰凉的触感仍然还在。人在倒下即使刚刚咽气的时候,仍然能看到很多东西。上一世,他倒下之后,他的瞳孔在彻底晦暗之前,他曾经看见了那双漂亮的双足,走到了他前面,一直看着他,漂亮的是个小指头就像是贴了小小的珍珠壳一样。   他那时候最后的念头是睁着眼睛,想看看会不会有一滴眼泪从上面落下来。   但直到彻底失去意识,他也没有看见。   现在他知道了,这样的东西永远不会有。   他已经到了自己最后想到的地方,便坐在那里,妆台依旧,旁边的熏香依旧,他放下了带血的剑,用那只没有受伤的左手拿起了妆奁旁的篦子,细密到了极致的梳齿如同鱼鳞。他的手拂过,然后停留在了最旁边的位置。   就在这时,忽听见一声很小的声音:“万……万哥哥。”   万淼微微一怔,转过头去,竟然是那温家的小五,她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有些紧张看着他,又有些安心的模样。   小五了他一会,对他小心一笑。那容貌和温宣鱼有几分相似,却又更加稚气。   “万哥哥。”她又喊了一声,仿佛是怕他没听到,她身上还有泥草的灰尘,想来是从哪里的狗洞爬进来的,也不知道在这里藏了多久,脸色白白的,脸上还有泪痕干掉的样子,看起来着实可怜又可爱。   万淼看了她一眼,他的手没停,正准备去打开那妆奁。   这时候小五又轻轻喊了一声:“血。”她因为听力的原因,说话并不算十分流畅,听起来便有一种孩子特有的奶音。 =已完结=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